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做的。念念从来没被重视过似，胖胖的小手插进“飞机”衣兜头一歪，语带自豪。
　　
　　 六
　　 谷大娘不是亲奶奶胜似，念念的裤子破了或是穿的鞋子脏了，没等王乔艺动手，谷大娘早缝补好洗干净了。承恩，承恩了。王乔艺不知从哪里搬来的这词儿，觉得特能表达心声，常在心里默念。碰上她收拾柴火，谷景会默默搭个手，王乔艺对谷大娘一家心存感激，总想着报答，又无以回报。她所能做的便是帮谷春雨眷写学习心得、总结等材料。
　　 谷春雨特别爱听戏，下班回家收音机不离手，生、旦、净、丑的角儿扳着指头一数一大把，常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跟着剧中人入戏，有段时间，迷上了兰文云唱腔，走的站的坐的模仿，吃饭当口不知哪根筋错搭了，从食品口味扯到兰文云身上，嘴角两括弧上扬自言自语道：好。真是好。谷大娘背过身神秘兮兮问王乔艺，文化馆是不是新来了女职工叫兰文云？王乔艺告诉她兰文云是当红京剧名旦。大娘得知挂在老伴儿嘴边的是离生活十万八千里的戏中人，语露不屑：“看你谷大爷那样子，好像那个兰文云管他吃管他喝了。”王乔艺笑笑，谷大娘没上过学，认不了几个字，能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李小珍”。星期天，两人常在一起做针线活儿，谷大娘是师傅，王乔艺当徒弟，有时候两人合着拆洗一床棉被，有时候一个缝补袜子，一个织毛线衣。
　　 谷大娘家有台老式“蜂花牌”缝纫机，是谷春雨退役后发的津贴买的，一家三口人的衣服全是她裁剪缝制的，机线断了或是需要换不同颜色的，谷大娘戴上老花镜手抖着好几次都穿不进针眼儿里，就叫王乔艺帮穿针引线，两人边干活儿边拉家常，谷大娘说起谷春雨在部队没转业时，她一个人拉扯谷景，日子过得艰难。谷景小时候可没什么好吃的，尽喝些玉米面糊糊，水煮菜难见星点儿油，谷景长得像颗瘦豆芽儿，那时候谷景的爷爷还活着，怕孙子缺乏营养长不高，去附近的田野捕山雀，抓“毛毛虫”烧了给他吃。学校里的小同学不知怎么知道了谷景有次一下子吃掉十三条烧熟的毛毛虫，见了谷景拍着手喊“毛虫虫，谷景景；谷景景，变毛虫”。不知谁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十三”。谷景那时候可不高兴了，他不爱和同学们说话，上课也不主动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叠“纸飞机”，红的绿的黑色的，大大小小放满了一纸箱。上小学一年级时，朝阳阁底赶庙会，谷景和两个要好的同学放学后去放飞机掏胡燕，不知怎么闹腾着从阁顶摔下来不省人事，谷大娘慌了只知道抹眼泪，文化馆门卫说北城有个巫婆，她就去找了，巫婆掐着指头说谷景是丢了魂儿，如此这般可以醒转。谷大娘依言剪了八十个红纸钱分别撒在朝阳阁周围的东、西、南、北角，早晚跪拜四方各神，不到一天谷景睁开眼，跳在地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谷大娘扎了两双万福鞋垫去谢巫婆。谷春雨后来听说了此事，黑着脸批评她那是迷信。“怎么就迷信了？”谷大娘说，“她亲眼见不少人去找巫婆，有问病的有看婚姻何时成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人，说她老婆跟上鬼了，说话的声音和邻居刚去世的汉子一模一样。”
　　 “真的？”王乔艺不信。
　　 “男人还能给老婆唾臭了，八成是真的。”谷大娘撇了下嘴角继续说，“谷景小时候可不像念念皮实，半夜发烧让我抱着他往墙上撞，咳嗽一个多月不好吃药也不顶事，他爸不在身边，我一个妇道人干着急。怎么说我迷信？”谷大娘摘下老花镜，吹了吹浮尘，又戴上，王乔艺听得有些泛味，见缝插针说了句：“摘眼镜时要用双手，力度平衡，才能延长眼镜的使用寿命。”她这是听程正平说的，程正平轻度近视，不久前配了副一百度的方框眼睛，戴起来像变了个人。
