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说，张师傅，黑子从不吃盐。你就干脆把那箩上面的书拿开，看黑子到底想吃里面的什么不就行了。
　　 张师傅于是将箩上面的那捆书报拿开放到地上，对黑子说，你看看，里面有你吃的东西吗？
　　 黑子却不理会那箩里面，却对着放在地上的那捆书报咬起来，还抬头对着菊子“汪汪”地叫了几声，似是告诉菊子，它是对那捆书报感兴趣。
　　 菊子知道了黑子的意思，就说，你这黑子，难道也想看书读报？那个又吃不得，用不得，你倒是什么意思啦？
　　 黑子又对着菊子“汪汪”叫了几句，着急地跑到菊子跟前，咬着她的裤脚就往那地上的书报面前拖。菊子大概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就问张师傅，你这捆书报是送哪里的？张师傅说，是在杨家滩邮局帮场部带的一些报纸杂志啊，又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噢，好象还有一封信。
　　 听到有一封信，菊子眼光一亮，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那个袁歌走了有三个月了，是不是他来了信呢？想到这，菊子忙说，张师傅，麻烦你把那信给我看看，说不定是我的信呢。你的信？不会吧，你在这山上，还有谁给你写信啦？张师傅一副怀疑相地对菊子说，不过还是提起那捆书报，拆开捆绑的绳子，又将那对折的一叠报纸打开，果然里面有一封信，拿起一看，那信封上写着：湖南涟源县龙山林场，李林菊同志亲收。落款为：湖北武汉大学物理系袁。
　　 一看到这信，菊子的心猛的突突跳动起来，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展现在脸上。她一把从张师傅手里抢过信，对黑子说，走，看信去。转身飞快地跑向养猪场。黑子转头跟着菊子往养猪场跑去，不再理会张师傅那箩。
　　 张师傅看得楞楞的，说，这么高兴啊！连这狗都知道有她的信，奇怪了。摇摇头，俯身将那书报重放箩里，挑着走了。
　　 回到养猪场，菊子将那信拿在手里仔细看看，见那上面确实是写着李林菊同志亲收的字样，知道不会错了，肯定是袁歌写来的。心里就有些激动起来。她双手捧着信，放在怦怦跳动的心口上，说，黑子，他给我们写信来了。说着，鼻子一酸，眼睛里面就亮亮地噙满了泪水。
　　 待心里稍稍平静，用衣袖擦了把眼泪，拖过一条矮竹凳，招呼黑子坐在自己身边，摸着黑子的头，看到黑子急切的样子，便说，黑子，你又不会看信，还是我来念给你听吧。黑子“汪”地轻叫了一下，往菊子身边靠了靠，算是同意。
　　 菊子小心地将信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来，袁歌的笔迹就呈现在菊子眼前。
　　 “亲爱的菊子，还有黑子”，看到这第一句称呼，菊子不觉笑了起来，对黑子说，袁歌喊你亲爱的呢。你又什么时候和他亲爱啦？说着用手拍了一下黑子的头，黑子张张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又要用嘴往那信纸上舔去。菊子慌忙用手挡住黑子的嘴，说，死黑子，要把信弄坏啊。接着又往下念起来：“到校已有三个月时间了，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刚开学，新课程很多，这里就不告诉你哪些课了，告诉你也不懂。反正一共有30多门吧，每一门的书有二三本长篇小说那么厚。”
　　 菊子说，每门课才三本长篇小说啊，几天就看完了，那用不了多久，最多一年就读完啦。心里便有些欣喜，想这大学也不是太难读哦。
　　 “不过，我学的是物理专业，那些书不是小说，是物理学的专业书，每本书想要学完读懂，太不容易了。跟你说吧，一期半年至少得学完五门课程以上，读完大学要四年才能毕业，还得门门及格。”
　　 看到这里，菊子又楞住了，得读四年大学啊，这么久？不过她又想想，他读四年大学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会来龙山找我和他一起回城里去做他老婆。想着，便在那发起呆来。心里不免又有些伤感。
　　 “菊子，黑子，我现在读书太紧张了，我要用剩余的青春来努力学习，把在文化大革命中耽搁的时间抢回来！
　　 现在刚下了晚自习，还有十几分钟教室就要熄灯了，所以我也不能在这里写得太久，尽管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和你说。
　　 菊子，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会想起在龙山的日子，想起和你、黑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过去的一切，就像电影一般在我脑中久久徘徊不能离去。菊子，我想你了，我想黑子了。真的很想马上来龙山找你们啊。”
　　 看到这，菊子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袁歌，你不知，我又何尝不是对你日夜思念呢？每晚躺在床上，想着和你睡在一起的那一晚，我也夜不能眠啊！想到这，菊子脸一红，就抱住了黑子，说，黑子，你知道吗？我和袁歌睡了一晚呢。说着，却又幸福地笑了。
