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熄火的车里，她觉得好累，人虚脱了一样。她想哭，那样也许会痛快一点，但她欲哭无泪，完全哭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笑柄一样，以往一幕幕和谐难忘的片段都只是公式般正确的套用，以往戏剧般的幸福也只是一种幻觉，就像许多人总喜欢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在舞台的中心，总会发生一些超越于乏味生活的故事。然而，实际上，并不会。
　　 第二天，辛夷照常上班讲课，但始终浑浑噩噩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在人群中的时候总有割裂开和不真实的感觉。下午她开车回家的时候，包时源的电话来了，他说，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辛夷说，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挂断电话。
　　 也就自这个电话之后，包时源彻底从辛夷的生活中消失了，再在学校偶遇，辛夷也是刻意避开他无言而过。
　　 Suede在《everythingwillflow》中唱道，一切终将逝去。
　　
　　 二十
　　 这天，辛夷在整理收拾车后座的时候，发现座位底下有一个钱包，里面有一些零钱还有沈欣的身份证，一定是那天聚餐之后沈欣上她车里不小心落下的。
　　 辛夷于是给沈欣打电话，得到的回应却是已关机。辛夷真有些无奈，这两个人都怎么了，无论路道也还是沈欣，全都约好了似的都关机了，现在想要和他们说个话都说不上。
　　 辛夷琢磨，不如直接去她家给她送过去，如果不在家就在那等会看看，这也快晚上了。
　　 想到这里，她雷厉风行地开车直奔到沈欣家所在的小区，上到楼上敲门，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开了门。
　　 那男人给辛夷让进屋问，您是来看房的？
　　 辛夷愣了愣说，不是，沈欣不是住在这里的吗？
　　 那男人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是这里的房东，沈欣以前租我这个房子的，不过，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前几天她死了。
　　 辛夷认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房东看了看她，表情平淡如水地说，前几天，她和另外三个人，一女两男，在我这房子里，一齐自杀了，两个女人躺在一个卧室的床上，另两个男的躺在另外一个卧室的床上，都是服用不知在哪里搞到的氰化钾自杀的。
　　 辛夷这次不再只是吃惊了，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事物面目全非。那房东看了辛夷的表情和状态大概也吓了一跳，赶忙扶她坐在沙发上，辛夷待头晕的症状稍微缓解，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
　　 那房东说，你没事吧，你的脸这会苍白得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辛夷摆手说，不用了，我这就走了。
　　 她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过去看了看那两间卧室，那床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惨烈，对照得仍然明亮的窗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房东在身后说，这可好，他们在我这一死，我这房子往外租都不好租了，真是晦气。
　　 辛夷无言地往门口走，那房东还磨叨着，这些同性恋都是变态，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辛夷将门重重一甩，总算是把那房东的声音隔绝开了。
　　
　　 二十一
　　 辛夷去超市买了好多瓶白酒，又买了菜和各种食品。一大堆东西全装在汽车后备箱里拉回了家。
　　 回到家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酒柜里摆放的来自法国柏图斯庄园的顶级葡萄酒，她笑了笑，然后她不动声色地起开了一瓶二锅头。
　　 几天时间里，她就窝在家里，喝着酒，发着呆。白天就让太阳晃着眼睛，看着外面的人潮人海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那高楼大厦和拥挤的车辆，晚上就望着那月光，那在城市灯火之上淡淡的星尘。
　　 她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卧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自然苏醒。
　　 这天她起床后看到日期，才恍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此的生日，孤独一人，只能追忆着那已经离开了的朋友。
　　 她看着那镜子中的自己，那疲惫的眼神，那蓬乱的头发，哪还有一点昔日骄傲美丽的风采。
　　 她正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忽然门铃响了。开了门，一个小哥捧着包装精美的蛋糕说，您好，请问您是辛夷小姐吗？
