【晓荷·遇见】翀鸟凭云回(小说)
五
信承谷岸侧聚拢了很多村人们,先是吵嚷了一会儿,声音暄阗扰扰,但很快就消隐了下来,直至悄无声息了,异常地宁静,只有风声和雨声。偶尔一阵拥挤的吵杂,当然很快又趋归宁静的氛围,还有能强烈地感受到的人们凝重的情绪。
闳须镇的大半人们此时此刻皆聚集于这儿。长河堤防看起来相当安全,加固和值守的工作暂缓下来。没有人离去,缄默无语地站立在信承谷口,又不时地回头向峰角下意识地张望着……
有一众人缓慢地从峰角处走上来,信承谷岸畔的人们如同得到了什么真切的消息而急于确定似的,齐刷刷地扭过头来,转过身来,依旧无语,只静静地凝视着这一众缓慢近前的人们。
这近前的一众是陶匠们,确切地说,曾经是闳须镇技能卓荦的陶匠师们。如今大多老迈或搁业多年,但今日却悉数抵步于此。一眼就能看出来,全然整洁地穿戴当年陶匠们的衣装,容止俨然。雨衣轻披或撑起雨具,后面跟随年轻的小伙子,有的穿戴陶师的衣装,有的没有,费力地背负或合劲抬移稍重的物什,从山底费时费力地携带而来。物件真不少。
陶匠们让开一条通道,老戴头谨身恭仪地走到最前面,其余陶匠师拉开一段距离随于后。一直到信承谷的平岩处,选定正央的位置,原先聚立此处的人们迅然让开,腾挪出一片空地。年轻的小伙们向前,有序地搭建起高顶帐蓬,摆放香案和架台,旁置陶匠们曾经的旗帜﹑匾额、还有石塑。似乎嫌弃小伙们毛躁,陶匠们自己动手布置,轻轻挪移,退后几步揣度,协调和其外物件的合适间距,心理上认可的最佳位置,直至颔首满意。可片刻功夫又觉不妥了,来回摆置,最终仰天长叹,微语连连。
这时的雨却越下越大,气氛骤然异常地凝重。陶匠们倏间语喧声震,激烈地争吵着什么,紧接一阵混乱的拥挤,但随后更多的陶匠们说话了,争执的陶匠们扭头看了看,相互间叹息重重,激烈的声语渐趋平静,混乱的形态复归前时的无间言凝视。
老戴头在陶匠们的瞩目下轻弱的步履走到了搭建的仪台前,神色平静如常,和所有陶匠们阴郁的情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旁的村人们有小声议论的,被周围的村人们摆手或目光阻止,安静依然。
老戴头脱下雨衣,挂在一侧,重新整理好穿在身上的陶制服裳,平净了些,顺畅了些,从包裹里取出帽饰,端正地戴于头顶,谨严地站于仪台正央,双手捧起陶礼的器物,朗声一段诉语,关于天,关于地,关于闳须镇,关于陶业的变迁历史,关于一辈人的苦,关于后辈人的福……
陶匠们早已脱去雨衣,扔搁雨具于旁侧,齐刷刷地站立肃然,不一会儿,陶匠们皆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紧密的雨滴击打在头额,击打在脸颊,顺着衣衫,顺着手臂急急滑落。每个人木然无动,凝视着仪台聆听着老戴头诉语……
“闳须镇的陶业结来了,永远的。”当老戴头的诉语完毕的时候,村人中间谁的一句微言,带着些许悲凉,近侧的人也唏嘘不已,郁悒的情绪传染开来,村人们皆伤感万分。
一些陶匠们走上陶仪台前,有的激昂声嚷,有的愤懑万分,但很快地被某种凄凉的气氛感染,情绪顿时平复下来,愈加悲恸使然,没有上前的陶匠们依然木呆地站立在雨中,村人们上前挽扶,他们瘫软了一般,或席地而坐……
接着开始祭奠,陶匠们将祭品恭敬地抛下信承谷,更多的陶匠们也将其早已准备好携带而来的祭品纷纷抛下谷底……
一切都突然平静下来,大家将目光投向了老戴头,老戴头环顾大家一番,接着站在了高椅上,顿了顿,略带沉郁的语调说道:“那么,现在就改回河道从信承谷流过吧!”
陶匠群中一阵骚动,喧嚷的声音一浪接一浪。老戴头转身看了看陶匠们,骚动旋即平歇下来。老戴头身影转离后,骚动又起,接着和别的陶匠们的争执声,凄凉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影。
村人们这边也骚动起来,有人似乎很理直气壮地宣讲着什么,当老戴头的目光环顾过去的时候,声音亦即时弱无了。
“开始改修河道吧。”
站在高椅上的老戴头一句悲怆的话语,人们即刻朝信承谷口涌去,有村人们开始拆移石闸,但一些陶匠们亟步上前蛮横地阻止住。
“不是说好的,要改道么?”急着要动工的村人们退步回撤,并小声嘀咕着。
“闳须镇陶业的历史还是由陶工们来结束吧。”老迈的村人若有所思,似乎又略带几分颇有深意的言词。
“是呀,闳须镇的历史就是陶业发展的历史,每个人都浸渐在这种氛围之中,无论其是否从事陶业。陶业的兴衰完全主宰了闳须镇的存在与消亡,在闳须镇过去与未来的转捩点上,除了陶工们,谁还有这种资格呢?”
