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景随之回过头来，他长相和谷大娘相像，额头宽，下巴微收，颧骨高，但男人这个长相不难看，加之谷景个子又高，举手投足像个青春期的大男孩，有些怪气但不惹人讨厌。王乔艺举了举手里的纸包，他们闻到了葱油香，离开了密集的人群退后了几步。她把热腾腾的油饼分给他们吃，看两人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吃得香，王乔艺心里有种暖洋洋的欢喜。那晚，王乔艺写了两行诗（思）：兄弟，特立独行，在昏暗的文化广场天河覆盖大地，没人能读懂你幽深的心思祝你有好的前程。
　　 姐姐王乔红打电话过来，用山雀一样的尖嗓音说：“碾了新小米，你要没时间回来，让杨五下了夜班给你送去。”杨五就是那个和王乔红同居的煤矿工人，见过一次，较之于前姐夫的形容猥琐，这个钦定的后姐夫几乎让王乔艺不堪萃读，个子矮得大约能到王乔艺肩膀处，不知多大年龄了，满脸青春痘，笑的时候样子瘆人。说实话，王乔艺宁愿没米吃也不想见到他，忙推托：“不用，不用。我最近就回去。”
　　 王乔红不明所以，信了。叮嘱，“那你回来拿吧。”
　　 一个周日午后，念念用半张牛皮纸叠了只硕大的纸飞机，还用蜡笔给飞机涂上绿眼睛，红嘴唇，看上去不像飞机，倒像只大鸟了。念念举着大鸟嘴里喊着，“飞呵，冲的。”兴冲冲的在屋里跑来跑去，纸的份量虽然不重，但从空中栽下来加上地球的吸引，两力相合就是不小的冲劲了，纸飞机旋到火台上方，下落时打翻了王乔艺买来还没用过的一瓶酱油，酱油瓶从火台上倒翻在踩得坚实的地上，汩汩流出的液体浸湿了一大片，空气中立刻升腾酱油起特有的清香，王乔艺忙动手扶起没有打碎的瓶子，内容物只留下个瓶底儿了，她皱起眉责怪儿子，都快上小学了，整天飞呵冲的，就不能玩个别的。
　　 眼瞅着自己闯了祸，念念低头捏着纸飞机不敢吭声了，趁王乔艺收拾残局时，侧转身溜去隔壁谷大娘家。王乔艺拿起炉灰铲子铲了点炉灰，倒在撒了酱油的地上，才发现她穿的蓝棉布裤子右膝盖处有两块豆大的污迹，得换条……揭起紧挨床的木箱盖，从一只白洋布包袱里拿条灰裤子换了。正想把脱下的裤子和念念脏得看不清眉目的球鞋洗洗，却见玻璃窗外闪过一个穿墨绿色衣裤、个子中等偏低、及肩的头发上分左右各别只小黑发夹的女子，看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什么诗会的学员吗？文化馆办过几次创作培训班后，北城文教、生产资料公司、经贸系统等几个单位组织起诗社，社名为白鹿、晋风、丁香之类，莫不是某个诗社来找自己的？正思忖，响起了轻匀的敲门声，王乔艺忙拉开下半截是实木板，上半截钉了硬纸片的风门。
　　
　　 八
　　 那女子大大方方跨进屋里。大大的眼睛转了转，尔后看着王乔艺，自我介绍说叫麦叶，是北城师范三年级学生。
　　 王乔艺发现她开口说话露出来牙齿不齐整，中间有颗门牙泛黑，看上去有些碍眼。让坐，让喝水。麦叶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明去意：“王老师，我知道您在文化馆办公室。我们学校有社会调查写论文作业。听说你们收集了不少傩舞资料，能让我查看一下吗？”
　　 王乔艺略一迟缓，随即点了点头，应道：“资料全在办公室，我们去办公室吧。”
　　 “谢谢王老师，添麻烦了。”麦叶嘴上客气，语气却有种莫名的倨傲。
