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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湘水北岸的“泰坦尼克号”(短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06发表时间:2019-03-15 11:53:46


   就如此时,庆老兄已捡拾完半条路段的垃圾。
   他今天比姣姣起得还要早。昨夜是他当清洁工以来睡得最香也最踏实的一个晚上。一夜好梦,令他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看窗口有了亮色,他便双手抱头双脚一挺就翻身起床,三下五除二洗漱了几下,蹬着三轮小斗车就出门了。他忘记了看床头上的小闹钟,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租住的房子离工作区也就五里多远近,刚出门正好就碰上了环卫洒水车播放着经典老歌“浏阳河”迎面而过,他也就哼着这支老歌一路悠哉游哉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的旁边。
   东边的天际刚刚现出鱼肚白,不肯隐退的星星如晶亮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他把小斗车傍“泰坦尼克号”停着,却并没有先去开锁从船舱里取捡拾垃圾的工具,而是与往常一样,从从容容地来到“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风景伞下,翘着二郎腿端端正正坐在长条石凳上,闭声静气地倾听着江声,凝神注目地欣赏起江景来。这是数百里江域最为开阔的一段,读过高中的他也算是半个书生,在他的大半辈子人生中,风声雨声读书声并不稀罕,而江声却是很少听过,“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他虽然已记不得这是历史上哪位诗人的绝句,但其大意却是知道的,上一句无非是写诗人看到的,而下一句也无非是写听到的。然而诗人能看到他这样一个一夜之间从老爷子沦落到捡拾垃圾的清洁工么?能听到他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还不得不装淡定的心音么?肯定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即然如此,倒不如自己放开眼量,张开双耳,看世态炎凉,听民间疾苦。此时,北去的湘江静悄悄的,六只小小渔船“八”字形摆开正撒着渔网,他欲举目向斜对面的岳麓山望去时,心就一怔:姣姣母女不就是住在山的北边么?昨夜里她一定是忙到很晚才睡觉的,洗衣晾衣,还得宰鸡、扒鸡毛以及清洗鸡内脏,样样功夫都得她亲自过手。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明明人家在前面清检过垃圾,她却总能从后面的草丛里扒出些纸屑或果皮烟蒂来。还时不时取笑他庆老兄“嘴上尽是毛,办事也不牢”。真是个不晓得偷半点懒的实心人哦。
   “噢一一嗬嗬一一”
   “噢一一嗬嗬一一”
   庆老兄居然情不自禁地面朝岳麓北山的方向扯起喉咙吼喊起来。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曾料到的举动。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姣姣就是站在这地方指着斜对面的山麓告诉他的:“呶,庆老兄,我闺女的房子就买在北山脚下的小区。只有一四九和九一二路车是经过湘江世纪城的,沿途近三十个停靠点,路上得磨个把小时哩!”
   “你外孙一上初中你就干脆住这边算了啊!”
   “那不是又要花冤枉钱租房子?”
   “你看你要也是个男人多好,我们合租不就都省了钱呢!”