“无论陶工们决意改道或不改道,其余人皆无话可说,那是陶业支撑闳须镇曾经辉煌发展所获取的资格使然。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大的承载力呢?”
陶工们却又激烈地争执起来,一些人要拆,一些人阻拦。老戴头站在高椅上环顾了一番情况,正要说话的时候,看到几个人兴冲冲地从山腰处快步赶了过来,老戴头跳下高椅,等那几个人走近,朗声问道:“情况怎么样?”
“信承谷底无一物,无一人,全移除干净,仅剩悬崖的石塑……”
“可以了。”
老戴头转身,快步迈到谷口处,陶工们紧随其后,争执的陶工们看了看老戴头,停了下来,都退后几步。跟在老戴头身后的陶工们要开闸放水,一些陶工们语嚷声锐地不停劝阻着,并用肢体阻拦着,动手的陶工们只好停了下来。老戴头看了看大伙,随即走到水闸前,缓缓地开启,冲透的一股河水狂泻而下……扑入谷底……
没有人说什么话,寂静无音。随着老戴头撬开石闸的缝隙越来越大,河水奔泻俯冲的轰鸣声愈响愈震……
毕竟上了年纪的老戴头显得筋疲力尽了,一些陶工上前合力拆移,大伙都上前,石闸移除,半道河水汹涌扑底狂泻……
“危险,赶快离开……”
顺着谁的这句话,人们后退到了岩口处。脚下大地剧烈震颤开,轰隆隆响,村人们急速地朝远侧退后。咆哮的河水强烈地涌冲石闸处的峰央,硕大的石闸如小石头般坠入翻腾漩流的谷底。谷口处封填的厚重的石壁,石墙被冲破,四散块碎,随水漂卷,塌坍入谷底,整个河道被湍猛的洪水全部冲开。激荡狂燥的河水平复了些,似乎在这儿发怒毕,得到想要的结果,敛了脾气,无拘束地奔腾而去……
“河通重回百年前最初的模样,那还没有陶业开始的时候……”
“难道闳须镇要回溯光阴从那儿重新开始么?”
“辉煌的陶业,就这样离我们而去……”
陶工们悲恸中带着几许苍凉的声音在雨中和河水的汹涌中散失到无。这最后的几音呐喊消遁了陶工们残存的微茫希望,仿佛在情愿或不情愿之中搁下了最沉重最隐晦的心事,整个儿人显得虚空了,也短暂的轻松了,怀着被迫而痛苦的心情放弃以后的解嘲之叹……
“河道又重回百年前的模样,连再次封堵的可能皆荡然无存……”此时老人们都这么说,一丝慌恐不安的气氛弥漫着。
“陶仪台晃动了,小心,赶紫离开……”
咆哮的河水击打着陶仪台。这一块突出的平岩处,百年前封堵河道时搭建而成的,一直是陶匠们拜天,拜地,祈安祷福,视作很神圣的地方。此时此刻,陶仪台被河水挤冲得晃动不已。此时此刻,陶工们才蓦然想起,原来这陶仪台和沉入谷底的石闸,石墙一样是陶业兴起的那时同建的,大部分构件连接在一起的。
陶仪台上还有虔诚祈祷的陶工们,倾诉着心底最庄严的渴望和对现实中某种可能的一抹寄托。
“赶紧走开吧,这儿危险,怕要坍塌了!”
陶工们快速地离开陶仪台,老戴头是跑到最前面,和大伙一起退后到远侧。但有年迈的陶匠们依旧还在虔诚地祷告,静默面诉说着什么,神态俨然,迟迟不肯离开,有人上去劝退。
“你们,毁了闳须镇陶业的时代,又能建立一个怎样的新时代呢?”
