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杨大姐是君子还是小人？”许志辉暗笑，想问没问出声来。陪读时光孤独，妻子迷上了“诸葛神算测字”游戏。游戏要领是，静心想着求测之事，随机输入三个汉字，签文就出来了。妻子最初从网上发现这个游戏时，神秘的和许志辉说，“十之七八准呢，不信你试试。”许志辉当然不信，也不反驳，妻子玩着解闷由她好了。
　　
　　 九、阻力重重
　　 北城市民对建个大型广场的呼声很高，“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工程”方案出台后，不少老干部竖起大拇指赞叹新一届领导班子有魄力，干实事，得民心。征收范围内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居民签字表示同意，城市没有广场，就像一个家庭没有客厅，大小人回家没个共同交流、放松，一起看电视吐槽的地方。但拆迁工作进入实施阶段后，麻烦就来了，广居巷居民去找县长，要求改方案，不然不同意拆迁，理由是，广居巷的房子多半是经营性质的，得按商铺补偿，要么在原址上盖新的商铺；要么补偿十年的营业额去别处经营。县长让拆迁指挥部出面商谈。指挥部主任方穿石是个转业军人，心思缜密，做事条理性强，他认真梳理群众意见，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广居巷有三分之二的民居开商铺或是开私人旅店，要求的补偿从二百万到六百万不等，更多居民把房子过成了家，有了情感依赖，不是用钱能解决的。
　　 北城五年前搞过一次棚户区拆迁，好多人记得，涉牵的范围小，住户不多。当时按1：1.3的比例置换面积，几间平房带小院子可以换到两、三套楼房，养的鸡、兔之类，搬到楼房不能养了，按市价给予一定的补偿；院子里的小菜园，门前的树，都折价补偿。这次“同心广场建设征收”开始，人们租空调、租太阳能，安装豪华灯具，想等估了价移到新居。不知听谁说的养了鸽子给补偿，开旅店的，卖药的，养车的不约而同购进数百只甚或数千只鸽子，像是在恶作剧。
　　 这天有二百余人集中在拆迁指挥部，反对拆迁。中午一点，各片通知让各工作组做说服工作。王启之发牢骚：快告的不用拆了，我们也省心。这工作太难做，比写材料难多了。告状顶屁用，要不就极端些，上政务大楼出往下跳，穿身破烂衣服自焚。拿个手榴弹，不用炸学校，就把大楼前的石头“炸”了，让人听个响！工作太难了，政府软弱。就那个“秋红”旅店，我看天王老子也做不通。
　　 “吉利”蛋糕店店主问指挥部主任方穿石：养的鸽子到底给不给补偿？房前屋后三户人家都养了鸽子，天热蒸腾起的气味刺鼻难闻，如果不是要拆迁，不能任由邻家们这么折腾。“折腾”在这里不再是单纯的动词了，更接近于意义非常的形容词。
　　 得根据具体情况定。方穿石耐着性子，竭尽所能回答千奇百怪的问题。毕风清性子耿直，作风粗暴被折腾得火了，冲着人群喊：“三十元一只的鸽子要一百元，纯粹无理取闹异想天开，被利闷了心，有天无日了！不同意，不同意谁让你们签字了，签字就是同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谁怨谁，都是你说的，你说先签了，等评出估再说。
　　 “我说的，你们就得听了？！”
　　 “签就签了。反正我不同意，让他们把我和房子一起埋了吧。”
　　 吵嚷声中，杨美兰挺身而出，她穿了件沙棘色齐膝上衣，系条兰花小丝巾，一头银发梳理得丝纹不乱，气压群芳，目光锐敏，提高有些沙的嗓音，指着毕风清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能代表政府？告诉你，做好事得先从群众的切身利益出发。比如冬天，他有套棉衣，不贵但保暖；你给他换件毛料，比棉衣贵吧？他还得配羊毛衫。老百姓家里有辆三轮车，拉白菜、土豆的很方便，你非给他换辆宝马，他还得花汽油钱。老百姓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冬天的棉袄，就是三轮车，让他们住高楼就是一厢情愿换宝马，除非再配备足够的汽油费，不然莫怪人们想不通。”
　　 “这位女同志说得有理，我们不是不支持政府建设广场。”
　　 “北城是需要个广场，我们也赞同。可不能断了我们的生活来源。”
　　 “评估出来，差太多。平房换楼房，自己还得贴装璜钱，拆得起住不起。众人附和。”
　　 毕风清认识杨美兰，他在派出所工作期间，杨美兰常因为养父虐待幼小的养女；某煤矿工人骑摩托和汽车撞了算不算工伤之类事找派出所理论。这老女人自视甚高，又心理不正常，他可不想和她争论，便甘拜下风。
