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丑(小说)
十
路道也拿抄起一块破单子,掸了掸他要住入这间小房的蜘蛛网,还有那张小破床上落满的灰尘。王如树说,你也看了,其实我住的那间和这间差不多,我那个屋子,屋顶漏的地方不少,下雨都得拿东西接着,所以一般夏天就搬到这屋子里。
王如树说完又回他屋子里拿了些被褥过来,放到床上说,你别看这些被褥都挺薄,但可都暖得很,都是用希树绒做的。
路道也说,希树绒?
王如树说,你跟我来。
王如树带着路道也来到院子后面,那里有一棵大树,那棵树路道也从所未见,上面长满了灰色的绒毛。王如树说,这棵树我们这里人没有人认识,而且就长了这么一棵,是我给起的名字,叫它希树,它长的那个绒毛做成棉衣棉被不用多少就很暖和。
路道也说,我也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树。
晚上,路道也吃的是王如树做的蒸土豆,王如树说,这块也没有什么吃的,平时就吃土豆还有玉米,这里没有米饭,只种土豆和玉米,玉米就给磨成面吃。
王如树边备着课边和路道也聊着天,他讲班上的学生,讲这村里的生活,路道也问,这整个学校难道就您一个老师吗?我怎么没看到别人呢?
王如树说,暂时就我一个,语文,数学什么的都教了,低年级和高年级的学生都一块上课,轮班给他们讲。
路道也说,那也够辛苦的了。
王如树说,还好吧,早就习惯了。
路道也忍不住问,您的妻子在哪里呢?
王如树露出一种苦涩的笑容,妻子?我没有,没有人愿意找我这样的。
路道也说,您可是个老师,怎么会呢。
王如树说,我只是个代课教师,一个月现在只有三十元。
路道也呆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道,三十?
王如树平静地说,是真的,所以靠这点钱是不够的,我只能再自己种点地维持着生活。
路道也说不出话来,他站起身来,看着王如树那没什么表情的脸,那布满着纹路的脸,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走到院子里,看着那隐藏在远处的大山,还有近处的房子带着的点点微弱灯光。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凛冽的风刮过,一切静谧没有什么动静。
路道也睡在那张破木床上,他睡了一个跟以往都不同的觉,远离了以往的喧嚣,但却没有得到什么平静,反而有种异样的愁闷再次沉积到心里。
十一
笠日,路道也听了听王如树讲课,然后打算去村子里四处转一转,这时王如树讲完一堂课出来皱着眉头道,我得去施清施玲他们家看看去,今天他们两个全都没来上课,这是又闹什么了。
路道也说,我跟您一块去。
两个人穿过一栋栋丑陋又东倒西歪的房屋,许多村里人正往一个方向涌过去,王如树觉得很奇怪,那里正是施清他们家的方向。
离施清他们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是有哭喊声已经从那里传了过来,王如树心惊肉跳,他料定有些事情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当众人赶到一所小房子前,齐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房子前面的土地被人抓得四处都是坑,施清和施玲已经僵硬在地上断了气,面目扭曲,双手都血肉模糊,想来死前肉体一定受了极大的痛苦,才让他们拼命抓挠地面来释放痛苦。
在他们的尸体旁边瘫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正嚎啕大哭,只喊叫一句话,我不该啊,我不该啊。
王如树挪着颤抖的身躯上前,盯着自己两个学生的尸身半会儿一动不动。路道也没有上前,只看着王如树的背影,在阳光下晃来晃去,又僵直地努力立住。
众人起先都静默着,然后就逐渐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路道也望着眼前这骇人的场景,叹了口气,昨天欢蹦乱跳的男孩和认真书写的女孩还历历在目,如今呈现在眼前却是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们无声无息地湮没在这山村里,未来还未展开,他们已经结束了。
许久过去,警察来了,将那个老妇人带走了。
十二
那个老妇人是施清和施玲的姥姥,是她往施清和施玲喝的野菜汤里倒了农药。她是个腿脚有问题的残疾,觉得无法独力地抚养两个孩子,于是亲手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深夜,王如树在自己屋里没有睡,他拿着施清和施玲的课堂作业看了又看,就这样在那一直揣摩着。路道也在自己屋里洞察到了一切,走过去说,您还没睡。
王如树回过神来说,我睡不着啊。
路道也说,这怎么会至于这样呢。
王如树应道,又怎么不至于呢。
王如树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接着说,他们父亲施贤,前几年离开这个村子,去外地打工了,从那以后就没再回来,刚开始偶尔会往回寄点钱,后来就没音信了,你也看到了,这村子穷成这样,一旦出去后是没有人愿意回来的。
路道也问,那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呢?
