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事态变迁，许志辉心里掠过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凉。为同胞的狭隘、自私、贪婪和愚昧。自从收到“征收”相关文件，他便有了随时搬家的心理准备，出于对故居的留恋和不舍吧？一段时间以来，每晚下班回到“吉祥园”小区，许志辉都要在几十平米大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几次，偶尔会碰上杨美兰，她气定神闲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家敞亮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像望着曾经的初恋。不论天气阴晴，这位大姐脖子里总是系块花色淡雅的丝巾，衬着满头银发，看上去讲究且有品位。两人碰面，杨美兰多是主动招呼，吃过了？
　　 不待许志辉作答，她又会冲他们的居所努努嘴，语带不齿：“你不知道吧，咱楼上好几家贴十元一张的壁纸，想多算钱。我就不知道他们想什么？政府才放了个烟幕弹，征求意见，如果有百分之六十的住户不同意，就拆不了。贴些烂壁纸，有毒。损害身体，你说是不是？”
　　 “是呵，是。杨大姐远见。”许志辉赞同道。但“不同意”真的有效吗？收到“征求意见”当晚，电话和妻子提起，她先是歇斯底里大发，尔后又哽咽着说：“拆了我们住哪？咱们的房子离学校近，周边邮局、商厦、小吃店什么都有，我可不想搬到别的地方。”
　　 “安置楼过几个月就交工了，在新开路南面，比咱们现在住的房子远不了多少。”许志辉安慰妻子。又问女儿：“住高楼好吗？”许宁宁脱口：“不好。不安全。”随即补充：“要住也得四层以下，现在的电梯质量不好，北京的还经常坏，别说北城了。”小小年纪，不知女儿哪来的说道。可作为党员干部，无条件拥护政府一切的方针、政策是义务和责任。对“同心广场有偿征收”持观望状态，已经是消极的了。毕竟，政府改善居民生活环境总是好的。
　　 “同心广场建设征收”范围内，大部分房屋建筑年久失修，陈设老化，像民政院，被周围的学校、电器修理、早市等包围，冬天下了雪路滑不能出进，多数居民盼着住进高楼，物业统一管理。但有个别人想不通，比如有位姓高的老太太住平房，自家有小院子，死活不同意拆。高老太太说：“家不好，房子塌了，旁边搭个茅草屋就能遮风挡雨，住上高楼，地震塌了，能悬在半空？”再比如有对夫妇，妻子是家庭妇女，丈夫退休了。听到要拆房子，妻子哭诉：“死都不想去住高楼，自家院子有地窖，十几元钱买大堆萝卜、葱、白菜，够吃一冬天了，住进高楼，每天买菜，那点点退休工资能够生活？”
　　 杨美兰那份关于“吉祥园”暂缓拆迁的建议送到拆迁指挥部，没被通过，这是意料之中的。杨美兰不服，又写了申诉，重点申明“吉祥园”住宅楼“十一五规划盖起，十二五规划拆，不考虑民心”云云送到规划局、住建局、信访局等相关部门，许志辉赞她理论水平高。
　　 杨美兰晃了晃满头银发略微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小许你说我这样做该不该，咱们的房子住得好好的，又不在中心位置，缓几年二期工程拆也行。只要能缓，‘征收方案’就不定就会‘胎’死腹中。”
　　 “政府决定了要‘征收’，那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能缓吗？”许志辉心想。
　　
　　 六、闫二和狗
　　 去北城政务大楼办事，要上十几个水泥台阶。连日来，一位皮糙脸黑，眼睛迎着阳光眯成一条缝，胡子刮得精光下巴发亮名叫闫二的中年男人，坐在最上面的石阶上，手里拿着只七成新的“魔方”转来转去。一条金毛狗蹲在他跟前，狗眼四下张望，每有路人经过，狗早早立起身，抖抖毛，像是要抖擞精神，准备投入战斗。有怕狗的，忙躲远几步，闫二便主动搭讪，“别怕。我家的狗从来不咬好人，只咬贼眉贼眼的。”
　　 别人不好意思躲了。
　　 闫二问，“是不是拆迁找领导的？”对方点头或是摆手。
　　 闫二立刻站在同情者的立场，说，“建设广场没意见，北城早该有个广场了。有了广场咱就不用坐在这千人踏万人踩的石阶上了。建设广场好，可是不能把老百姓赶到高楼上住。”
