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岩长望着闳须镇，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然后神情凝重地回到城市做工的地方。
　　 合岩闷闷不乐地干完一天的活，下班后草草地吃饭毕，在房面里呆坐了一会，又出得门来，在院口来回缓慢地走动，又抬头向空，长望久久……
　　 蓦然间，像作了一个什么决定似的，合岩敛归飘忽的思绪，快步走出门口，刹那间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他。转身回视，蘧然惊神……
　　 “正要找你呢，由虹。”合岩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实令由虹些许诧然了，转眸看了看合岩几许动容的情态，嘴角微翘，想说什么话，但终无语相视。由虹双手轻轻扬起，整了整合岩有些凌乱的上衣衬口。
　　 长长的林荫道，枝木蓊郁，不时有几音鸣啭的鸟叫。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仰起，去找寻确切的方位，扫视的目光收回时，由虹瞩望合岩的面庞片刻。
　　 “还能听见几声鸟叫，在乡间真不稀罕的……”合岩些许叹息，又带着一丝慰藉的语调音落，头轻转，似乎在躲闪着由虹耿耿相向的目光。
　　 “阿岩，你说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也没有，只想看看，你的生活好不好……”
　　 “怎么，你生活不好么？”
　　 “我有牵有挂，你说呢？”
　　 “怎么，你有什么烦心事么？”
　　 “这不重要，即使多愁善感的我也不会为单单的为什么事情而萦怀，可事情里的人总让我牵肠挂肚。”
　　 “幸福生活的你，是一种欢乐的资源，会使牵挂你的人也欣喜颜开，愉怿的步履从羁绊的境况中走出来。”
　　 “那么，怀着真切的心情问一声：‘阿岩，你好么？’”
　　 “我……”
　　 “你找我，通常在两种状况下，一种是你蹇迫而忧伤的时候，另一种是我多舛且苦闷的时候。”
　　 “我的心事……”
　　 “说这话，只因为总以我的心事来揆度你的心事。我找你，也只有两种状况下，一种是你蹇迫而忧伤的时候，另一种是我多舛且苦闷的时候。其实，也只有一种状况，就是我们之间有牵挂的时候。其实，在我忧伤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你对我的牵挂，从小一直走过来的这份牵挂和关爱，情久久，意切切，最使我动容和慰藉深深。而我也在牵挂着你，从小一路走来的岁月里，我珍藏了许多唯属于你最本质生命的欢乐，幸福和忧伤，真真地感染了我，无法忘却这样的故事。”
　　 “闳须镇的陶业结束了……”
　　 “有一个陶业的开始，尽管你经常津津乐道的，也总饶有兴趣地诉说着，仿佛从这个开始以后，闳须镇的人和事就有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包括你也跃升到一个更高的生命境界？那么，就肯定有一个要结束的终点。我关心的是，这个陶业故事里的你是否优游地走了出来，是否又有了一个新的目标去追求。”
　　 “这个——些许遥远的故事，对我而言。”
　　 “这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哦，与你有多大关系呢？”
　　 “盛装在陶业故事里的你，勤劳而坚定，刚毅且健硕。收获满满，神情自信，一个赳赳锐气的你。那么，现在，没有了陶业故事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该找你……”
　　 “你忽然昂起了头，目光也不再散乱了，神情些许奡强了，是因为我说中了你隐秘在心的情因，还有几何刺伤了你的自尊心……”
　　 “你总有些尖酸刻薄的……”
　　 “没有陶业故事的你，就是刚才情形的你，些许迷茫，些许怅惘，些许失意。在我面前些许自卑……”
　　 “感情归感情，两码事……”
　　 “你对我确实是有感情的，比较复杂的感情。也可以说感情比较深厚的，浓烈的。从前，你站在我面前是坚毅的形，体贴的心，呵护的影。因为盛装在陶业故事里的你富足而安康，健强且刚盛。这是你挺身尘世所具备了的一种资格。拥有这种资格的你，站在我面前，是讲感情的，与这种资格对应的方式……”
　　 “两者，牵扯不到一块儿……”
　　 “一旦失却陶业故事的你，对我也有感情的。纯真的感情，纯洁的感情。以后要深藏于心底的感情……这时的你很少站在我的面前，只有祝福，多了珍重……失却了坚毅而富足资格的你，呵护不了我，只有自卑和祝福了……但你禀性奡锐，决不牵强，决不乞盼，哪怕在我面前……尊严而奡强，是你作为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最后最珍的资格……”
