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又问起她儿子念念，“快四岁了吧？平时谁带着了？还以为她回村里会领着回来呢，婆婆可想见了。”这后半句才是嫂子的目的和主题。王乔艺轻描淡写应着，她忘不了当年嫁到夫家，他们把她当勾引儿子的狐狸精，当空气，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丈夫韩俊生车祸身亡后他们和她彻底断了往来。后来在她生了儿子，儿子过周岁生日时，这位嫂子和哥带了婆婆给孙子做的黄底黑花纹棉衣、棉裤，还有一顶缀了玻璃眼珠的虎头帽子并且传达了婆婆想要认孙子的意思，被王乔艺拒绝了，她不想和他们包括他们所在的村子再有什么关联。曾生活在鱼水村，隐晦灰暗的往事让王乔艺感觉度日如年，加上被老虎嘶咬的恶梦，简直快精神分裂了。鬼精灵青枚察觉到了王乔艺的异样，背着谷春雨和她挤眉弄眼：“王姐怎么不对了呵，是不是想儿子了？”
　　 “没有，胃口有些不舒服。”王乔艺摇摇头。
　　 结束那天，村支书王庆丰让村里的拖拉机送他们去公交站，给每人带了一份青豆、土鸡蛋。临了还拍了一下王乔艺的肩，展现出弥勒佛一样的笑容说道：“小乔，听说你有儿子了，等城里开会时去看你欢迎吗？”
　　 当然欢迎了。王乔艺声音有些干巴巴，一阵莫名的厌恶袭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返程途中，比去时的话题多了，谷春雨嘴角不停闪现出一波比一波深的括弧总结感受：“咱们这趟鱼水村，收获真是不小。依我看祖先留下的这个傩舞文艺是块瑰宝，把舞与武，故事内容和表演形式融合在一起的确不容易。以前，有外地的战友问我，你们北城的傩舞是从哪儿学的？演的是哪个朝代的事？为什么要用鬼脸面具？这就说明古典文艺和现代文艺不一样。‘爱社傩舞’有代表性，传承性强。咱们回去要好好总结一下。”
　　 谷馆长水平就是高。我们都是瞎狗看丝线只图个红火热闹了。青枚的两条辫子合并成一条，红丝带分上下连续成两只蝴蝶结，半是奉承半是推托责任，她这么一说，总结整理资料的任务就不会落到她身上了。谷春雨听出了她的那点小聪明但并不计较，嘴角的括弧一敛自顾说着：“还有开场的那个‘搂’式，演员们都说那是‘搂抱’的“搂”。我琢磨了半天，觉得应该是‘礼’式。‘搂’手心是向里的，‘礼’手心才朝外。”谷春雨边说话边伸出右臂做示范状，“咱们中国是古文明之邦，‘傩’文化传承几千年了，上场不应该搂抱，而应该先行礼，以礼领舞、礼冠全舞才符合中华传统美德。小王你觉得呢？”
　　 王乔艺点了点头。暗暗佩服谷春雨的深心，当初在村里，她跟二爷爷韩怀俭学过傩舞，星期天还跟着出去表演过几次呢，虽然扮演的是站在场边助阵的小鬼，手拿小锣敲打着，嘴里有节奏地嗷嗷喊叫，但也算是身临其阵了，却从来没领会过动作要义。
　　 谷春雨才下乡几天，已经琢磨出这多道道来，馆里有人私下还议论谷春雨窝囊，馆长朱东立比他年轻十岁，原来和他一样是副馆长，提升后生病一年多了，由谷春雨主持工作，整天就知道扑下身子老黄牛一样埋头干活，年龄一大把了，干满一届就到退休了也不知给自己谋个转正。但依王乔艺看，谷春雨馆长心细，理解力深刻，思想丰富，心态平常是个不错的人呢。公交车回到城里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天色已擦黑了，一路不停有人下车，到站后车上已稀落无几，他们提着王庆丰送的里面放了鸡蛋和青豆的柳编篮子出了站，迎上去一位留分头、穿亮蓝青年服的男生，推着一辆铃铛歪了的七成新自行车，是接青枚的。因他的亮蓝衣服和青枚的红花衣服配在一起格外亮目，王乔艺由不得多看了两眼。青枚辫子上的红蝴蝶结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掉了一只，她扬着眉毛介绍是初中同学，名叫马小彪。转头和他讲：“这是我们谷馆长，王姐，我们一个办公室的。”