　　 “高楼怎了？”人或问。闫二扭着“魔方”眼一撇，慢腾腾道：“你真不知道？咱们国内没有15层以上的消防设备，万一着火了只能等死；遇上重大灾情，电梯必定坏。没听说过？咱地税局才八层高，冬天，天黑得早，下班如果是独自就不敢坐电梯了，关在里机就算手机通着，叫来人营救，有的主张放上去，有的主张弄下来，关你两、三个小时玩儿似的。”
　　 “真的？”
　　 “还能有假，我妹夫就是地税局的，他就被关到过电梯。见别人信了，他又说：咱北城土地有那么紧吗？盖高楼？又不是北京、上海。”碰巧有谁夸他几句有见识，闫二更上劲了，会说：“拆迁应该尊重民意，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大城市土地紧没办法，北城那么冷，盖高楼，住到那么高的地方能好受得了？”
　　 ……如此这般，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闫二和他的狗在政务大楼门前风言风语了数天，有人反映到拆迁指挥部，毕风清找闫二做工作。他鸭子般摆动手臂走到闫二身边掏出纸烟。
　　 闫二先发制人，斜着眼问：“所长，你找我？莫不成我坐这儿风凉也犯法了？”
　　 “嘿嘿。谁说你犯法了。”毕风清递了支烟过去，又掏出打火机。
　　 “那你来干什么？闲没事了？”
　　 “汪汪”，金毛狗早立起身给主人助势。
　　 毕风清伸手拍了拍狗脑袋，嘿嘿一笑：“想请你去指挥部帮我工作。你不是村长吗？说服你们广居巷居民快点评估搬家，支持同心广场建设。”
　　 “是村长怎么了，村民信任我，选了我，首先要维护村民利益。我们同意建设广场，但不同意把我们逼上楼，没了地，没了工作，再以后就该逼得跳楼了。”闫二嬉皮笑脸说。
　　 闫二家院子里长了两颗树，一颗山楂树，一棵枣树。他各要几万元钱，王启之去做“拆迁征收”工作，闫二写下十几页材料，状告原先百货公司经理。借改制迫害他，克扣了他的下岗再就业补偿金。闫二要求先解决了遗留问题，再谈拆迁。
　　 北城百货公司九十年代初改制后，职员按规定一次性买断工龄自谋生路，闫二也是其中之列，他把“广居巷”的老院子翻盖成“如家”宾馆，两个孩子，儿子在省中医研究所；女儿在建行，日子过得好好的。周围邻居说，闫二和老婆没缘分，在家呆不住，揪个空儿就往外跑。当年他是百货公司的业务员，有次出差，差旅费大大超出了标准，没有全额报销，他见人就控告经理迫害他，对经理怀恨在心，寻机把陈年老帐翻出来晒上一番。
　　 听闫二发了通牢骚，毕风清连拉带拽让他去了拆迁指挥部。
　　
　　 七、单身妇人
　　 “广居巷”又称鬼巷。小巷上空挂了两排不大的红灯笼，夜晚红灯闪闪人影绰绰，有弥盖欲彰看不清面目的绅士；有光着腿露着腚一步三摆的小姐；卖保健品药店，钉鞋的，台球馆，烧烤，美容理发店等等，这里白天冷清夜晚热闹，许志辉走进两步宽、因为年代久远坑坑洼洼的砖砌小路，恍如走进了梦境。他着意留心，广居巷居民不论开旅店还是内衣店，大门多是酒红色的，边缘打了铜黄色圆钉，门楣贴了酒红色瓷砖，显得有气派又带些土豪式的炫耀。许志辉心有所思走了没几步，看到男女几个在巷子里闲聊，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瘦高挑男子推着自行车，围着那位叫闫二的中年男子，闫二单手叉腰，津津乐道宣讲什么，几人见许志辉靠近了，停止了谈论，用盯陌生人的目光盯向他。其中一位穿绿格衬衫、灰裙，长猫般圆眼睛的女子，大约是邮电局工作的吧，认出了他，叫他许领导，又转脸告诉众人，他也是被拆迁户。
　　 “你在哪住？”推自行车的中年男人问。
　　 “吉祥园。”
　　 “噢，数你们的房子好了。不过你不敢顶吧？有工作的。”绿格衣女子眨着猫样圆眼关切地问。许志辉笑了笑没置可否，几人接着中断了的话题议论，“闫二，听说你家两棵树就要十几万块钱。”
　　 “那还多了？树是我爷爷栽的，长了几辈子了，不说树上结的果子。砍了再种又得几辈子，几辈子用钱能算清吗？”
　　 “闫二，你就嘴硬。胳膊还能扭过大腿？”
　　 “你不是有个妹妹在民庭当庭长？让她出出主意。”
　　 “她能有什么主意？谁都靠不上，得靠自己。”闫二皮黑面糙眼睛小，牙齿有些烟黄，门牙不齐整，笑得嬉皮懒脸。许志辉冲他们点了点头继续前行，约七、八分钟，小巷两边出现了比小巷宽几倍的叉路，他向右一拐，问过王启之，说了金秋红家是右手侧的第一还是第二家？有烤蛋糕的奶油香味扑鼻，斜对面蛋糕店白墙上标着红色“吉利”二字，吉利是店名了。想过去问问，迈开步又打住了。许志辉这打扮——棕色皮鞋，同色稍浅的休闲装，一看就是干部职员模样，问个寡妇开的私家旅店会不会让人起疑呢？走到第一家门楣前，向敞开的大门一望，院子靠西的墙边堆着几根参差不齐的木料，而非墙上画了河水哗哗流动的干洗店。那应该就是第二家了，广居巷的门店有个特点，要么没招牌，要么隐在不起眼的地方，好像他们的生意是见不得人的。跨进大门，见西厢房的木门半掩着，许志辉轻敲了几下，里面喊：“进来。”他推开门，烟雾缭绕的屋内，男男女女几双眼一齐看向他。他冲着那位烫着时髦的长卷发，穿艳红衣裙、神情有些倨傲又有些冷漠的女子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林枝丈夫。”