王如树继续低沉地说,他们的母亲叫郭艳芳,那倒是个能干的女人,这两个孩子在她照顾下倒还好,只是,这村子这样穷,很多女娃都只找别处的汉子结婚,闹得村里的男人都成了光棍汉,那天,郭艳芳在玉米地里干活,结果被三个光棍汉给强奸了,她羞愤之下,一口气跑到山顶,从山上跳下摔死了。
王如树接着说道,剩下施清和施玲的姥姥是个残疾,自己养活自己都困难,怎么能抚养两个孩子?唉,最后落成这样,这该说什么呢?
路道也说,难道没有发放低保给他们家吗?
王如树淡淡地说,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
路道也静静地呆在那里,王如树也不再多说什么话,他们两个人开着门,望着远处的黑洞洞夜色直发愣。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路道也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您要做代课老师呢?
王如树说,也许我太倔吧,喜欢什么就要一条道跑到黑,我还总是怀着侥幸心理,上面一直说会转正的,于是我就这么听着,一不留神坚持了十几年,看样子,二十年也还是这样了。
路道也转过头望着外面如墨一样的天色,毫无分辨出事物的可能。就像是舞台熄灯后的观众席,但那里没有观众。也许,舞台上的小丑是没有观众的,没人愿意看这场丑角戏。
十三
M高校的心理课堂即将结束时,辛夷望了望讲台下几十双形态各异的眼睛,当然,有意犹未尽的,还有睡眼惺忪的,她顿了顿,接着说,罗洛•梅可以说是存在心理学家的一个代表,他的著名著作《爱与意志》和《存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新方向》都推荐大家阅读一下,但我还要多说一句,不管读什么样的著作,哪怕是公认的经典,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这是十分重要的。
下课了,人潮涌出了教室。辛夷收拾一下书本正要走,一个女生走上前说,辛老师,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可以吗?
辛夷停下来看这女生,立刻就认出了她,她叫庞绽云,历来学习成绩不错,但现在满脸写满了焦虑和不安,就应道,好啊,没问题,是什么事呢?
庞绽云又再环视了下教室,确认人都走光了,才小心地说,辛老师,这马上也离毕业不远了,我父母想让我回老家工作,可是我又不太想回去,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辛夷说,那你对自己的未来是怎么想的?
庞绽云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是这样的,我父母说在老家能给我安排进机关单位去当公务员,而且是不错的位置,待遇福利挺好,又稳定,可是,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我想去南方,您也知道,心理学在国内还并不是个热门的行业,我想从事本专业的工作,这是我的理想,我把自己的想法和他们说了,他们都说我傻,逼我一定要回去,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辛老师,您能告诉我应该怎样才好吗?
辛夷沉默了,她注视着庞绽云的眼睛,她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期待,她知道庞绽云是想从自己的口中听到一些激励的话,那么就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支撑的力量,但是,她现在不能。
她还记得自己初当大学老师的前一两年时光,那时自己确实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那时有个男生问了她大概差不多的问题,当时她毫不犹豫地支持了那男生的想法,说,这是属于自己的人生,人应该坚持自己的理想。那男生当时热血汹涌,澎湃离去,两年过后,那男生给她写信,信中充满了怨念,说就因为当初听了她的话才过得如今痛苦不堪的。
辛夷被震动了,她怀疑起了自己,她充满了内疚和不安,尽管路道也劝她,这不关她的事,那男生已经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是老师,有时候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对学生产生各种各样的影响的。所以,从那时起,她再也不会对学生下轻易的判断,她再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话去背负一个人的人生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在此刻,她又怎么能再去重蹈覆辙呢?
辛夷说,那现在看来,在老家的一切都是确定的了,但如果你去南方,就要面临很大的不确定性,不确定的生活,不确定的未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去坚持自己的理想失败了怎么办,能不能承担这样的代价呢?