　　 “没关系，又不是多远。”王乔艺心想，这女孩子也够冒失的，礼拜天一般人都忙自家的事。如若不是住在馆宿舍，谁还陪她跑次。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院转到小阁宇前的石阶旁，碰上青枚，搀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花发老者散步，王乔艺知道他是青枚父亲，患有老年痴呆症，脚腿也不方便。青枚家住隔条路的小巷，不远。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心里奇怪这不年不节的，老人穿件大红底、上面撒满黄色团花的“唐装”，而青枚一贯显怪、穿枣红色琵琶襟上衣，同色紧腿裤，戴黑色长舌帽，整个儿一个不伦不类，不着调。
　　 进了办公室，王乔艺让麦叶坐在她的那张磨旧了的办公桌前，从铁皮文件柜里搬出一叠资料，麦叶把一缕乱发掩在耳后，认真翻起来，还从挎包里掏出个黑塑料皮笔记本不时记些什么。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影，王乔艺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空气中静得能听到纸页翻动声和麦叶铅笔划在笔记本上的“沙沙”声，好一会儿，直到青枚大大咧咧推门进去，看了一下慢条斯理整理报纸的王乔艺，然后跳坐到一张办公桌上，高声嚷：“我爸过七十岁生日，他自己记不得了，还说从来没有人记得他生日，让我通知哥哥姐姐回来给他做寿。”
　　 王乔艺才明白老人那副打扮原来是给自己庆生，她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似乎专心做笔记的麦叶，视线转向青枚给她介绍说：“师范学校的学生，查傩舞资料。”
　　 “我知道。”青枚摘掉黑色长舌帽，晃动着一对扎了红色蝴蝶结的辫子目光如炬，“这不，把我爸送回家了，过来看看你们搞什么名堂了。”她盯着已经抬起头来看向她们的麦叶问：“你前段不是来找过程正平老师吗？”
　　 “是呵，是。”叫麦叶的年轻女孩立刻涨红了脸。
　　 王乔艺恍然。怪不得觉的面熟，远远看到过她背影的，不是说分手了吗？趁星期日来查资料是否有别的用意？程正平知道吗？一连串的疑问鱼贯而来，王乔艺心里有些打鼓。
　　 “对不起。”麦叶涨着脸，垂下头，眼瞧着地面，小声说：“我过来是想了解‘傩舞’方面的资料，毕业论文要求联系社会实际。‘傩舞’不是要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吗？有代表性。”
　　 “那你也用不着星期天来，我们家里都有事。”青枚说话直通通的，毫不留情。
　　 “我不想……碰上程正平。他是我们上两届校友，我考进师范学校，正赶上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他是主持人，还唱了歌。我喜欢他，他也没拒绝，不过没答应过婚姻。这次寒假，他把我写给他的信都还了我，说以后不再联系。亲戚朋友都知道我们谈恋爱，这让我丢了面子，问寻了半天，有人和我说，他钟意的是王老师。”麦叶转眼瞟了瞟王乔艺，喃喃说道，我顺便想见见王老师。
　　 “这……和我。”王乔艺想说，这和她没半毛钱关系。
　　 青枚抬了一下胳膊制止了她，扬眉冷眼抢着道：“一看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女孩子要学会自重。程正平老师已经说了不会和你结婚。你还来做什么。王老师既没抢了你的男人，又没嫁你丈夫。你这不是让她难堪吗？别以为她人老实好欺负。大礼拜天的陪你查什么资料。要看资料，星期一上班时间再过来。”边说着话，青枚边上前把铺开在麦叶面前的一叠资料“啪”的合上，不容协商放回到文件柜。
　　 麦叶显然被这突然闯进门，程咬金一样的年轻女子震住了，她缓缓站起身来捏着铅笔立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办公室的空气立时变得紧张，划根火柴就燃了的程度……