　　 “我找你，要告诉你，我要辞工回家身了，送你祝福……况且，我的陶业故事本就对苦闷现实的一种躲避……可怕的，并非失去陶业以后没有了物质的丰裕收获……而是失去陶业的我的价值大厦轰然坍塌，精神信念顷刻散逸，甚至情感世界的崩溃……我要先将自己拯救出来……家乡的商贸日益兴旺，我想再次走进家乡这处浑厚的大地……我的根就在那里，我离不开，也不可能再重新开始于其外的什么地方……”
　　
　　 七
　　 合岩回到闳须镇的心情是非常沉重的。
　　 闳须镇依然，依然忙碌的人，依然繁复的事。
　　 大河从闳须镇的北面浩浩奔流而远，合岩常常伫立岸口向北眺望，两三公里河宽的对岸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孩童时代经常地跑到这岸口来，向北眺望，一记陶醉神志的缥缈间，一方憧憬梦幻的凄迷处。以后要到河面去看一看，这样的愿景一直向后拖延着。十几年过去了，到目前的此时此刻依然如此。仔细寻思，甚而担忧要到河对岸去，甚而惊慌这愿景的实现。原来，在这随流光移易的岁月里，那里早已珍藏了自己的一个梦，一个美幻的梦……每每飞快地奔跑而来，戛然乃停地伫立岸口，敛归气喘吁吁的神色，全神贯注地向北眺望，几分憧憬，几分痴迷……
　　 不愿走近，真担忧这个迷梦的破碎，那份失落怎可承受……
　　 渡轮从这边到那边，每天好几趟来来回回，从河背面过来的人们，都有几分丰润，几分凄迷……最起码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十几年来如此……
　　 当然，还有白妮均，与合岩有婚约的女子……她经常从河对岸来，只要刻意，总能在岸口这儿逢着……
　　 “阿岩，是你吗……怎么又坐在这儿的磐石上了……”一句轻柔的唤语，定是妮均，正对应了合岩此时刻意的等待……
　　 “阿均，你从对岸来……”
　　 “噢，对你讲了多少遍，对你说了多少年，河的北面是我外婆家，我的家在闳须镇，经常为着我家的食品坊的销售业务来去河两岸……”
　　 “总将你置身于河对岸那优美的地方……你从优美的地方来……”
　　 “两边没有什么区别呀……”
　　 “人们都这么说，现在，你也这么讲……其实，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每每将其要感情渲染……”
　　 “为何不到河对岸去瞅一瞅呢……”
　　 “还没有要将这个梦去打开的愿景……况且，现在也并非恰当的时间……就让其先守候着吧……明天，我就要从这渡口，向北……穿过河对岸，再向北……到角凌去……”
　　 “角凌？对你，多么遥远的地方……去干什么……”
　　 “没有了陶业的闳须镇的人们在干什么……我也要干点什么……为生计，为生活……”
　　 “怎么，你不在都市做工了……离了陶业……”
　　 “从前的陶业故事……只能尘封在从前的记忆里……努力忘却吧……一定要忘却……不要再刻意地打开，只能是又一次的憾失，伤别人，伤自己……”
　　 “单为这，就要离开闳须镇么……”
　　 “不，为了离开闳须镇，为了离开陶业故事，才刻意地找了一个叫角凌的地方要去……”
　　 “为什么是这样的情况……”
　　
　　 八
　　 快到春节了，闳须镇过年的气氛就异常地隆重起来。人们都这么说，在记忆里这是闳须镇最隆重的一次。迎春祈福年年皆有的，可怎么人们这一回就能腾挪出如许浓郁渴望着的心情呢？笑了笑，都有每个村人的隐衷吧。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万分喜庆。孩童们在街道尽情地戏玩，老人们悠闲地四处走动。整个儿闳须镇似年在欢喜地等待着过年那一刻的到来，惬意而然，愉怿而然。该置办的年货早已妥当，虽然富足的生活显得每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逢着过年的此时此刻，还是要多置办一些物品，无论在日后是否有多大的用途，只因着欣悦的心情。要忙碌的事情暂且搁置开，不要影响过年的这段时日。忽然觉得这郅珍贵的时刻，这是郅神圣的时刻，心情不由得就真诚起来，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也万分地庄严起来，仿佛被如常的物和事打扰了这段过年的光阴，就要成为一种罪戾。那么就专享过年这喜庆的流光吧。
