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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一个乡里医生的流年(口述散文)


作者:决决流冰 秀才,2644.7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96发表时间:2019-01-24 23:01:43


  
   三
   二十岁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家里虽然觉得可以扬眉吐气,但还得藏着掖着,欢喜不溢于表,用那个时代的话说叫“夹着尾巴做人”。我到村里当赤脚医生,正好遇上公社办赤脚医生培训班,就到公社卫生院去学习,一边学医学理论,一边跟着医生、护士看病打针。那时已经用上了省里的统编赤脚医生教材,封面上是一幅毛主席像,头像后光芒四射。你们可能没见过,那时所有的书基本都是这样设计的。翻开第一面是毛主席语录,内容是主席的6·26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6·26指示,你们这代人不知道,但我们清楚,是1965年6月26日主席对卫生部工作作的指示。主席的话金口玉言。要说解放这多年,真正发自内心对农村医疗工作重视的,还是那个年代。现在很多事表面上看着热闹,骨子里,嘿嘿,你们比我懂。你看,我又说跑题了。这一期公社培训班培训时间三个月,时间不长,中西医都沾点边,虽然学的是皮毛,但内容多,受用一生。在公社培训时,我还在医院放废纸的抽屉里发现一本书,叫《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上海出的。出书时,林彪正当红,是他作的序。可在这年的头一年,林彪跑了,摔死在蒙古。这书不知是谁有意藏着还是放忘记了,按说发现后要毁掉,我舍不得,就用毛笔把林副主席说的话都抹上墨汁,黑咕隆咚。这本书前些年还看到过,可能就在我箱子里压着。七十年代初国家非常重视中草药,种药、采药、用药,收集整理单方、偏方、验方,到处医院都忙的不亦乐乎。别个公社有位叫李学祥的老医生,因为用野葡萄根治疗骨髓炎特别有名,我们学习时医院还组织到那里参观,看他们用石臼把野葡萄根的肉舂成泥巴,然后敷在痛处。野葡萄我们这里也有,藤叫乌鸦藤,籽叫乌鸦籽,听说后来还治出了成果。那个李医生身材不高,眼睛近视的很,每天好多病人找,都是外乡外县的。你看(笑),我又说跑了边。三个月学习完本来要回到大队,但当时流行脑膜炎,上级组织人预防,公社抽不出那多人,就留下四个学员,我在内,和公社的医生组成医疗队,下到垸下到学校,搞脑膜炎预防。当时国家预防脑膜炎还没有疫苗,就用土办法,把沙根(白茅根)、甘蔗、荸荠放在一起熬,每人喝一大碗,大家都爱喝,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有效。前后搞了两个多月。跟我组成一个组的是公社卫生院的徐道品医生,还有一个女同志,早变成了鬼。徐医生中医学院毕业,文革前下放的大学生,那时他压抑的很,看我灵光好学,就教我针灸,一边讲经络,一边让我学扎针,合谷、内关、足三里,自己扎自己。他后来落实政策,回到了武汉,成为教授,总算熬出了头。现在要还活着,怕八九十岁了。
   老谢是我们大队第一代赤脚医生,是经过县里培训的。人好的冒得话说,大家叫“家婆”,医术嘛,农村看烧热病,药也只有那几种,肚子痛阿托品,发烧APC,咳嗽止咳糖浆,消化不好土霉素,反正就是那回事。乡村医生,最大的好处是为乡亲提供方便,寅叫寅到,卯叫卯到,不留过夜的。我回到村里后,就跟老谢打下手,他让我东我就东,让我西我就西。我们大队人口不多,面积不小,大家住的分散。当时,不知上面发什么神经,大队部和卫生室都搬到山岗上,非常偏僻,不像现在,打死都要放在人多的地方。多数情况,我和老谢,一个人守在卫生室里,一个人出诊,开始出诊主要是他,后来我熟悉了,出诊的活基本都是我,除非别人点着请他。晚上,就要一个人住在卫生室守班,应付夜诊,一样出诊。老谢屋里事多,晚上守摊子多数是我。卫生室偏僻,农业学大寨平坟平出来一大块地,做成大队部,连带建几间卫生室。我一生胆子小,不怕你笑话,那时我一个人在卫生室守着大队部的一排房,黑漆漆的经常吓得心惊肉跳。特别是春上猫叫春,那声音你不晓得多揪心。我呢,又不敢跟别人讲我晚上怕事,更不想跟老谢说,怕他误会我不愿意值班。后来,困在床上七想八想想到一个人,那也算是穿开裆裤就一起玩的,他家里人多,房子扁窄,就说晚上一个人寂寞,让他来做伴。