   “那是的!”姣姣佯装着剜了他一眼,脸就“嚓”地红了。那一副嗔怒相就如昨夜里梦见她时的模样毫无二致。
   天终于放亮了,庆老兄下意识地笑了笑,便不敢再作开心的回忆,忙转身打开了船舱的侧门,左手提着两个蛇皮袋,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扁嘴铁钳,开始了沿途捡拾垃圾的工作。路段很长,从世纪金源大酒店向北一直到楼盘中心位置的售楼部,整整有三四里远近都是他和姣姣俩人的责任区。“如今的人哪,物质生活越是提高了,精神文明却越是下降了,明明每隔近百米就有一个垃圾箱,硬是不晓得把不要的东西往里顺手一送,霸蛮像摆谱显阔似的遍地乱扔。”庆老兄一边一步一勾腰用铁钳夹着果皮和纸屑并分类放进两个不同的袋子,一边直摇着国字脸的脑袋嘟噜着。
   人与人是无法放在一起相互比较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一句“人比人气死人”的乡间俚语了。人一旦退到了凡事都相信命运的这一步,眼界反而就开阔了,心境也就真正地平和了,“那才叫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哩!”年轻时在村上当过会计的庆老兄在心里这么说着时,就用手下意识地掂了掂装纸屑和烟盒的袋子的份量。这些人家信手一扔的所谓垃圾,在他和姣姣的眼里却是能换取乘公交车和付房租的补贴的。他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身后的“泰坦尼克号”,投向了那条长长的石凳……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俩位渐入人生冬季的男女各坐一端,正在悉心地分拣归类各种纸屑和烟盒呢。这是他俩每天四次或者五次歇脚时必做的功课。他们把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一小捆一小捆地捆好后,到收工时自会有收费品的小贩开了小四轮过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贱购了去。俩人就乐哈哈如同检了宝贝,将几张零票子翻过来复过去的照在眼前识别真伪。其实他们的多疑真是善良得幼稚,如今哪还有拿这种几毛几块做假的呢?连做假酒假烟都挑最高档的了。
   “庆老兄庆老兄你看罗,这票子上是两个么子人你晓得么?”有一回姣姣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一张角票往庆老兄面前推,手指着票面上的两个人像很认真地问道。
   “你是把我当成画钞票的画师了吧?我哪认得他们是张三李四啊!”
   “来来拿过来借我看看,”偶尔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泰坦尼克号”近旁的彭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画江景了,他从姣姣手中接过角票一看,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他却突然神情庄严地说:“这俩人合在一起就叫‘人民’,人民币的人民。”
   “为什么只有一角的伍毛的小票上才画着‘人民’,大票子上却是毛主席的头像呢?”姣姣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委屈样子。她身旁的庆老兄也有些茫然地望着彭胡子。
   三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无语。
  
   “钻么子鬼牛角尖罗,钱大钱小,命歹命好,到头来不同样是一坯黄土给掩了啊!过好每一天,如同活神仙。”正在捡拾垃圾的庆老兄立马就觉得那一天三个伙计都幼稚好笑,想想自己当年还是老太爷的时侯,每逢年节或者家里有什么屁大点事,前来给他当厅长的儿子送钱送礼挤破门,结果呢,家破人亡……
   “还真是不如现在好哦!江上有轻风,头顶有骄阳,这不正好可以出出汗,排排毒么?搞不好还能多活几年,多看几年世道!”他勾腰夹起一个精致的“和天下”烟盒,狠狠地往垃圾袋一扔,望了望东边冉冉升起的旭日,心想:她姣姣也该快到了吧。
  
   四
   一个趔趄,庆老兄眼前一片黑暗,他赶紧用手中铁钳撑住路面。“碰哒个鬼哟,这该死的低血糖!”他这才记起昨晚一高兴连盒饭都没叫的,难怪梦里老是闻到鸡汤的鲜味哩。刚一想到鸡汤他的精神就上来了。
   “庆老兄真是对不起啊,又要沾你的光哒!”姣姣的声音果然就随一缕清新的晨风从“泰坦尼克号”那边飘了过来,同时还飘过来一丝丝老姜炖鸡的香味。
   “我的妈呀你到底是来哒!”庆老兄兴奋得要死。但他真正说出声音的却是:“那我倒巴不得天天让你沾这样的光哩!”他边咽口水边诚心诚意地应着,提起两个鼓鼓的垃圾袋就往姣姣这边赶。一路走一路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就晓得你会咯样宝里宝气的,怕是惦记着呷鸡肉昨晚一宿都冒睏吧?”
   “那是的,我昨晚睏得踏实着哩,虽然做哒梦,可那是八百年不遇的美梦哩!”他却把没吃晚饭的事瞒着。
   “是梦见又了娶妻室还是梦见呷雄鸡啊?”
   “那你姣姣硬是个活神仙,两样都真的被你猜中哒!”