庞绽云有些意外,说,辛老师,您不是一贯都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人格,都应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吗?
辛夷说,我不是说追求理想有错,只是说在追求的路上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因为这条路并不会是条坦途,光靠热情肯定是不行的。
庞绽云有些发懵,道,具体的事情我都还没有细想。
辛夷说,这样,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呢,不必匆忙下决定,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以免将来后悔。
庞绽云应道,好的,谢谢你,辛老师。但她是带着略微失望的表情离开的,大概因为她并没有从辛夷口中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语吧。
辛夷叹了口气,在原地略微发了发呆,然后抱着收拾好的书本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十四
辛夷刚走到楼道的一处僻静处,身后有人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但辛夷却毫不惊慌,反而笑道,诶,这可是在学校呢,你就不能收敛点吗?
包时源将辛夷扭转过身,也笑说,那又怎么样?
辛夷笑道,你可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可得注意点为人师表。
包时源说,大学教授就不是人啦,对啦,今晚去我家吧,我从法国买了两瓶好香槟,两瓶唐培里侬,然后我亲自下厨,咱们来个浪漫的晚餐。
辛夷说,今晚真的不行,我已经答应了我一个好朋友的邀约去吃饭,改天吧。
包时源说,路道也?他回来了?
辛夷说,不是道也,是我另一个女性朋友,是沈欣。
包时源无奈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只能过一个孤独寂寞的夜晚了,可怜啊。
辛夷说,说得那么凄惨干嘛。说着伸头亲吻了包时源,包时源还要深入,辛夷推开了他说,不行,这里随时有人过来,我先回办公室了,有时间我再约你。
回办公室这段路程,辛夷忽然想起已经有一阵子没见着路道也了,他消失得很彻底,音信全无,给他打电话发信息毫无回应。让人提着心吊着胆,却毫无头绪。
辛夷刚回到办公室,就听到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在谈论,是林老师等三位老师将去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进行学术交流的事,辛夷忙问,今天林老师上班了吗?
周老师说,他应该已经回家整理行李,准备启程了。
辛夷说,哦,我正有点事要请他帮个忙,那我稍后给他打电话吧。
郑老师说,对了,辛老师,今天晚上咱们有个小型聚餐会,你一定不能缺席哦。
辛夷说,这还真是不凑巧了,晚上我和朋友有约了,还真是去不了了。
郑老师笑说,怎么,是不是和你家老包有约啊,听说老包最近得了一个科学技术大奖,又得到了一大笔的科研经费了,还真是可喜可贺,不得不庆祝一下的吧?
辛夷笑道,和他无关,这个朋友有约在先,他的约也照推不误呢。
十五
辛夷边开着车边看了一眼手机里的地址,哦,是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一个餐馆,这个城市还真是很大,吃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自己未曾涉及的地界。
到了目的地,泊好车,进入餐馆的雅间,人都已经到齐。靠边坐着的那个有些沉静而又外表纤弱乖巧的女孩就是沈欣,她的旁边是个比她略显成熟但同样很纯净的女孩,辛夷曾经和她有过两次谋面,她叫宫新灿。坐在里面的两个男子居然全都堪称型男,辛夷全都不认识了。
沈欣见了辛夷,忙欠身道,学姐,你来了,往里面坐。辛夷就坐在沈欣旁边,挨着一个男子。
沈欣忙开腔介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的学姐辛夷,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是大学老师,学姐,新灿你应该已经认识了,这个是胡思伟,这是申觉。
辛夷和胡思伟、申觉打完招呼后笑道,我天,这屋子里的颜值简直要逆天了还是怎么的?
申觉抿嘴一乐,那希望我没有拖后腿。
胡思伟调笑,你拖的后腿我帮你弥补回来。
辛夷说,那又怎么会!在座各位没有一个拖后腿的,全是涨分的,对了,沈欣,这家餐馆还真不好找,我导航了半会儿才找到。
沈欣说,学姐不好意思了,不过这家餐馆真的不错,主要以鲁菜著称,味道相当不错。
辛夷说,是吗,平时我川菜和粤菜我吃的比较多,鲁菜还真是并没怎么吃,今天倒要好好品尝品尝。
老师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