听了这些话,上前的人们,有的无可奈何地长望信承谷叹息,有的茫然地伫立在陶仪台上……
陶仪台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又有几批人上去试图劝那些陶工们赶紧离开,但终和先前同样的结果,只是再没有人说什么话。又有劝退的人们走上前来,只好显得不很刻意地言及陶仪台很危险,怕要坍塌了吧。讲到“陶仪台怕要坍塌了”的时候,迎来那些陶工们冷漠而冰冷的目光相向……劝退的人们也就低下头来,退后几步,怏怏然远离了。
人们又将目光投向了老戴头,老戴头仰头看了看摇晃的陶仪台,抬头一声长叹,缓慢而沉重的步履再次走上陶仪台,坚定的目光平视,走到最前面的祭台央。
所有的陶工们这才陆续地身移脚动,开始要退出陶仪台。雨越下越大,没有半丝风,唯可强烈觉知的是对飘泼大雨的冰凉凉的感触。猛然地,“轰”的一声巨响,暴溢的河水携着急涌的浪涛重重地击打陶仪台,陶仪台开始移位。
“赶快离开……”这是老戴头一记嘶声的呐喊,随即殚力拉住悬空的粗铁索,拼尽全力阻止陶仪台的移位。陶工们这才缓过神来,趔趄的步伐惊遑般快速要冲出陶仪台,村人们急刻上前帮忙。
又是一声“轰”的巨响,带着一连串厚重的坠落音,陶仪台翻陷入信承谷底,倏忽间被滔滔河水吞噬,了无踪迹……
急切的呼喊声成片,村人们拉住在信承谷岸口的悲凄哭语的失去亲人的家人们,拦阻着勿靠近岸口。只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和痛哭声,沉恸的音语连成片……
在这声语之中,呼喊“老戴头”的音语最多,最为响亮,最为悲恸……
六
闳须镇的雨又下了多少时日,没有人去关心了,也没有人在对雨的谈论中无意有意地诉应着心底某种情结。是呀,消释了难解的情绪,也就没有对雨的刻意道说了。
闳须镇多少声隆重的葬礼毕,一切又都平静下来。
母亲拄着拐杖,合岩搀扶着母亲来到了信承谷口。长河的涛声震响,母子俩的眼泪哗哗地流。
飞鸟逐水,很多的鸟疾翔腾起,亢音鸣锐,倏忽翀顶高天。
母亲住了潸潸的眼泪,拍了拍呜咽语哀的儿子的肩膀。
“好了吧,孩子,站在这里,你面对的是一个卓绝陶匠师的父亲,他以作为陶匠师的执著向你诠释了一个父亲的尊严和对儿子全身心呵护的爱。孩子,你明白了,就理解了你父亲的无怨无悔。这个无怨无悔的父亲很希望一个坚毅的儿子挺立于世。”
“娘亲,不可这么说,悲伤只因最亲缘的感情割舍……怎可扯离得太多……”
“可是,孩子,单为失却父亲的悲伤固然是常情使然……”
“娘亲,难道……你在质疑我和父亲之间的亲缘情薄……”
“孩子,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不仅是你血缘上的父亲,也是感情上的父亲,还是精神上的父亲。从你来到了这个尘世,你父亲一直这么地引寻着你。但你长大成人后,也就两三年来,其却一直卸除着精神父亲的称谓,在陶业理念上的认知不再与你交流,在价值追求上的差异不再与你沟通。”
“可是,孩儿终难理解呀,父亲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信念而要迁就孩儿呢?”
“这怎么能是迁就呢?你父亲要还原回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你。从前,他教会了你陶业技能,你也继承了他的情理认知。你很敬重父亲,将他视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而对你父亲而言,这样并不好。父亲深深地知道,这些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对父亲尊敬的程度就有多深,同样,这对你在某些时候要造成的伤害就有多强。”
“是呀,娘亲,父亲离开尘世,在孩儿心中巨大的空洞如何填补呢?”
“你心中本无空洞,只是对你父亲的感情上的依恋罢了——这是你父亲一段时间以来对你未完成的事情。”
“母亲,这是从感情上言及的,无论如何,孩儿终觉亏欠父亲太多,没有好好地孝敬他老人家。”
“孩儿,你父亲除了是你精神理念上的父亲以外,也是你感情上的父亲,呵护眷你,疼爱着你,无怨无悔,矢志不移。其实,离开尘寰的你的父亲是没有憾失的,是完整生命意义上的人的离开,有我这个作妻子的慕亲之爱,有你这个作孩儿的亲缘之爱。我和你,都是你父亲一辈子生命倾注着去爱的,是我们的最珍幸福,也是你父亲最珍幸福。当然,还有你父亲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属于他的陶业故事和精神信念。”
“父亲……孩儿对你有许多话要讲,有许多事要做……”
“孩儿,你的父亲魂归何方呢?依旧在我和你这儿呀!好了,孩儿,我说完这些话,也就轻松了许多。抬起头来,正逢着明丽的天空。其实,只要母亲以这么一种心态抬起头来,是否逢着明丽的天或阴晦的空皆无关紧要的……我回去了,孩儿……”
“娘亲,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些事……”
“孩儿,一些事情随时间的变化才能逐渐地认识清楚……”
“父亲走了,身心交瘁的孩儿无力挽留一些事情……”
“没有了陶业,在咱们家由盛转衰的时刻,有一件事必须挽留住,就是你和妮均姑娘的婚约……”
长河的航运异常地繁忙日甚,人们都说是疏浚开信承谷的缘故。河网也畅达四通了,闳须镇的商贸也蔚然兴隆起来。没有陶业,人们都以另外的方式忙碌着,为了生计,为了生活,为了今天的充实,为了明天的希望。只是人们总有意无意地提及陶业,曾经的陶业。信承谷流通的那时,总想从那儿紬绎出什么头绪,找出一些问题的源头来,或以此为出发点诠释今朝的一些故事。村人们提及陶业的时候,神采是凝重的,但凝重的神采在诉说着陶业曾经的辉煌时,又是无比的兴高彩烈。当然,更多地也在忙碌的间隙,闲聊起今天的人与事。没有共同的话题内容,各自在诉说着各自的劳作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