   “好好好,你就莫练嘴皮子,快趁热喝碗汤再慢慢呷饭哩!”说话间姣姣把饭盒一层层打开,取出内胆里的一个小碗帮庆老兄从土砵里滤了酽酽的一碗鸡汤,又用另一只盖碗盛了饭,“还是悠点莫哽到啊!”姣姣关切地说。
   庆老兄像个听话的小孩偏着脑壳看姣姣张罗,喉咙里却像伸出了爪子似的。
   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十米开外的一棵樟树下,架着画框的彭胡子正在争分抢秒的画着他俩的画像。“棒,真棒!”搞艺术的都是这样,一得意就忘乎所以了。
   刚一口喝下了半碗鲜鸡汤的庆老兄突然冷不丁听见另一个男人在说话,吓得险些儿全都又喷了出来,“见活鬼哒吧大清早的是哪个啊!”一抬眼原来是彭胡子,便马上转怒为喜地问道:“是在帮我们画像吧?”
   “是哩是哩,真是太感动人,太美好了!”彭胡子把画笔一扔,紧握着拳头将两个拇指翘得老高向这边示意。
   庆老兄和姣姣两个并不懂艺术的人却几乎是同时举步向画框奔去,但见画框里的“泰坦尼克号”翘首西南,浪花在船舷边飞溅着,三根桅杆上的帆篷正兜着满风,如火的朝阳吻着桅尖,一个六十上下但身板硬朗的男人正埋着半张脸在土砵中如饥似渴地吮着鸡汤,而一个中年妇女却正向男人递上另一只盛着米饭、盖着两条鸡腿的蓝花磁碗,笑眯着慈母一般的双眼深情地注视着面前的笃实男人……
   “彭胡子你这是画的么子天符啊?世上哪有这么美的图案!”俩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哈哈,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彭胡子居然兴奋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此景只能天上有,人间真情梦里寻!”
   “几十岁哒还傻得像个疯子!”姣姣虽然口里这么嘟噜着,心中却灌满了蜜似的连骨头缝里都甜滋滋的了。他彭胡子把我画得好年轻,好漂亮哦!鹅蛋脸饱饱满满的,几缕发丝被晨风微微撩起,笑眯眯的样子像个活观音,要不是眉心上那一颗小黑痣和身上的桔红色环卫服,还真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姣姣。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看吧,你以为一张画还真当得饭啦。”姣姣提醒着看得发呆的庆老兄。
  
   “哪天时机成熟了,我就把这幅画无偿送给你们罗!这可是我跟踪和关注了你们大半年,直到今天才真正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定稿的哩!”彭胡子的口气并不像在说谎。
   俩人居然就有些害起羞来,也没有道声谢便复又退到了“泰坦尼克号”旁边的长条形石凳上。朝阳从湘江世纪城楼群的间隙穿过来,斜斜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庆老兄已经吃过甜美的早餐,俩人正埋头在清理和归类着倒了一地的大小纸屑和各种烟盒。
   江面上丝丝缕缕的薄雾早已经散尽,打渔船也已经泊岸,十里江堤的柏油路面上却蒸腾起阵阵热浪了。依江临水的居然之家及万和超市的店门也一扇扇开了,路上的人群看着看着就稠密起来,其中当然不乏着名牌服饰,揣金卡银卡的官员夫人或老板太太,只是这些看似衣冠华丽的人们却尤其不懂得尊重人,更不懂得尊重做清洁工的社会底层人。什么槟榔碴,口香糖满世界乱吐。令姣姣感到特受委屈的是,她偶尔勾腰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去捡拾那些沾着口水,死粘在路面上的东西时,居然还有人捂着鼻子怪声怪气地说:“啧啧,一双手还敢拿筷子吃饭啦!”她有时真想直起腰杆来大吼一声:“你啧啧个屁!不是有我们这些人,怕是屎都冒得你们呷哩!”