　　 男生有些拘谨的问谷馆长好，又和王乔艺点头问姐姐好。
　　 青枚见他点头哈腰的样子笑得欢了，说，“我告你们一个秘密，这家伙可逗了，上学时，常趁老师不注意，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猪头。”
　　 “画猪头？”谷春雨听了嘴角的括弧又闪，竟然难得的笑出了声，他和王乔艺的视线全移到了那位男同学身上，男生被揭了短儿又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头打了个“嘿嘿”。青枚玩笑够了，叉开话题说，“马小彪同学买好了《香魂女》电影票，两人要赶着去看电影。”马小彪早接过青枚手中的柳条小篮子挂在自行车把上，青枚一只手托在自行车后座架上腿一蹁就要跨上去，看样子两人似乎比一般同学近密，王乔艺暗忖。青枚艺校毕业，是个十九岁出头、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和谁亲密是她的自由。
　　
　　 三
　　 谷春雨和王乔艺都住在文化馆宿舍。从汽车站右拐顺走一条灯火零星的小巷就到了。
　　 北城文化馆是一座小型庙宇改建的，座北朝南进了门楼，院子铺了老式方砖，窄窄的走廊是青石块砌成的，走得人多了，磨得油光滑亮。前面的小四合院是办公场所，踏上中央十几个冲着门楼的石阶有个观赏性的小八角阁楼，楼宇精致，八个檐角雕刻代表八方的小动物。从阁楼分左右两路绕到后院，是十几间连在一起的平房，用作库房和职工宿舍，王乔艺刚考进文化馆的时候，宿舍里住了七、八个单身男女青年，下班后串寝室讲八卦分零嘴吃一片欢声笑语，这才过了两三年时间，男男女女陆续成婚搬出去住了，几间宿舍空了出来，宣传队演出回来晚了或是加班排练新节目时留宿。
　　 常驻后院的只有谷春雨一家三口和王乔艺母子。谷春雨是本城东街人，家里原本有几间老房子的，百团大战中，被日本鬼子投下的曲射炮炸塌了。谷春雨部队转业后分配到文化馆工作，成了馆里的老住户，占两间房，旁边还盖了个小偏屋做厨房。听文化馆的人谣传，谷春雨是个熊兵，打仗不往前冲，战友们都牺牲了，每次打完仗都剩他一个老兵，提了班长、排长。
　　 谷春雨的妻子——人称谷大娘，是他行军路过一个村子遇上的孤女，颧骨高，下巴缩回去，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摆过腰间，走路迈得步子细碎，她比谷春雨小一轮，属羊。
　　 不知听谁说过属羊的命不好，谷大娘从来不承认自己属羊，她年轻时在缝纫社上班，整天锁扣眼儿扎裤子，质量做功和别人一样看不出差异，数量却总比别人多一、两件。老来眼睛花了，上了火，眼睛发糊看东西重影儿，有次把踩扁了的酒瓶盖了看成五分钱硬币；另次又把五分钱硬币看成酒瓶盖儿，不能上班了在家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他们的儿子谷景心灵手巧，小时候得过中耳炎，耳朵有些失聪，经人介绍娶过个四川媳妇儿，媳妇儿长得标致。笑得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干活儿利索，像电影《春苗》的女主角，谷景很喜欢。过了几个月鱼水相欢的日子，某天，媳妇儿突然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送到医院，检查不出是什么病。隔了几天，同样的症状又出现了，家人大惊失色以为得了什么怪病，媳妇儿才招认自己是犯了毒瘾，当时北城境内罕见吸毒的，无药可救，只得又送回四川。为此，谷景消沉了好长时间，好像做下了什么丢人的事，遭报应了，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本来少言更不说话了，再给他介绍对象，不是女方嫌他是二婚耳朵失聪，就是他看不上女方的粗劣庸俗，一来二去，心灵倍受打击。