　　 谷大娘听了这话，复双手摘下眼镜又重新戴上，她那样宽额头下巴缩回去的脸型剪短发并不好看，戴上眼镜像被打倒批臭的著名女人XX了。如留长发或是扎辫子呢？谷大娘说她年轻时辫子长过腰间的。王乔艺试想了一下，也不好看。依照彼时的情形推测谷大娘年轻时就不是好看的女人，上了年纪脸上多了些慈祥反而不那么丑了。她几次三番把为谷景招魂的事告诉王乔艺，王乔艺听明白也听得烦了，谷大娘就是想让她认同说找巫婆不是迷信。可王乔艺不能附和，她认定了世上没有神鬼，巫婆之类都是骗人钱财的。姐姐王乔红就爱搞这套，外甥有个头痛脑热不找医生，而是去问神问道带回红纸黄纸上画的各种不明所以的“符”，放枕头底放门顶上。父亲活着时总是训教她：哪有什么神鬼，都是人的思想在作怪。父亲去世百日祭，儿子念念还不满两岁，王乔艺带着儿子回娘家，一家人去父亲坟地敬香、送花圈、烧纸钱回到家坐在一起忆往事，说起父亲王德祥在世时，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只碎布条扎的“堆掸”拍打身上的浮尘，那只“堆掸”呢？王乔艺问。她想着带走做纪念，就在那刻儿，在大门外玩耍的念念磕磕拌拌跑进门，奶声奶气的告诉大人们：“快去看，有个穿黑衣服，戴帽子的老爷爷在门口捣煤块呢。”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王乔红边往外跑边说：“快走，说不定是大回来了。”家人想起父亲在世时就穿那样的衣服，冬天常在门口劈柴捣炭。家人出了门口什么也没看见，姐姐王乔红硬说是父亲惦念外孙儿回来见念念的。王乔艺将信将疑。关于神鬼，她听到过最合理的解释是，神鬼是种多维能量体，人类活在三维空间，肉眼看不到那些物体。
　　 王乔艺想和谷大娘说说多维体，但她自己也搞不清，就只能含糊其词了。
　　 谷大娘特别爱讲谷景小时候的事，说第一次带谷景去部队探亲，他就和现在的念念这么大。部队的打靶场外面放露天电影，谷景早早搬个小凳子去看，同样的电影演几场他就看几场。有天，一个小战士逗他说晚上又要演电影了，谷景搬了凳子去白白等了半天，回来人家问：“看什么了？”
　　 “月亮照白墙。”谷景没有恼，答得一本正经。他爸听了，还说他这么沉得住气，大了会有出息呢。没想到大了还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出息？谷大娘恨铁不成钢。她的思维和谷春雨馆长从来不在一个频道上，却相安无事过着和谐融洽的生活。谷大娘提起的全是谷景小时候，那时候时光艰难，却值得怀念。“现在呢？”“现在谷景长得比他爸都高出半个头了，娶过媳妇又跑了。”谷大娘不待见儿子现在的样子，衣着仪容不像以前讲究了，胡子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刮，整个人显得邋遢了。上班下班背个军绿色挎包，里面装几本书，没事就埋在书堆中，好像外面的人和世界与他没有了关系。
　　 谷大娘管不了家里的爷儿俩，心思分一部分用在王乔艺母子身上，她见王乔艺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带个孩子，好心给她介绍个对象，是谷春雨战友家的儿子，长相敦厚，老实巴交，原先在部队给首长开车，有次战友聚会喝多了酒和人打架被开除了，现在钢铁厂上班，是负责生产的副厂长。听到“喝酒、打架”王乔艺头就炸了，不假思索回绝。谢过谷大娘的好意，说要等念念大了些再考虑。
　　 这话可能被念念听到了，他翻着一本厚厚的书，跑到王乔艺面前，小脸儿绷出一副认真样，指着书页说：“妈妈，我在书上看到你了，是你的照片印上书了。”王乔艺接过书，谷大娘凑过去一看，可不是，书页上画两彩色人儿，一位穿玫红、一位穿浅紫印棕色花罗衫的年轻女子，念念指的妈妈是玫红衣服的那个，秀眉下一双丹凤眼，下巴微微上翘，和王乔艺有些神似。下面有文字注解“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同车（第68回第964页）”原来，图书馆新进了两套《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三本版式，谷景借了一套回家看。王乔艺早就听说过这本名著了，没机会目赌。谷景看完上部，王乔艺借了读，开头那些背景介绍读不进去，从第二章开始依次翻完了全部故事情节。又从头细看，看到秦可卿死了，叫瑞珠的丫环随之触柱而亡，跟着心生婉惜；读到尤二姐吞金自尽，由不得泪落；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九天的悲情遭际更是读一次哭一次，王乔艺觉得自己像个两面人，和书中的人物在一起，柔肠百结，时时刻刻被触动，夜晚孤灯独对，往事翩飞，翻出钱夹里的一张黑白照片，俊儿穿灰色翻领外套，白衬衫，端正的脸端正的五官，嘴角上弯欢喜之色溢于言表，脸色干净得像一洼水，想起对她千般好，早早失去生命的丈夫，悲从心来；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白天到了工作单位，内里翻江倒海的情愫隐于淡笑中，若无其事装坚强。
　　
　　 七
　　 这天晚上，王乔艺接念念回到住处，正掏钥匙开门，见谷春雨搬只凳子匆匆往外去，谷大娘提着一件旧了的军绿马夹赶着说：急什么，离开场还早。