　　 “菊子，现在学校功课紧，校规管得严，我也不可能请假来看你们，寒假时间短，又接近过年，龙山大雪封山，上不了，也下不了，所以只能等明年放暑假，我一定会来龙山看你们。等着我啊，菊子，到时我想还要抱抱你呢。”
　　 菊子脸红了。那次在竹林里他们第一次拥抱的情景，她仍历历在目，袁歌对她说的话犹近在咫尺，清晰地滞留耳畔无法消散。“你抱着我好舒服！我抱着你舒服吗？”菊子想，你抱着我当然好舒服啊！只要你来龙山，我要让你抱个够！我也要把你抱个够！你想怎么样都行的。你又不是没抱过，我们又不是没睡过，还有，上次临走时在野菊坡……想到这，她的脸烧得红红的，心便怦怦地跳得更厉害了。
　　 看着袁歌的信，菊子一会悲一会喜，一会哭一会笑。到最后她只记住了一件事：明年暑假，他会来龙山找我们。
　　 当晚，菊子回到家，从柜子里翻出以前读书时的旧作业本，又将钢笔重新洗洗上好墨水，就着柜子上的煤油灯，给袁歌写回信。
　　 亲爱的袁歌：
　　 你的来信我们收到了，我也念给黑子听了。它能听得懂呢。你的信，还是它从挑货的张师傅那里找出来的，它鼻子灵着呢，嗅到了你留在信上的气味。
　　 看了你的信，我们都很高兴，今天，黑子去山上雪地里连咬了几只野鸡野兔。吃不完的就放灶上熏着，等你明年回来，我们一起吃。
　　 ……
　　 袁歌，明年我们在龙山等着你，在半山亭等着你回来！要不了多久，就是春天了，然后就是夏天，到了七月份，你们就放假了吧。你就会来龙山看我们了吧。真的很想很想你。你说来龙山要抱我，我也很想要你抱呢。我也很想要抱你呢。只要你来了，我随便你怎么抱都行，我喜欢你抱啊，你抱着我很舒服呢。不说了，真的羞死了，你千万不要把信让你的同学看到了啊，让他们看了我的信，我真的好羞好羞。
　　 我也知道，你不会娶我做你老婆的，但我不知怎么的，心里是那样的爱你，那么地舍不了你。就算做不了你老婆，我也要把你永远装在心中，时时想着，恋着。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来了龙山，对我说，菊子，嫁给我吧！啊，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想，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吧。袁歌，我怎么办，怎么办？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你，但是，我又不可能拥有你，不知哪位城里姑娘会得到你，她是多么幸福啊！
　　 袁歌，现在是冬天了，天很冷，你要多加衣服，不要感冒了，感冒了不要硬扛着，你们那大城市，去医院方便，不要让自己受罪。
　　 要过年了，现在龙山下着好大好大的雪，山里一片白茫茫，像我的心一样……
　　 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就会来了，春天后面就是夏天，你们就该放假了。袁歌，你一定要记得，龙山的菊子和黑子在等着你来，到时我们会在半山亭接你，要是接不到你，我们就会一直等下去，还记得野菊坡吗？我会一辈子在那里等你！
　　 你亲爱的菊子，吻你！还有黑子。
　　 1979年1月5日
　　 第二天，菊子就到场部供销社买了个信封和邮票，将信装好，写上：湖北省武汉大学袁歌亲收。交给了担货下山的张师傅，要他帮送到杨家滩邮局。
　　 她的心，便随着这信，渐渐往袁歌那里飞去。
　　
　　 八
　　 春天来了。被雪覆盖了整个冬天的龙山，仿佛一夜间脱去了那皑皑白雪的厚装，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片翠绿葱葱。山涧流淌着潺潺的小溪，树林里跳跃着啾啾的小鸟。龙山又洋溢着一派勃勃生机。
　　 菊子在等着袁歌的来信。她知道，冬天龙山冰冻，不能上下山，给供销社送货的起码得过年以后或三月才可能去杨家滩邮局取信和报纸。她早就吩咐过张师傅，只要有她的信请一定送到养猪场她手里。进入四月，五月，六月，张师傅每次上山，都只能失望地告诉菊子，没有她的信。
　　 菊子心想，也许袁歌学习太紧张，反正到七月放假了会来龙山，也就没有写信了吧。这样想着，又不由得高兴起来。六月了，一个月后，她就能看到心爱的人了，这时的菊子仿佛一个快乐的小姑娘，常和黑子在养猪场又打又闹的，上山又蹦又跳的，他们都在盼望着七月快快到来。
　　 学校放假的日子如期而至。菊子和黑子每天下午早早地到了半山亭。菊子让黑子守在亭里，自己顺便去野菊坡打猪草。他们每天带着激动兴奋的期望去，又每晚带着伤心和怅然的失望回。七月，在一天天地过去，菊子的心也一天天地沉重，她知道，越到后面，袁歌来龙山的希望就越渺茫。袁歌为什么没有来？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会不会把她和黑子忘记了？
　　 七月，八月，两个月，直至到了学校开学的日子，袁歌也没来龙山。
　　 这两个月，菊子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半山亭，就算自己在晚饭前要回来喂猪，也要让黑子在那里守着。黑子很有耐心，往往要到天黑才怏怏不乐地回到菊子身旁。可是，袁歌没有来龙山。