　　 谷景在图书阅览室当管理员，每天沉浸在故纸堆中，和古圣贤打交道，日久天长似乎脱离了现实人生，见了谁点个头，不会应酬客套虚与蛇尾。他们两家住处中间隔着库房，里面堆放了过期的报纸杂志。有段时间住了老鼠，可能大老鼠生了窝小老鼠，每到夜深人静，隔着薄墙壁，两家人都能听到大老鼠肆无忌惮窜上跳下伴着小老鼠的吱吱叫声像敌特情报站被查获，企图仓皇逃离……
　　 一片混乱，烦人。谷景找了几根铁丝、弹簧自己动手做了打鼠夹子，里面放了几粒粮食做诱饵夹死两只大老鼠，又和同事借了只狐狸黄老猫关进库房几天后老鼠才彻底绝迹。期间，念念在的幼儿园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位单身妈妈接了三岁儿子，在教室门口和幼师说话，没留意儿子跑上了滑梯，手没抓牢，一头栽下来碰伤了脑袋，送到医院没能活过来，妈妈伤痛得寻死觅活……那之后，园里规定，接送幼儿必须手接手，不能有半点疏忽。谷大娘说自己闲人一个，主动帮忙接送和照管念念，王乔艺要从每月工资中拿出几元给谷大娘表心意，她死活不要。谷大娘哼着“歌唱二小放牛郎”的调调说，这样就见外了。她就待见念念这孩子，长相秀气，懂礼貌，通灵似的。谷大娘嗓音不好却喜欢哼民歌，什么“初一到十五”、“军中绿歌”、“沂蒙山小调”，记不清词儿，只能哼个调调。
　　 从北城幼儿园到文化馆，路过一片长着小树的林子，时间允许时，念念爱钻进去找小昆虫玩，有回捉住了一只“叫蛐蛐”，谷大娘用细柳条编个小篱芭笼子养在家里，念念踩了木凳子掐王乔艺栽在花盆中的葱叶喂；有谷大娘宠着，念念蹬鼻子上脸，常赖在谷家不回去。最初谷景不大搭理他，耐不住念念跟屁虫似的跟着，喊他，长腿叔叔吃饭了，长腿叔叔睡觉了，长腿叔叔你的书掉了。谷景个子高腿相应的长，念念站到他身边，脑袋刚超过他的膝盖，没有人教，念念就叫谷景“长腿”叔叔了，谷景被他叫暖了，主动教他学叠纸，用旧报纸叠纸船、纸元宝、纸飞机，念念最喜欢叠纸飞机，由此派生了另个爱好就是收集纸片，各种包装纸、写了字的白纸、零碎手工纸等，念念从幼儿园到家把书包往床边一放，从里往外掏纸，叠的飞机放在床底下一只纸箱里。念念的书包是谷大娘用一只军用挎包剪短了背带改制的，包口挨着缝了三只“红五星”，旁边还用墨绿色丝线绣上“念念”两个字，并且教他，这是念念，念念就是“你”。
　　 领会了“你”的专属意义，或者是幼小的心灵被莫名的感动了，念念眉开眼乐，常常故意把绣着名字的那面扭到显眼的地方，去了幼儿园，碰上小朋友的家长偶尔会问，你是念念了？是，思念的念。念书的念。形影不离的背了几个月，热切劲儿过去了，“你”暂时被丢到了脑后，大部分时间用收集的纸片叠成大小不等的飞机，用蜡笔在机翼上画不同颜色的涂鸦，有次画了只小小鸟，谷景看见了给他讲飞机撞上小鸟会出大事故的原理。念念不画飞禽了，画云、画月亮和星星。从幼儿园到家如果天气好，他拿大小颜色不同的飞机去院子里放飞。