　　 看傩戏的人多，去晚了没空地儿。谷春雨接过马夹，慢悠悠答。原来是到了七月十三传说中黄帝的生日了，朝阳广场晚上演傩戏，谷雨春喜欢听戏，尤其喜欢听傩戏，在湖南岳阳驻军期间，他买过一只傩舞面具，红色的，宽眉暴眼，张着血喷大嘴，头上长角，放在住处简易木书架顶端有种独特的狰狞美。转业到文化馆工作，说说唱唱都谓之文艺，似乎更适合他的天性，特别是接触了几次当地的傩舞文化后，产生了浓厚兴趣。翻了不少史料，他发现“爱社傩舞”是“蚩尤戏”的遗存，司马迁《史记》、任昉《述异记》等载：“涿鹿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鬃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列子•黄帝》上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貔等六兽为前驱，雕、鹰为旗帜”，北城鱼水村的“爱社”傩舞队，主演六个，身背旗架，头戴面具，青面獠牙，村民们俗称“耍鬼”，鬼是什么样子呢？谁都没见过。其实，谷春雨认为六位主演戴的面具就是《列子》一书中黄帝军中前驱六兽的原形异化夸张而来，六兽代表的是六个氏族或部落的图腾，谷春雨据此写过一篇研究傩文化的论文，叫《漫话爱社傩舞文化特色》内容有“傩舞源于远古的宗教祭祀活动；表演目的是‘驱鬼逐疫’、‘祈福消灾’”皆娱神娱人的功能；故事情节来自‘黄帝战蚩尤’传说片断；传承方式口传心授。谷春雨的论文成果说白了不是他写的，是他口述王乔艺整理的。他把她叫到办公室，嘴角的法令纹笑成两括弧，和她说，“小王，我琢磨好久了，你能不能帮我写个东西。”
　　 王乔艺点了点头，注视着谷春雨略带讨好的神情准备接受任务，谷春雨平声静气开始面授时机，要写的主题是什么，内文分几块，哪块论述什么，要表现什么。什么书上怎么说，他认为应该怎么样，结论又是什么……末了，谷春雨用征询的口吻问，“小王，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觉得不错，等写出来您再补充。”谷春雨的口述条理分明，有观点有内容有结论，王乔艺用文字依模下来骨架就有了，再细化些血肉一篇论文就成了。王乔艺心里很佩服谷春雨，看似漫不经心，说起什么来却头头是道。谷春雨也夸赞王乔艺文化功底扎实，能把他的思维形成文字。那会儿，念念听到谷爷爷要去看戏，过去抱住谷雨春的腿嚷嚷：“我也去。”
　　 “念念。别闹。吃完饭妈妈带你去。”王乔艺忙去拉儿子的手。小孩子哪个耐心看戏，带他去了搅兴。
　　 念念呈大字形站在地上，不动。
　　 谷春雨不想带念念，又抹不开情面。正僵持着，谷景到家了，见状，把念念往肩膀上一扛，道：“叔叔领你去吧。”念念乐了，撮起嘴冲谷春雨快步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谷春雨哼着“二进宫”看一看不觉是八月中秋。先王爷晏了驾太子年幼，太师爷起下了篡位奸谋……几步走得没了踪影。谷景单手托着念念，另只手把肩上的军用挎包摘下来放回屋里，自从教会念念叠纸飞机，念念一见他就甜笑着称长腿叔叔，有了好吃的都要分长腿叔叔一份，见他忙从不腻着，所以谷景慢慢喜欢上了小男孩。
　　 王乔艺对谷景心存感激，忙回家拿只样子笨拙的黑瓷盆，舀了两勺全麦粉，切葱、放了少许盐，冷水和好，捅开煤泥封的火，烧了三张葱油饼，用笼布包了又装在一个纸袋里保温，提着去到朝阳广场。朝阳广场就在文化馆隔条马路的斜对面，走几步就到了，舞台两边挂着大红条幅，一边是“中华始祖泽后代”，另边是“后土皇天育苍生”。看傩戏的黑压压一片，谷景一米八五的高个头，站戏台后面，肩上扛着念念，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人盯着台上看得入神，连王乔艺到了近前都没发觉。因为熟悉剧情，看了一会，王乔艺便明白台上正演傩戏第二场《倒上墙》，六个戴着红、黄、蓝、绿、青、紫不同面具的“大鬼”随着锣鼓声张牙舞爪，跳着笨拙而硬朗的舞姿，“挽半叶，三连贯，手舞足蹈头活泛”王乔艺想到谷春雨总结的动作技巧，明朗上口；接下来是“珍珠倒卷帘”，在绫条飘摆的衬托下，凶恶的鬼们连蹦带跳“颠狂撒欢倒卷帘，连蹦带跳乐悠悠”，倒卷帘动作似少林武术中的醉拳，粗而不俗，狂而不纵，是整场傩戏中最受观众追捧的动作……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过后，王乔艺才用手指捅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念念扭头，眉眼转动间，欣喜的叫了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