　　 菊子不知道在袁歌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被挖空了般地难受，袁歌的承诺时时在她耳边回响，在她心中显现。她一天天地盼望着袁歌，直到开学，仍没见到袁歌的身影。菊子站在半山亭，无限惆怅地望着山下，心在呼喊，袁歌，你怎么不来龙山看我们？你究竟是为什么？
　　 进入九月，菊子知道袁歌不会来了，她不再去半山亭等袁歌。也没有让黑子去了。她知道去了也是徒然。菊子的心情一天天地低落，她的面容也一天天地憔悴。她想给袁歌写信，却又动不了笔。因为她已经给他写了信，却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不知他是否收到了自己的信？要是收到了，她不相信袁歌不会回信的，就算他有什么事来不了龙山，写封信来还是可以的吧。可是她寄给袁歌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了回音，她便断了再写信的念头。
　　 到了十月，那天，她情不自禁地去了野菊坡，看到那满坡金灿灿的野菊花，她想起去年和袁歌、黑子他们在这里抓野兔的热闹，想起了那天送他下山来这里他们拥抱接吻的激情，想着想着，她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抱着黑子，伤心地说道，黑子，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抓兔子吗？袁歌他不来龙山了，他忘记我们了，他不要我们了……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伏在黑子身上抽泣起来。
　　 黑子用头在菊子身上蹭着，喉咙发出细细的嘶鸣，它不再去花丛中奔跑，也不再去追野兔，只静静地陪着菊子，任由菊子抱着自己掉泪。
　　 见妹妹为袁歌而伤心憔悴，李林竹安慰道：“菊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袁歌现在也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来看你。我想他肯定不是故意要忘掉你的，还有黑子，还有我呀，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他要是真的忘掉我们了，那这样的朋友不要也好。”
　　 菊子伤心地说：“哥，你不知道，我心里现在只有他了，再怎么我也忘不了他。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的。一定是他有什么事了。”
　　 “唉，菊子啊，他又没有和你正式谈恋爱，你们还不是男女关系呢。他要是在城里找了个有工作的妹子，说不定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了。”
　　 “就算他不要我，找了个城里人，他也不会不来看我们的，还有黑子，还有哥哥你啊。我相信他不是那种人，那种把我们都忘掉了的人。”菊子说。
　　 “那你也不能因为他把自己耽搁了吧。你看场部小学的李老师，他跟我说了很喜欢你，你看是不是也和他接触一下？”
　　 “不！我现在谁也不接触！谁也不喜欢！我要等袁歌，一直要等到他结婚了，娶了城里妹子了，我才死心！”菊子坚决地说道，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好吧，反正你现在只有19岁，不过我们山里女的过了二十岁就得结婚，你不要等得太久啊。说不定袁歌在城里早就找到心上人了。”哥哥无奈地说。
　　 “不会，袁歌不会那么快忘掉我们的。他肯定现在没有找，他不会找的，他是喜欢我的，他说过喜欢我，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还说，说，亲爱的……”菊子说到这里，心中又有了对袁歌的信心。她相信袁歌是喜欢自己的，或许过一阵，过几年，读完了书，有了工作，条件好了，到时来找她呢？和她说，菊子，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我娶你来了，你嫁给我吧。想到这里，菊子又进入幸福的幻觉中。
　　 不觉四年过去了。在这四年里，菊子和黑子一如既往地每年七八两个月都去半山亭等袁歌，可袁歌仿佛从世上消失了般，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消息。她对袁歌满怀憧憬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又由失望而绝望。袁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等了四年，你难道真的忘掉了我们？真的已经找了城里姑娘结婚了？
　　 哥哥后来也不再劝说安慰菊子，他知道菊子的心思，不等到黄河不会死心。
　　 1985年，袁歌走后的第七个年头，菊子在伤心欲绝的心情下，答应嫁给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