　　 辛夷说，我是。
　　 那小哥说，那就对了，这是您的蛋糕，请收下。
　　 辛夷说，我没有订做蛋糕。
　　 小哥说，是这样，这是一位叫沈欣的小姐在一个月前就预订了的，让我们务必于今天送达到您这里。
　　 辛夷收下那蛋糕，是自己最爱吃的草莓蛋糕，看着那附带的贺卡，是沈欣笔迹，写着，学姐，生日快乐。
　　 此刻，辛夷的鼻子一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吃着蛋糕，不知不觉屋内的明亮已经消退，昏黄的夕阳撒下了金色的微光，然后就要渐渐地走向了告别，就像通过死亡来向人生告别，通过离别来向朋友告别一样。那时，黑暗将笼罩大地，任何角落任何人都逃脱不了。
　　 她站起身来，又走到窗前，来感受这光最后的一点眷顾和苟延残喘。这无数的日日夜夜就像无数个人的人生，无论如何挣扎，似乎最后都是图劳，但人似乎总要在这短暂的时间试图证明一下自己，这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总是被淹没在这长河里，有人能留下些记忆，有人则被彻底淡忘，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住，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她回过神的时候，黑色又浓稠了几分，正在这时，门铃又响起，她过去开门，一个穿着连帽卫衣的人将帽子戴着，低着头，背着个包，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最后呈现在辛夷面前的是路道也灿烂的笑容，他说，生日快乐。
　　
　　 二十二
　　 任丹估计自己在过去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有连续许多天都没有上游戏帐号玩游戏了。而那天回到公寓看到清洁工从垃圾桶里拾倒出一个充气娃娃的时候，他也是一笑而过。
　　 这天他午睡起来的时候，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和一盒好烟。纸条上写着一个人的电话号和微信号，还有一些类似于明星似的小档案，结尾是一句，人都是一样的。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踱步子，笑了。
　　 辛夷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后一拳砸在路道也的肩膀上，大声道，你这个混蛋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
　　 路道也捂着肩膀裂着嘴径直地就窜进了屋子里，边走边说，你问候人的方式还真是很独特。
　　 辛夷关上了门也走了过来，正要说什么，路道也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堆空酒瓶子，边指着房屋的四处边笑言，二锅头？我都要不认识你了，看看你家这雅致的风格，看看那酒柜里放着的上好葡萄酒，居然都纹丝不动，看看那书架上的那些深沉的书，对，看看那些黑胶唱片，我天，不是说二锅头不好，这酒很好，我倒经常喝，我要喝很搭调，你喝二锅头还喝得这屋里酒气熏天，我怎么看都觉得画风不对啊。
　　 辛夷皱着眉头说，我现在实在没有一点心情跟你开玩笑了。
　　 路道也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辛夷没回答他，她看了看那些还没开瓶的白酒，说，喂，陪我一块喝酒吧。
　　 路道也立刻应道，好啊。他二话没说就坐到沙发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道，我也是很累，这会才有点放松下来。
　　 辛夷说，我说的不是在这里喝。
　　 路道也直起身来奇道，这是你家，不在这里还去哪？
　　 辛夷正要回答，她的电话响起，她拿起一接，传来任丹急促的声音，辛姐，道也肯定是回来了，他给我留下了张纸条，他一定是回来了。
　　 辛夷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转过身对路道也说，这样，先拿点东西，然后去这个地方。
　　
　　 二十三
　　 黑夜挟着寒风，天空披着霓虹，惟独这里是幽静之处，就像冷眼旁观者一样。两个人并肩坐在这里，路道也裹紧了毯子，苦笑道，放着舒适的家里不呆，非得拉上我上这顶楼的天台受罪，你可真够朋友。
　　 辛夷也裹着毯子望着天空，然后瞭望四周说，你看看，在这看天空，看这个城市，多美。
　　 路道也拿起二锅头喝了一口，美不美不好说，我只是有点冷，不过这酒可真是应景，赏月看星星，饮酒忆往昔，也算乐事。
　　 辛夷也喝了一口，并说，喂，这里有些吃的，别光喝酒，吃点东西，这个坚果叫碧根果，跟核桃差不多，这里还有水果罐头。
　　 路道也点了点头应道，说点正经的，我看你心情不怎么好，人的状态很差啊，怎么搞的？
　　 辛夷眼神迷离，说，先不说我，先说你，这些天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路道也说，这些天我去了贵州，去了一个叫安西村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些事情，你肯定以为我是受了打击啥的去逃避什么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我很早就听一些人说过，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前一阵子的事情确实让我下决心放下工作去了那儿。