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妻舅。我们那时还有个称呼叫“半农半医”,国家号召的,意思是当半天赤脚医生,劳动半天,实际下田的日子少,生产队农忙时偶尔干点农活,其他就驮着个药箱到处转。药箱里也没有多少药,退烧的针有氨基比林,消炎的针有庆大霉素、氯霉素,青霉素钠特别紧缺,书记、大队长可以用,其它要开后门,平常老谢放在屉子里锁着,我没有发言权。青霉素钾有时还能搞到点,打在屁股上,痛的要命,有的肌肉硬得像桃子。在村一级,赤脚医生是个光鲜的买卖,让很多人钦羡,我家的成分虽然高,但我当赤脚医生后,别人看我家的眼光明显友善多了,我的祖母那时还在世上,总是嘱咐我万事小心,不能出差错,一出事前途就完了,所以,我那时特别肯学肯问,遇到拿不准的病,跑到公社院找老师问,大家对我印象好,说我老实,吃苦,服务态度好,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人找上门出诊,从来没推脱过。当医生必须有个好口碑,这是我行医几十年来最深的体会。说转来,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好口碑。
  
   四
   你问那时出诊苦不苦?这要看从那个方面想。苦,肯定是苦。白天还要好点,晴天也要好点,怕就怕晚上,又遇到刮风下雨、打雷摄合(闪电)的。那时候当赤脚医生有个口号,就是送医送药送到田间地头。你不送,别人找上门来了,再不去,群众肯定有意见,大队知道,不仅到年底评比要扣工分,还要挨批评,搞的不好转铺盖滚卵子蛋,回到生产队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划不来。再说,按照当时的社会大气候,我们要做贫下中农的贴心人。贴心人当然要贴心,后来有部风靡城乡的电影《红雨》,讲的是我们赤脚医生,一边搞阶级斗争,一边为人民保健。那时,几乎所有的赤脚医生都把影片中的主人公——赤脚医生红雨当学习的榜样,我也是一样,希望自己成为社员群众信任的“红雨”。要当红雨也简单,一是钻研医术,一是时刻为生病的社员服务。我们大队面积大,开始也没有自行车,出诊都靠走。我说过,我这个人胆子小,怕走夜路。晚上出诊去时没事,一般有家属陪同,回来时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有家属送,多数时没有,路上自己壮着胆子,哼小曲。我的母亲说是我火焰低,告诉我,走夜路莫回头,遇到脑壳酥麻酥麻时,就用右手在额头上拂,像剃头师父把剃头刀在剃头片上拂一样,拂三下,火焰就升了起来。有一段时间,遇到酥麻酥麻,真是这样做。我跟你讲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你不能说是封建迷信。我当赤脚医生的第三年,我记得正是批林批孔批宋江批的火热的时候,那还是个大热天,月明星稀的,夏二墩有个叫夏文师的老人吃晚饭后叫肚子痛,痛的在床上打滚,那个人七十多了,他的细儿子找来时我已经躺下,应该好晚了。因为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肚子痛,就背着药箱带几样药去,从夏二墩回来时怕已经过了零点,我记得在他家赚了一阵,夏文师打了阿托品和吃了什么药后,肚子痛好点才离开的。从夏二墩到大队卫生所也不远,只有两三里路,沿途要经过一长段水库坝,有两三百米。那天出来时匆忙,又想到是有月亮的天,就没拿手电筒。我走在水库坝上,记得刚开始,耳边虫子叫的乱哄哄,不知是哪一刻,满世界突然静下来,像是空的,我再抬头往前方看,在前方的坝埂子上,有一个人影,白晃晃的,影子特别长,怕有两米多,我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以为晚上那个村民偷偷出来打鱼摸虾,后来越想越不是那回事,我头皮发麻,又按我老娘教的那方法在额骨前拂了三拂,那个人还是在我前方,不紧不慢,我故意咳了一声,那个影子仿佛震了一下。我在内心说,这个世上肯定是没有鬼怪的,一定是我望花了眼,就弄出声响往前跑了几步,那影子也和我一样往前跑。这时,我的个娘啊,我吓得背后汗淋淋的,不敢往前走,那影子似乎也停了。耳边突然听到天上乌鸦叫,只见那影子往水库一倒,扑通一声,我清楚看到水花在月亮地里溅出来,有一丈多高。我不敢往前走了,吓得连忙往夏二墩跑,气喘吁吁磕开夏文师的门,他的儿子还没睡,问我为么事跑转来。因为当时到处都反封建迷信,我不敢乱说,镇定一下心神后就说不放心老人的病,就在他家住了一晚上。