　　 杨美兰转过身和众人说：“走吧，我告诉你们，在宅基上建起的房产是受宪法保护的个人合法财产，不能以多数人表决通过为理由任意剥夺。民心工程也好，公益事业也罢，首先得保证被拆迁户的生活水平不能下降。”
　　 掌声阵阵，有人竖起大拇指。
　　 杨美兰甩了甩剪得很有范儿的银发，转头正色道：“毕所长，咱早就认识，我不是给你出难题，我这人你也知道，天性就爱抱打不平。要说吧，我们吉祥园属于可拆可不拆之列，是受不了群众的无助，帮他们说话。征收可以，营业性质的房子应该接营业额不同全额付给居民补偿，再签三个月安置合同，三个月没有安置妥当，赔偿三倍。大家说对不对？”
　　 “对。支持。”
　　 “同意。”
　　 自此后，杨美兰名声大振，成了北城的风云人物，周围百姓有什么政策上的不理解，常找她咨询。她高兴了就滔滔不绝演说一番；不高兴了就挥挥手，自己看书去，不读书不看报不懂政策就是愚昧。国家兴衰主要得提高国民整体素质，提高素质从你做起。
　　 有位姓宋的退休教师，人干瘦，好眯眼笑，喜欢咬文嚼字。自从见过杨美兰，视她为天人，不管她高兴不高兴，整天把自己蒸的糕卷、灌肠，炖得鸡块、排骨送杨美兰家。
　　 杨美兰冷着脸，可并没拒之门外。
　　 老宋登鼻子上脸，觉得有机可乘。
　　
　　 十、扭几个麻花就顺了
　　 上次离开“秋红”旅店，金秋红叮嘱许志辉，有什么消息通个气。许志辉嘴上答应了，但一次也没主动联系过她。倒是金秋红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说村长闫二，院子里两棵树，要下十万元。说支持政府工作，只能对不起祖奶奶的在天之灵了。祖奶奶在世时，衣兜里常揣一把枣，时不时掏出来吃几粒，活了九十四岁，每年清明节，闫二祭祖都忘不了给祖奶奶带把晒的干枣。枣树是他家的传家宝，无价。另次是问会议室“催泪瓦斯”漏气事件是怎回事。
　　 “可能是误会。”许志辉含糊应了。
　　 “传说是群众搞破坏。”金秋红坚定地表白，“群众没那么恶毒。群众也没那么傻，那是刑事犯罪。”
　　 “嗯嗯。我明白。”许志辉依然含糊其词。
　　 “催泪瓦斯只有公安局和派出所有，怎么流传出去的？是政府用来对付群众，把群众当敌人了！”金秋红愤然。
　　 “不可能。”许志辉断然否决，他想起前几天不知什么人贴的“通告”。分明是有人故意扰乱视听，这背后黑手来头可不小。
　　 “别以为你们政府都是好人，欺软怕硬。我是给多少钱也不拆了！”金秋红态度坚决，所谓铁黑豆炒煞不爆！工作组不知从何着手，政法抽调了一位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和王启之做拆迁工作，大学生到基层，接触群众，增强服务意识，是个锻炼机会；而王启之当过教师，又是单位写材料的，拿出教育小学生的耐心还怕做不好工作？可遇上金秋红这种油盐不进的，难。王启之请教许志辉有什么高招？许志辉笑笑没辄儿，两人一起去到拆迁指挥部了解情况，见方穿石眉头紧锁翻着一堆资料，毕风清翘着二郎腿抽烟，见了许志辉，露点出烟黄的牙齿问：“小老弟，你怎来了，是有什么事？”
　　 “想请教拆迁问题。”
　　 “那你问方主任吧，他掌握的全面。”毕风清转头和方穿石说，“老方，这是我的小兄弟。原先在公安局工作，去年才调到政法委，你们应该见过吧？”
　　 方穿石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脸认真点点头。
　　 许志辉问：“方主任我想知道这次拆迁补偿比以前少了是不是？”
　　 答：“比以前多，就拿你家说，方穿石用下颚指了指许志辉，吉祥园房子市价每平方米2800元，安置楼每平方米只要2000元。加上装璜突破5000元，还要加依损费。”
　　 问：“那居民为什么闹，还说去北京告状？”
　　 答：“各有各的情况。比如民政院，一家有九十平米的小院，四间平房，和儿子能分开住，如果住进同样面积的楼房，两代人一个单元就不方便了；再比如广居巷有个老艺人，组织了个‘夕阳红’乐团，每天下午骑辆电动自行车去公园和原先剧团退下来的一帮人吹拉弹唱乐活着，住进楼房，晚上电动车只能放在地下室，人老了搬不上来；再就是住惯了平房，门前铁锹翻几锹，撒把葱籽儿，栽几株蕃茄豆角的，就能吃上新鲜疏菜，住进高层，一片菜叶子都得买还要多加物业费、电梯费。这些都是实际问题，各有各的难。原先旧城改造，户数不到二百，全是效区农民，拆迁后办了市民，到龄可以领养老保险金。这次‘同心广场’建设征收，居民有市民、小业主、农民各种身分，涉牵范围广问题就多。”方穿石言词诚恳娓娓道来。