　　 那天，从鱼水村下乡回到文化馆天已完全黑了。王乔艺去谷大娘家拿家门钥匙，因为住处和办公室离得近，心不在焉吧，她常丢三落四不是把外套忘在办公室，就是把钥匙锁在屋里，窗户开着还好，踩只高脚凳翻进去，拿了钥匙再翻出来开门，可有两次是撬锁才打开房门的，后来王乔艺放了把备用钥匙在谷大娘家，这样就方便了。进到谷大娘家见儿子念念已经睡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上盖条淡黄底撒红花的棉被，胳膊举起来，一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枕边还放着一只金色的纸飞机。王乔艺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温暖柔滑。她没叫醒儿子，只问了几句她没在的日子有没有淘气。
　　 “没有。比你在家还听话。帮我扫地还帮着搬煤球了。”谷大娘扶着老花镜夸赞。王乔艺心下欢喜，心想他能扫什么地，还不就是拿扫帚在地上划道道？念念偶尔会住在谷大娘家，早上谷景会直接送到幼儿园的。王乔艺谢了谷大娘，把带回的鸡蛋、青豆都送大娘了，她看着那柳筐就隔应。回到隔壁自己的宿舍，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裹紧被子却是睡意全无，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出现在眼前，五年前那个萧杀的秋天，丈夫韩俊生帮人跑运输从河南回家的路上遇上“龙卷风”，车翻到了八米深的“失迷沟”，送到医院没能救过来，在王乔艺痛不欲生神志错乱的时候，韩俊生家从小送人的孪生弟弟，因为一场阴阳交错的癔病，被离婚，被赶出家门，受尽了磨难、委屈和白眼，要报复这个世界，他和医院太平房一位鳏夫设计了障眼法冒充韩俊生起死回生，住进了他们租的房子……
　　 那些鬼魅的夜，王乔艺鬼使神差头脑昏蒙和不是丈夫的男人光着身子对着镜子，演绎一幅幅屈辱的“春宫图”，他醉酒，红着眼，揪她头发，野兽般嚎叫：“别以为我们兄弟是好欺骗的，回头我去找姓王的，砍断他腿。你信不信？！”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和村长的腌臜终究败露了，王乔艺瑟瑟发抖，一股寒凉彻骨，那段日子过得生不如死，直到生了儿子……过去的一切像场恶梦，梦醒了，浑身伤痕累累。
　　
　　 四
　　 往事已矣，往事已矣，从深渊中挣扎着活过来，曾经的伤痛悔恨如影相随，王乔艺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怎么能做到不想？转移法，想别的。譬如，诗。这是文化创作员程正平讲的。一位二十七岁理着朴实的小平头，笑容憨厚的男子形象出现在脑海，他比王乔艺小四岁，师范院校毕业，主编《北城文化报》，常写文艺领域的论文，也写诗。他的诗作《仰望星空》《傩舞》曾经在《诗刊》杂志发表。文艺创作班培训，他主讲诗歌创作技巧。他讲初学者先不用讲究押韵，现代诗主要是能把心中的诉求用意象表现出来，有写诗的意念慢慢就凝炼成诗了。
　　 王乔艺上过两期文艺创作班的课，每期一周。讲写小说和写诗的技巧。为了让纷乱如羽毛般的思绪有个集中点，她先试着写小说，感觉风起云涌满脑子激动自己的文字落在纸上全成了大白话，没写几句就不知怎么往下写了，看来不是那块料。又学着写诗，想起一句写一句。什么：往事是一口枯井，掉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渴死。什么：夜风嗖嗖，如刀，切割着生死存亡最终写出来的不是“诗”，而是“思”了。王乔艺每晚在儿子睡了后写一小时的诗（思），日久天长形成了习惯。偶尔不写的时候，思想也要围绕“诗”集中一会儿，意识涣散，脑袋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