　　 辛夷听了路道也这次远行的所见所闻，然后她唏嘘几声，说，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我曾经在青海支教过一年。
　　 路道也说，是，你说过。
　　 辛夷说，但很多更细的心理我没告诉过你，那时我刚大学毕业，热情得很，放弃了许多机会，打算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于是我去了青海的一个偏远地方支教。那时，说实话，我想当英雄，想去改变这个世界，可是当我切实接触到这一切时，我才慢慢了解自己了。
　　 辛夷顿了顿，然后带着冷静无奈语气说，我看着许多孩子的眼睛，我就有了澎湃的动力，我发誓要让他们以后去看见更广阔的天地。可是，许多孩子缀学了，许多孩子生病了，不只是孩子，大人也一样。在我支教的那个地方，周围的湖泊都变成了红色，越来越多的人得了癌症，然后悄无声息地逝去了。我看到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消失，我也越来越恐惧。我后来突然发现其实我就是个普通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阻止不了。我也有很多的自私，很多的欲望，我也想住在舒适的地方，穿时尚的衣服，吃许多美食，享受更多的东西。于是我渐渐意识到，如果这么继续做的话，也只是感动自己罢了，而且会很痛苦，我并不是我起先想象的那个样子。于是，在那里呆了一年后，我回到大城市里。我也意识到一点，如果你真的心中有那种想法，实现的形式并不是惟一的，我开始写了许多关于那里的文章并发表在网上，从那起，我每年都会捐一笔钱给NGO组织，他们中有很多人在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佩服他们，但我不再强迫自己刻意去成为他们了。
　　 路道也说，这是好事，因为你面对了真实的自己，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辛夷说，可是，真实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有时候会想这个问题。那你呢，你能面对吗？
　　 路道也先没回答，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根吸了一口。辛夷怔了怔道，诶，你不是早就戒烟了吗？
　　 路道也说，不戒了，想吸就吸吧。
　　 路道也又猛吸了两口，然后开始缓缓道，记得我二十出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不是讨厌这就是讨厌那，讨厌一切假模假样的人与事，讨厌那些做作，就想像霍尔顿一样，在悬崖边上守护着那些孩子，那些仅存的美好的事情。可是，慢慢地，随着经历，我发现自己开始能理解那些我曾经讨厌的人、讨厌的事情了。我发现许多事情没有我以前想的那么可恶，都是情有可原的，那些人身上的特质我也未尝没有，而到了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和他们开始变得相像了，就像你所说的，我这会才发现了自己真实的地方。
　　 辛夷说，但是，你却还是相信，正因为相信，所以才会期待，才会失望，才会痛苦。
　　 路道也苦涩一笑，也许吧，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小丑，我们被某种宿命掌控着，我们身不由己，我们不断丑态百出，我们被别人嘲笑着又去嘲笑别人。如果你相信一些东西，那么你会被别人嘲笑的更多。但是，有的人连观众席都是空的，独自地表演，然后消失，就像那些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孩子们。
　　 辛夷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起沉默一会儿，就仰望着这天际和星空。
　　 隔了半晌，路道也忽然举起酒瓶说，来，咱们干杯。
　　 辛夷也拿起酒瓶道，先说说，咱们为什么干杯？
　　 路道也思考一下说，为、为了我们还活着，为了这表演还未结束。
　　 辛夷说，我还想为了沈欣。
　　 路道也疑惑道，沈欣？她怎么了？
　　 辛夷说，她走了，她离开了。
　　 路道也惊讶地听辛夷讲了沈欣的事情，然后他低沉地说，我虽然和沈欣没见过几次面，但是她心思细腻敏感，又善良，居然是这结果。
　　 辛夷眼睛直视前方，脸颊上隐约有晶亮的一条线。她说，他们的委屈和不甘也许只告诉我百分之一，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她也不是随便投降的人，我又什么没做就这样看着她离开，也许我本能再多做一些事情，那么他们就不会这样了。
　　 路道也说，在有些事情上对自己过于严苛了，以前对于学生也是，你不用太内疚了，有许多事往往是不可预料的。
　　 辛夷说，我不知道，也许吧。
　　 又是一阵沉默，这个城市的景观似乎能在这个天台处一览无余，灯光闪现的夜晚有无数个人无数条线在相互交错。
　　 路道也咳嗽一声，然后又说，那，那包兄这几天没多陪陪你？
　　 辛夷冷冷地说，都结束了。
　　 路道也一惊，你跟包兄分手了？为什么啊？
　　 辛夷说，这自始至终就是一个笑话，就像你所说，其实我也是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