　　 许志辉问：“告状能不拆了吗？”
　　 “不能。这么大的工程，征求了民意，省里批过，北城补偿合理，较同等地区偏高。四套班子联席定的，又不是某个个人为了私利。况且，咱北城城市建设落后，连个大型广场也没有，和在外面的名声不匹配。城市文明不允许‘城中村’存在。咱北城人保守，不愿改革，小富即安。”方穿石捏着支中性笔，若有所思。
　　 “可像广居巷”，王启之愁眉紧锁，“闹腾得那么厉害，这儿告状，那儿上访的，工作没法开展。”
　　 方穿石答：“其他地方都谈好了，他们闹得没劲儿了，会冷静下来思考。个人还能硬过国家政府？麻花扭几下，就顺了。过段再做工作就相对容易了。”方穿石显然有这方面的经验，前几年旧城改造也是问题众多，艰难重重，出了个补充方案，院里的一草一木，连靠院墙放的物件都折价补偿，工作进行得较为顺利。这次其实已经不少了。又出了个附属物补偿，叫“依损费”，政府是在为民做好事，某些居民觉悟不到，以为他们告状闹腾的有了成果，人心不足。
　　 “那临时喂养的鸽子也算‘依损费’？”王启之问。
　　 方穿石打了个哈哈，笑：“有户人家电话问我顶棚上住的老鼠算不算‘依损费’，人总得讲点道理，有点良心。”
　　 “北城人素质差，中层干部多是农民出生，脱不了小农意识。”毕风清插话，声音宏亮。
　　 “小农意识”这个词儿在许志辉心里引起了层层涟漪，觉得毕风清这话像是在点打他。
　　
　　 十一、谁发的帖子
　　 4月17日早晨8点，北城高速路口突然有五十余人打着“北城政府雇佣了流氓劳改刑释人员充当‘规划促进人员’,”“本是为民造福事，却把群众折腾苦”等内容的标语围堵了入口。
　　 接到消息后，北城拆迁指挥部请示了上级党委，由副主任毕风清带领北城派出所民警迅速赶到现场去做工作，民警们带了警棍、催泪弹。途中，毕风清强调，聚众滋事大部分是无辜群众，先做说服教育工作，没有命令不能使用警械。他们去到现场，早有一位三十出头，留着胡子，灰蓝衬衫敞开着，露出半截胸膛，长了浓密胸毛的犯罪嫌疑人转身对着群众掏出仿真手枪恐吓、威胁：“我们都是为了保卫家园，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来到这里的。警察怕什么，公安部有明文规定，警察不准参与拆迁。大家谁都别动！谁要是后退，子弹不长眼。”
　　 不明真相的群众看到手枪不辨真假，神情突变。在几个妇女哭爹喊娘的混乱中，村民贾某脸部、眼角、嘴角受伤，张某腿部受伤，拿着仿真枪的犯罪嫌疑人手臂、腰部受伤，有人撒怨气捡起石块砸警车，毕风清使了个眼色，和两民警一同上前，制服了举着枪的嫌疑人，又拿警棍驱散了群众。
　　 聚众扰乱高速路口事件，造成了车辆拥堵二十六分钟，影响恶劣，都市110卫星实录了全过程。很快查明，持枪者名叫王学礼，33岁。2009年至2013年期间，借舅舅公司名义，采取许诺高额利息的方式，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刑拘后被判三年徒刑，家长出具了王学礼患“间歇性神经病”的证明，办了取保候审手续，聚众闹事莫非又是神经病发作？许志辉边思忖边整理一季度案件调查报告，有《关于XX涉嫌枉法裁判罪主要事实》、《关于鱼水村状告公安机关违法办案情况的调查报告》、《4.17事件紧急报告》，后一个卷宗正是广居巷居民围堵高速路口造成交通受阻，惊动了管理站和本城报社、电视台记者，限定期处理，他顺手翻开了调查笔录。
　　 记：时间，2014、4、17
　　 地点：广居巷“秋红”旅店
　　 调查人：逯xx，焦xx北城力信律师事务所律师
　　 被调查人，金秋红，女，43岁。闫二，男，49岁。
　　 问：我们是力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和你们了解一下今天早上在高速路口发生的聚众围堵事件，请你们配合，如实陈述。你们说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听清了吗？
　　 答：听清了。
　　 问：早上8点至8：30，你们在哪里？干什么？
　　 答：（女）我在卫生间洗衣服。（男）我在巷口的垃圾点，有人反应，村民为“拆迁”多要钱，买了鸽子不会养，垃圾堆旁扔了一堆惨死的鸽子，灰色或白色的羽毛散落一地，撕碎的翅膀上带着血丝，我看了可怜。鸽子也是生命，我骂他们徒害生灵，会遭报应。我每天早上守在那里，看到谁扔一只死鸽罚款五十元，扔两只罚款一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