这老人三天后死了,死的也突然,当时肚子并不痛。很多年后,我跟他的儿子谈起这件事,他的儿子说,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的神情很惊恐,不敢问,我也怕。可能迷信的说话,当时我老头的魂魄已经被勾了。你是最后见过他魂魄的人。他说的我毛骨悚然。我当然不相信这,但一直不好解释这事儿。你说我当时是不是眼睛望花了?那肯定不是的。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在那魅影倒入水库之前,我听到了几声乌鸦叫,那乌鸦可能就是警醒我的,不能跟着那影子走。我相信你一定读过苏东坡的《后赤壁赋》,苏东坡他们几个人花天酒地一顿后,横卧寒江,任舟飘摇,其时正好有一只孤鹤在船上方嘎嘎叫,苏东坡当时也可能有点懵,回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道士朝他笑。那鹤说不定跟我看到的乌鸦一样,也是警醒呢。只不过白鹤往往代表吉祥,乌鸦晦气。人们常说乌鸦是不祥之鸟,我相信。你说我这么胆小为什么当时不养只狗跟着?你以为像现在,吃饱了没事干,把狗当儿子伺候?我们那时可怜,自己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养狗啊。再说,养只狗放在大队卫生室,也不安全,怕咬人,那掉的大。说到吃,我们其实不吃亏,好多人羡慕的不得了。我的两个姐姐就说我生来八字好。我们那时出诊,吃了别人的不少,烟不说,糖茶不说,遇到爱好的人家,有时还留下吃一口。鸡蛋、挂面,红烧肉都吃过。乡下人当时虽然穷,但比现在质朴,也舍得,往往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着待村干部,公社干部,还有人医、兽医。所以,鸡蛋、挂面真吃的不少。我还跟你说个真事,那个人的名字我就不告诉你了:有个比老谢年龄还大的赤脚医生,孩子多,他就喜欢出诊。为什么喜欢出诊呢?因为出诊,就有机会遇到别人招待。他说话不转弯抹角,如果遇到主人家拿着几个鸡蛋要上灶门口弄的他吃,就直接叫主人家把鸡蛋给的他带走,免得煮。久而久之传出来,对他名声非常不好。乡下人认个理,吃点喝点都没问题,拿走就不好。实行单干后,找他的人就不多。这件事现在看来像是说个笑话,千真万确的,那时穷。孔老二说,食色是人的本性,把“食”放在“色”前面,可见,吃是头等大事。喉咙深似海,一定也不假。那医生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孩子多顾不上其它了。现在年轻人没有经过饥荒年代,大手大脚,主席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要不得。
   老谢懂些中医,跟山里一个挖药的人学的。那个人是他母亲扯的一个老表,挖药拿到街上土产公司卖,有时到他家歇肩,就教老谢认药。我现在能够知道好多药就是跟老谢学的。这儿我又要说几句闲话,前些年镇卫生院吴院长带几个人来看我的中医,来的人中有个人好有派头,听说是县里有名的中医专家,在我面前吹的走花溜水,我呢,看他对我们乡下草医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成心想出哈他的洋相,就从后面药柜子拿几种药放在一起,问他这几味药如何炮制,如何选择病情用,那人瞧了好半天,结结巴巴的,连药都不认识,更不敢说炮制了。我抿着嘴巴笑。当然,我也不是好种,拿的不是最常用药,也不是最冷僻药。那个人红着脸后来就乖乖闭嘴了。我说的这个意思不是别的,现在好多从学校读出来的中医,特别是大医院的,理论讲起来一套一套,比天花还乱坠,但真正对中药使用上的细微区别,包括具体的药,你把它放在面前,互相不认识。中医先生不知道如何选择最适合病情的中药,中医不没落才怪呢。不扯远了,还是说老谢。老谢用中医治病,基本上是土方法,民间郎中口口相传的那种,他最拿手的就是治疗痢疾,还有痔疮、咯血,遇到这样的病人,下到地里扯几把药草,让病人煎,几下子就好了。我从公社卫生院学习回来后,就鼓动老谢搞一组中药柜,老谢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当时上面还有要求。非常顺理成章,大队也同意,就地取材,找来我们这儿最好的木匠,把大礼堂堆放的、文革开始时拆的地主老屋的鼓皮板子拼拼凑凑,打成一组中药柜,工夫花的不少,放满可以放一百二十味药,对我们卫生室来说,完全可以用。