   “跟这些人计较做么子。就不晓得想一点开心的事么?”庆老兄居然就冒出了一句蛮实惠的话来。
   “你未必是我肚里的蛔虫啊?”姣姣倏地就抬起了头,一双幽幽的眼睛盯着庆老兄。
   “差不多呢,你晓得么子叫心有灵犀么?”
   “那你说我刚才想的是一回么子事?”
   “咯还不晓得,你都把委屈写在脸上哒,肯定是在生那些达官贵人的气嘛!”
   姣姣心里一惊:“那我还真不敢跟你共事哒呢,心都被你看穿哒!”目光就变得加倍地柔柔软软了,她紧接着又问道,“么子事才开心?”
   庆老兄却一下子被姣姣问住了。他本来想一五一十告诉她自己昨夜里就做了很开心的一个梦,梦见了他和她住在了这湘江世城六十八平米的小户型里,他在巴掌宽的阳台上晾衣服,她在窄窄的厨房里煲鸡汤……但是话都到了嘴边边上,却硬是不敢启齿。
   “哪天时机成熟了他肯定会告诉你呢!”彭胡子还真是个幽灵,神不知鬼不觉居然又出现在他俩身边。并且还是那一句“哪天时机成熟了”的话挂在嘴上。像个天师。
   “否否,吓死个人!你不会是一个幽灵吧?”姣姣还真的吓了一跳。她记得乡下有一种说法,要是走夜路碰到鬼,“否否”两声说破就没有事了。可这明明是乾坤朗朗的晴天呢。
   “我未必比那些自以为高贵却满地乱吐槟榔碴口香糖的人还可怕啊?”彭胡子故意装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
   “您说哪里话哩,像您这么亲和的艺术家能同我们打成一片,是我们的福气呢!”庆老兄忙抢过话很城里人地说。
   “那确实。”姣姣也学着说起长沙腔来。
   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彭胡子再次端详俩位时,又情不自禁地翘起了两个大拇指。“我是真羡慕你们,也真心想同你们交朋友哩。从你们的身上,使我又重新发现了人世间的大美和大爱!”他停了停,想要鼓起勇气把心里的苦水全都倒出来似地又接着说,“我虽然是一个曾经得过国家级美术大奖的画家,却因为一时的冲动和爱慕虚荣以致于偏离了人生方向,这不,连当初硬是逼着我与前妻离婚的一个女学生也跟人家所谓的名画家跑了。当然罗,也只怪我自己贪恋美色有眼无珠。”彭胡子越说越激动时,突然就冷静下来,“俩位莫笑话我自己揭自己的丑哦!”一脸的怨屈无处投诉似的。
   “哪里哪里。”姣姣一时却找不出安慰眼前这位艺术家的话来,心想,原来人人都有一肚子难说出口的苦哩。
   “命里有来终归有,命里无来莫强求。人生路就是无常路。全都是命中注定了的。”庆老兄居然又搬出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来安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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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真爱与年龄无关,与金钱无关,也不是青年人的专利。娇娇的丈夫十年前去世,她独自养育着一对儿女。女儿出嫁后,儿子还在读大学。为负担儿子的学费,为给儿子将来娶妻成家,娇娇一点都不敢闲着,她住在女儿家,每天早早起床,坐一小时公交车,去湘水北岸做清洁工。庆老爹原是个老太爷,因儿子受贿锒铛入狱,也家破人亡了。为了生存,庆老爹也做了一名清洁工,与娇娇在同一路段工作。娇娇与庆老爹,都是年逾花甲之人,在工作中相互帮助,日久生情。小说构思缜密,场面宏大,人物形象饱满,语言有特色,人物内心的描写、环境的描写都非常细致入微。小说采用倒叙,插叙的手法,在不急不缓的叙述中,将故事情节缓缓推进,衔接自然,流转自如,有水到渠成之感。小说贴近生活,取材于社会底层人物,却以小见大,反映了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大问题,老年人的养老,老年人的空巢,贪官污吏,教育等问题。读罢,令人深思,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17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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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03-15 12:09:53
  小说有意蕴,有深度,感谢作者的分享!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3-21 11:47:0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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