　　 “哦。我知道。”那女子也就是金秋红马上换了副欢眉乐眼的表情，起身面带盈盈笑意说：“欢迎欢迎。听林枝说过，你是叫志辉吧？”
　　 “是的。”许志辉惊异金秋红居然知道他的名字，他眼光四下扫过，视线停留在金秋红身上，明知故问：“你家也在征收范围了？”
　　 “可不是！我们正讨论这事。我们这些人都凭开旅店做生意挣钱生活了，拆了怎么活？这不，我们准备联名上告！”金秋红并没把许志辉当外人，她递过一叠按了红手印的表格。许志辉接过去看，表头是“不同意北城政府房屋征收决定的名单”，A4纸分左右两栏分别标明住址、门牌、签字并按了手印，每页40人，看厚度，有十页左右，差不多四百余人，广居巷占多数，另有民政院、文星巷、福田小区等。许志辉边翻看边暗暗佩服金秋红的号召力。竟会有如此多的人不同意拆迁？那“征求意见表”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同意率如何来的？
　　 屋里众人见有客人，陆续告辞离开了。
　　 他们都是广居巷的？
　　 大部分是。有几个是福田小区过来的。
　　 听说你拍了一位老大爷在拆迁指挥部门前下跪的相片。许志辉把表格放桌上。
　　 “你就为这事来找我？我没拍，有人拍了。那大爷就住我家后面，他去指挥部下跪。里面有人出来，听人说是毕风清，派出所的。毕风清指着大爷说，回家跪你爹你妈，在这里跪没用。一会儿，觉得说错了，又认错。”金秋红快人快语，一句叠着一句：“都什么干部，什么水平了。我要在场，非唾他一脸。下午，我去找过指挥部，告诉他们，头可断，血可流，拆房子若是给不够钱直接上北京告状去。”
　　 “你要多少？”
　　 “一千六百万！”金秋红答得斩钉截铁。许志辉听出来了，她要价这么离谱，就是不想拆。
　　 “补偿多少有规定，得有依据。”许志辉心想：真敢开口了。
　　 “闫二的房子面积和我差不多，才算下五百多万。那价格，我死了也不会同意。别人怕死，我不怕。早死早托生，辈辈活年轻。”
　　 听金秋红这般决绝，许志辉有点动容，只有单纯的平民百姓才敢表现得如此不藏不掩，硬碰硬。他们这种在机关工作久了的，棱角早磨钝了。有些花花想法，转几转表现出来早变了花色。许志辉暗叹了口气，说：“我们那儿也拆。”
　　 “你们国家干部，挣工资的怕什么？不像我们，一家人吃喝拉撒全靠房租生活。拆房子等于要命。”金秋红一脸正色，许志辉发现，她没涂眼影眼睛并不大。
　　 顿了顿，金秋红放缓和了神情，问：“你们房子好，给的补偿高吧？”
　　 “补偿标准一样，拆了没地方住，林枝愁。”许志辉没说自己不愿意，也没问聚众签字画押是要去哪里讨说法。他不能介入深了，明知不举心有不安。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坐在一只黑色皮革圆凳上，缓言：“我来是想问一下你儿子，他打伤了杨宏宇，对方家属不服判决，告到上级政法委，我负责再调查。你儿子叫吴济，听说去外地打工了？”
　　 “我还不服呢！”金秋红双手叉腰，双目张大，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抬头纹，红唇一撇道：“黑灯瞎火的，怎就断定是我儿子打的？！赔了八万元也是给法院个面子，可怜杨宏宇鼻梁骨碎了，毁了容。他比吴济大九岁，开出租车的，什么人没见过，和几个毛头打架，你说是谁的过了？还不服？”金秋红哼了一声：“我早就问清楚了，还不是他有个姑表姐，叫杨美兰，是个怪人。一辈子七七八八交往了几个男人，她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她，孤老终身，专爱和头头脑脑们作对，是有名的告状专业户。原先在医院上班，办公室有人错穿了她的白衣，能和人家闹一个月。不过听说对平民百姓好。她年轻时和省公安厅的副厅长找过对象，没成了。现在有个屁大点事，就去找人家，老了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