　　 王乔艺想说几句开解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青枚手一摆跳下桌子，一本正经问王乔艺：“念念呢？一会儿在小礼堂彩排《猪八戒吃西瓜》，咱们带他去看吧，小孩子都喜欢热闹。我还带了两块‘无粮’饼干给他。”青枚拍了拍琵琶襟里面的暗兜，表示此言不虚。
　　 “大概去谷大娘家玩了。”王乔艺说了儿子玩纸飞机把酱油瓶子带倒的事，语带遗憾道，“也怪我，没拧紧瓶盖。”她还在心疼那瓶酱油呢。
　　 “小孩子家，又没个玩伴。你还要他怎样？够好了。”青枚晃了一下扎得很高的齐肩辫子不以为然，“纸飞机什么时候不能叠？快走吧，估计这个时间演员们刚化好妆。你没听说吧，肥仔王健客串猪八戒呢。原先让二毛演，二毛临时回老家给他爷爷奔丧去了，肥仔不太乐意。”青枚一串连珠炮同时也是下了逐客令，叫麦叶的女子张了张嘴，大概想说告辞的话，又怕遭呛，悄悄离去了，青枚冲她高挑的背影翻了个眼：“现在的女孩子真不要脸，那神情那语气好像她是古代的。”
　　 王乔艺回家叫了念念，三人去看《猪八戒吃西瓜》。
　　 周一大早，开晨会见了程正平，他戴着新配的黑色方框眼镜，有些怪怪，感觉像是换了个人。他和她们坐一条长凳上，随意问：“乔老师，星期天忙什么了？”
　　 “陪儿子。”
　　 “我们一起看《猪八戒吃西瓜》了，青枚斜着眼盯视程正平的眼镜抢过了话头，程老师，怎么戴上眼镜了？”
　　 “怎么，难看了？”程正平摘掉眼睛，鼻梁上压出浅浅的印痕像军统秘书。青枚又笑着道，“眼珠子都成灰的了。”
　　 “可不是。”青枚这么一说，王乔艺看清楚了，怪不得觉得程正平像换了个人，没戴眼镜前，可没发现他的眼珠子特别。原本是灰的没注意呢，还是戴了眼镜变成灰的了？应该是前者吧，不然人的眼珠子怎么会变来变去呢？王乔艺一时陷入了自己腻想的迷宫。程正平见两女子盯着他看，也有些不自在吧，重新把眼镜戴好。
　　 “程老师没见王健扮猪八戒，胖，肚子上又捆了个海绵球，再抱个大西瓜，晃着长耳朵，想起来就想笑。”青枚话题一转解了仨人的窘境，问，“程老师星期天干什么去了？”青枚和王乔艺挤了挤眼。大概想起那个叫麦叶的了，王乔艺不明所以笑笑没说些什么。叫麦叶的女子是瞒着程正平探虚实的。况且，王乔艺和程正平从来没有正面说起过情感婚姻方面的事。
　　 “回老家了。基本上每周回老家陪母亲。”程正平不知内情双手搓了搓建议，“枫叶红了，下个星期咱们去‘神蝠山’看枫叶吧？”
　　 两人还没作答，主持晨会的谷春雨迈着小碎步快速进了会议室，有些枯黄的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抖了抖长眉毛，嘴角出现两条深深的括弧抱歉道：“都到了呵，我晚了。”王乔艺猜测他一定是蹲茅厕误了事。谷春雨常蹲在茅厕小声哼唱戏文，入戏深了不是把自己当成徐延昭忠心劝主就是充当诸葛亮演绎空城计要蹲上好长时间，直到谷大娘嫌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喊他。谷春雨坐定后稍微总结了一下一周工作，又老生常谈告诉大家，馆长还没康复，大家各司其职，把工作做好。北城文化馆长朱东立四十出头，比谷春雨年轻十岁，一年前因胃病办了病休手续，其实馆里的人都听说了，他是想趁在省委秘书厅工作的老丈人在位活动回省城。他的在与不在与干多少工作没关系，大家已经习惯了谷春雨和风细雨的作派，觉得谁任馆长无所谓，工资照发就行。谷春雨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人都齐着，挑了挑眉毛对近期工作做了分工。整理“傩舞”资料，填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系列工作任务分到了王乔艺头上。