　　 家家户户的庭除洒扫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的门墙擦拭得明丽亮泽。过年就是辞旧迎新的时刻。随着荏苒光阴要消逝的物和事是否应忘却？伴着明媚节令要接受的物和事是否对应着所愿？心情再次舒适起来了，也就不再憾失从前，无论当初多么地悲伤于衷。生活重新丰裕真是好，也就不再刻意地留恋曾经美幻的拥有，尽管曾为那个时候的结束多么地酸楚于情。唯惶惑的，一个真实的自己能从这新旧交错的漩涡里优游地脱开身么？
　　 爆竹声震，猛然憬悟，恍惚回神，就喜悦地浸沁在这祥和的氛围里好了。这不，正恰恰地逢着了么！这不，自己为此喜庆的时节早早地准备了么？
　　 合岩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脚步儿轻缓了，心情不由得激动万分。在村口处张望，定会逢着母亲的。果不其然，母亲也在静静地等待着从远方归来的儿子，在这个要过年的时节。
　　 “娘，这么寒冷的天气，你呆在家里，不是一样的吗？”
　　 “家是温馨而祥和的地方，担忧焦虑的情绪影响了家的融融氛围。生计，奔波，劳作，焦虑，酸楚的境况就放置在家的外面吧！”
　　 回到家里，母亲娓娓地轻诉着一些事情，合岩盥洗完毕，来到母亲旁边，母亲慥慥的目光凝视着儿子许久，随之过细地端祥不已。
　　 合岩不自在起来，住了吃饭，抬起头来，迎着母亲柔和的目光。
　　 “定有什么事情的，娘亲，你就直说吧。”
　　 “知道么？我以阿均的视角打量你。”
　　 “啊，过去了的事情，权当玩笑吧。重新提及，恐怕徒增麻烦了！”
　　 “到了成家的年龄，孩儿呀，你定要主动一些。婚配，不仅仅依靠缘份，更注重的是被信赖的理由。”
　　 “母亲觉得阿均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呢？”
　　 “这几日来，阿均数次到我们家。凭我的感触准确可知，阿均是以我为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相处的，你对她说过什么话吧？”
　　 “我把握不了这件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也无所谓，因为并没有伤害谁。或者，误解了什么样的内容也无关紧要，因为仅流于浮表了。”
　　 “那你为何不现在考虑一下，如果阿均愿意，就履行婚约，娶进咱们家作你的妻子呢？娘觉得她是个好姑娘，对感情也忠贞的。况且，我们家境并不再从前那般富裕，你现今又没有赚取更多钱币的能耐，基于现实条件的合适状况就好……”
　　 过了年，就是又一个春天的开始了。尽管寒风尚凛冽，但闳须镇人们又一年新的历程就是由此刻延展而开的，或继续先前的事，或重复昨朝的业，或勾勒新的起点。尤其是今年，不仅忙碌的身影依旧，而且繁复的氛围日甚。
　　 走到小学的铁栅栏前，紧贴着面颊凝视着里面朝气蓬勃的孩童们，愁闷的脸庞多少有些喜意。
　　 “合岩，千万不能懒散，还是找点事做吧……”走过的老年人们用疼惜的目光端祥着合岩，一声声告诫的言语传过来。
　　 “好的……”合岩轻言应和而语。转过身来，朝镇街走去，不时地回头，放慢脚步，再次回望校园内活泼的孩童们。
　　 一脚踏进了家门，着实惊吓了母亲，母亲定了定神，端祥着儿子。
　　 “孩儿，你怎么失魂落魄一般，这慌乱的神情我可是头一回见到。”
　　 “娘亲，孩儿我实找不到什么事可以做……这刚过了年，又苦闷了……年前去了角凌，一直以为是个很神圣的地方，谁知本就是一处繁胜的大集市。”
　　 “是的，岩儿，也好，这一道坎你终要迈过的。对于以前从事的陶业，从虔诚的心理敬仰到钱币计较的现实考量，巨大的反差难免伤感。失落感袭身，空虚亦然，在茫然中要重新确立生活的目标。”
　　 “是的，以前年复一年且全神贯注地制住陶品，总认为是对自己命运的祈福，希冀得到神灵的保护。期盼平安健康，生活富裕。完成的陶品送到角凌去，模糊的印象中，角凌就是一处神圣的地方，安置着自己珍值的献品。曾经多少次在脑海中想象着角凌的模样，每次都心潮澎湃，敬仰万分，就这么想象着，遥望着，多少年如此。父亲常去角凌，一回又一回地邀我一块儿去，我都拒绝了。父亲告诉了角凌的情况，独这一次认为父亲在说谎，当时情况多么激昂。现在终于从这梦中走出来了，悉力完成的陶品本就一件普通的商品。在角凌这个大市场寻找着市场的价值，换取一些钱币而已，就这么简单。并没有神灵来保佐自己，一切全凭勤劳的结果。再怎么虔诚地制作出的陶品就为着满足世俗的功用。当陶品从主观的神坛掉落下来的时候，自己的梦也从宏大的意象中破碎了，还原回本身一个单薄而落魄的身影。”
　　 “并非象你父亲那样主动弃了陶业，是陶业抛了你，难免神伤……孩儿，娘给你一笔钱币，你随便找点事做吧。别闲散下来，让勤劳的好习惯丢了。哪怕继续你的陶业梦想也行，直到你坦然地从陶业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