那时搞合作医疗,社员五分钱挂个号,药向卫生所赊着,最终由大队负责结算。我们这儿草药丰富,空闲时老谢还带着我采药,春天采金银花、茵陈、蒲公英,夏天采枯草、车前草、槐花,秋冬就更多了,作为补充,也没有哪个提钱的事。我总觉得我骨子里有当医生的潜质。你说跟我祖父有关?也可能是真的。我在进大队当赤脚医生之前,跟我那师父读了一些医书,也会治疗一些简单的骨折,从公社卫生院学习回来后,看跌打损伤的病好少,内科烧热病多,我中医西医都学习,但中医比西医深奥,主要是说话拗口,古义难懂。单是经络,什么少阴经、太阴经、厥阴经,叫什么不好偏偏要叫这些东西,我那时不明白古人智慧,当然现在也明白的不多,但这些再不拗口了。我把学习中搞不懂的东西写在一个本子上,一条条的,抽空找公社院的徐医生,徐医生也真是有学问,我一生就特别佩服这样的人,你不管问什么他都能说出所以然,虽然有些他讲的像是天书,但讲多了,慢慢就有印象了。不是我吹,我虽然是穿草鞋的医生,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我还是读了好多东西,你看,现在还有这么多人找我看病,我不完全是瞎猫碰死老鼠,肚子里多少有点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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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因为祖父去世的早,又没有带徒弟,而当时的父亲年幼,无法继承祖父的药铺。再加上世道太乱,就这样,医学世家到父亲这一辈便中断了。然而命运并没有终止,自有贵人相助。“我”并未有学医的想法,当时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再到后来也是打发苦闷的时间。后来机缘巧合下,大队长受伤骨折,“我”帮他复位。开春之后,大队长向村书记推荐“我”当赤脚医生,这一切发生的很自然。虽然以后可以扬眉吐气,但赤脚医生的路还很苦很难。当时不像现在,现在的医生受人尊重,而在当时,人们的文化水平几乎为零。在人们的意识里,只要是生病,打一针就行了。在当时,无论是医疗水准、还是物质条件,没有一样可以让人放心:遇到疑难杂症,要讨论需要学习;在打针之前,要了解清楚病人体质,要控制意外,因为一旦发生意外,只能看造化。“我”的医术并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也不是像外人所说:我有慧根,是祖父的神灵附体。但是“我”谨慎好学,遇到有学问的人“我”向他请教,学习一刻不能停止,该消毒的要消毒,不能节俭的绝不吝啬。“我”的感情并不顺利,因为成分高,“我们”并未走在一起。在“我”得知女老师找“我”是因为未婚先孕,想请“我”托熟人去县医院打胎时,“我”没有拒绝。“我”深知未婚先孕一旦暴露在公众会被她一生带来毁灭性地打击。可是在回答妇科医生的话,当着“我”面说孩子是“我”的,不禁让人心寒。有一次,翠翠怀孕,大家自然而然地怀疑到“我”地头上,即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人们依旧添油加醋,把“我”说进去。不得不承认人言可畏。医生本来就是一种职业,与其他任何一种工作相同,而赋予它真正意义的是医者。天下医者父母心。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还在关心着别人。生生死死的事情经历的太多,知道老人最怕的是孤独,无人问津的孤独。赤脚医生是在一个特殊时期的产物,但赤脚医生却是光荣的。【编辑:星辰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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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星辰海人        2019-01-24 23:08:45
  文章不需要任何的艺术加工,医者的这一生就是“精品”。
星辰海人,在校大学生。会做梦,和写小说。散文、小说及评论散见《美文》《作品》《小小说月刊》《中国青年作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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