　　
　　 九
　　 会完后，程正平凑近王乔艺笑说：“乔姐，咱们互助互爱吧，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看我能否干得了。”程正平一会儿叫乔姐，一会儿叫乔老师，真真假假的，王乔艺有时觉得怪有意思，有时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随他去到他办公室。劈眼又见那幅“耕读岁月”的字画了，正想问问旁边的小字是什么。程正平极其认真的说：“乔姐，给你写个“征婚启示”有什么条件和要求？”
　　 “谁说我要征婚？”王乔艺一下子急眼了，脸都变白了。
　　 “乔姐，别急。算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原来《北城文化》要开个红娘栏，程正平让王乔艺和另外一位交了女朋友三年最终分手的男同事写征婚信息，可以用化名，带头丰富栏目。王乔艺略一思考，便明白了程正平的用意，或许他这是借机探虚实。那索兴就以“红娘”作媒介，表明自己的态度吧。王乔艺答应了写启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提起笔不假思索写下了：女，年过而立。身高1.62米，体重46公斤，容貌平常。不善与人交际。性格特点，不攀比，不喜欢喧哗热闹。丈夫意外身亡，留有一子，时年四岁。单身数年后年想找个伴儿成家，条件如下：
　　 1、本人没有同性恋倾向，要求对方必须是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年龄在30岁到37岁之间，有朝气和活力；不酗酒，不抽烟。
　　 2、困难时伸出援助之手，生病时不离左右，少说多做；
　　 附加条件，相信因果报应。
　　 写好送交程正平，他粗粗浏览了一遍，神情略带沮丧的说：“乔姐，你这哪是征婚？到像是拒绝婚姻了。什么是相信因果报应？”
　　 “我就是拒绝婚姻，一个人过多好。不看谁的眼色，不用受谁的气。”王乔艺和谁赌气似的答道，至于最后一句，她也解释不清，顺手写的。“因果报应”？或许世间的婚姻多是因果报应吧？说不准。启示是给程正平一个交待，她能感觉到他对她非同一般的关心，但王乔艺从来没想过婚姻，从噩梦中醒来，好长一段时间心如止水，对所有的男人都抱有成见，像兄弟姐妹那样相处还好，牵涉到情感，就觉得有阴谋，有欺骗。安安静静把儿子抚养成人，是最大的心愿。四年前的中秋节生了儿子，在娘家坐月子期间，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姐姐几乎每天上门关照，那时候当兽医的前姐夫王成还在世，弄了几只猪蹄让给王乔艺煲汤喝，姐姐王乔红把大碗热气腾腾的黄豆炖猪蹄汤端给王乔艺，王乔艺喝得头上冒汗，腋下湿漉漉的，拿起枕边的毛巾揩汗，冷眼见姐姐有些泛黄的眼珠子盯着或是熟睡或是蹬着小腿的儿子念念，不用问，她知道姐姐准是在想：这孩子是谁的？是丈夫韩俊生的还是他那个孪生弟弟韩英生的？眉眼上是看不出端倪的，因为孪生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连同床共枕都分不清谁是谁。王乔艺曾经为这个问题纠结了好长时间，一天，她看着丈夫和自己那张黑白相片，两人的头靠得那么近，脸上笑出一脸甜蜜。回忆当初拍照的情景，她穿的是一件鲜红，领子和袖口上沿了细白边的西式上衣，那是丈夫韩俊生卖了自己的手表给她买的。他生前曾是那般爱她、护着她。儿子是自己生的，流着和韩家一脉相承的血，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