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前十来天他去了另外一个煤洞子，我跟他失去了联系。”
　　 “去了另一个煤洞子，那个煤洞子不会也塌了吧？”
　　 “嫂子，这个很难说，煤洞子天天都有塌方的。”
　　 “疙瘩，你这伤煤洞子赔了些钱吧？”
　　 “嗯，不多，就几万块。”
　　 他后悔自己没在狗蛋娘面前留个心眼，道出了实话。
　　 过了十来天，狗蛋娘见还没有佘大牛的音讯，硬拽着他去了趟煤矿。结果让佘疙瘩出乎意料，那家煤矿成了废墟，煤老板早已拍屁股走人了。他暗自庆幸自己还捞了五万块票子。
　　 “疙瘩，你没有记错？大牛是这家煤矿吗？”
　　 “嫂子，就是这家煤矿，看样子煤洞子发生了地震。”
　　 他说话是在提醒狗蛋娘：大牛早埋了煤洞子。
　　 “你是说大牛被活埋了地下。”
　　 他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一声凄厉的嚎哭声划过苍穹，狗蛋娘使劲地刨着地上的煤渣子，手指刨出了鲜血，也没有刨回她的大牛。他在一边偷偷地擦试泪水。
　　 逝者已矣，活人还得顾活人，还得过日子。我在洼里奶娃的婆娘怀里啜奶啜到会吃饭为止，那段时间，阿爹也没有出门，他一边养伤一边照料我，我捆住了他的手脚，尽管我是个女娃儿，他还是把我看成了心头肉。阿娘的离去使他伤透了心，把心思用到了我心上。
　　 狗蛋娘又苦苦等了两个月，等到麦黄时分，仍没等回他的大牛，到哪儿要人去？她落得了个人财两空的结果，彻底死了心。这两个月，她一直伺候着阿爹。从早到晚，怀抱着与我一般大小的狗蛋，倒是尽心尽力，只是我从没有吃过一口她的奶子。她生得牛高马大，奶水也特足，狗蛋吃得胖乎乎，不像我瘦弱。狗蛋吊着她的奶子一直吊到五岁，而我大半岁就断奶了，想想，这大半岁里，她会把奶子塞到我嘴里吗？除非太阳西出、河水倒流。
　　 别家的男人都从洼外回来了，佘大牛没回来。阿爹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只是感觉胸口闷，常常咳嗽不止。他把地里的麦子收完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又忙着去收狗蛋家的麦子。
　　 洼里的谣言又传开了。
　　 “寡妇的日子真难过，没了男人，庄稼咋收种呀？”
　　 “婆娘跟人跑了，家里没有了婆娘，还真不像过家。”
　　 “疙瘩和狗蛋娘年纪差不多，挺般配的，不如两家和一家。”
　　 “咦，说的好，说得好，狗蛋娘这些天不就在疙瘩家伺候疙瘩吗？”
　　 “依我看，疙瘩和狗蛋娘早就滚到一张床上了。”
　　 ……
　　 无风不起浪，世上万物皆有缘。洼里人的风言风语早传到阿爹、狗蛋娘的耳朵里。
　　 “疙瘩，洼里人都说我们两家合一家，你咋看？”
　　 阿爹没说话，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羞愧地瞅瞅自己的胯下，意思是说，莓娘不愿守活寡跟了别的男人，你心甘情愿地守活寡？
　　 狗蛋娘脸微红，瞟了阿爹一眼，说：“疙瘩，庄稼人以种地、养家为根本，哪有心思想那事儿？”
　　 “你真不想？”
　　 “我真不想，再说了，你这些伤过些时日就好了，兴许能干那事儿，这还说不定。”
　　 阿爹听了很感动，在那片黄烂烂的麦地里，紧紧地搂住了狗蛋娘，这一搂，就把他们搂到了一起。狗蛋娘顺手也把五万块票子搂到了她的腰包。佘大牛去了，她又人财兼得。
　　 我在洼西的家没了，那是洼里最恶劣的地方，没有人愿意住。阿爹把家里的一些有用的家什连同我一起搬到了洼中央的狗蛋家。狗蛋家的房子是砖木结构的瓦房，比我家的石板房好上十倍。住别人宽敞明亮的好房子，不出血，世上有那么好的事儿？阿爹真的是心甘情愿把五万块票子塞到狗蛋娘手里吗？我想，他也有他的想法，这五万块钱，他只有一万，还有四万应该是狗蛋爹的，既然是狗蛋爹的，理所当然也就是狗蛋娘的了。他跑了一个婆娘，又白捡了一个婆娘，而且又搬到了好地方，住上了好房子，对我将来的前途有好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吃亏。当我懂事儿的时候，面对狗蛋娘凶煞的嘴脸时，依偎在阿爹的怀里，悄悄地问过他，他才把这些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我，要我死都不要说出去，说出去就是祸，把它带进坟茔。从那时起，我才感觉到阿爹并非“疙瘩”，他心中也有他的小九九，只不过是人穷志短罢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爹胯下的伤到底痊愈了没有？我是个娃儿，能问阿爹这种事儿吗？但狗蛋娘的脾气见长了许多，不像在石板屋，尽心尽力地伺候阿爹，如今变成了母老虎，只要是不顺心的事儿，就冲阿爹、我吼叫，呆不下去，滚回到古板屋去。刚开始，阿爹也表现出一个男人的风度，针尖对麦芒，与狗蛋娘大干了几场，也大声吼叫，把五万块票子给我，我立马回到石板屋。一个大男人，吐出去的痰岂能舔起来？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怕瘆掉门牙，钱是你心甘情愿地塞到我手里的，占了我身子，哪有要回去的道理？阿爹吃了个闷头亏，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对于莓娘的私奔，他也有些伤心、愤怒，却没有如此强烈。他为莓娘毕竟没付出什么，莓娘钱财并没有落下什么，净身出户，给他生了一个娃儿，尽管是女娃儿，但老佘家的血脉也延续了下去。当他胯下受伤之后，他的幸福就毁了，也毁了莓娘的幸福，一个男人不能给婆娘幸福，能怪婆娘吗？在他弥留之际，他把我叫到了床边，说，此生我若有幸能见到阿娘，希望我能原谅她。
　　 阿爹从此不再说话了，变得沉默寡言了，也没再去煤洞子挖煤了，那种命挂在裤腰带儿上的日子令他谈虎色变。他不是怕自己丢了性命，担心的是我。我是他唯一的血脉传人，狗蛋娘一门心思扑在狗蛋身上，把我当成她家养的一条狗、一只猫，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都先着狗蛋。我吃的、穿的都是狗蛋剩下的，不要的。这些不重要，关键是我聪明、伶俐，学校各门功课成绩都是满分，常得老师的表扬。我还会写诗、写文章，我的作文是班上的范文。阿爹很欣慰。熬得苦中苦，方熬人上人。不像狗蛋，吃得肥头大耳，把脑袋吃得满糊浆，每次考试给他娘抱回去一个大鸡蛋。
　　 阿爹不仅把我们西洼的地全种上，还把狗蛋家的地也全种上了。狗蛋娘在家伺候着狗蛋，不下地了。阿爹也不再争吵了，他的胯下像是好了。每当狗蛋娘脸上挂着怒容的时候，他就端着饭碗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俩去了屋外的场子边上吃，不理睬，你要出气就对着墙头吧。家里的吵闹声少了许多，阿爹的咳嗽声却多了起来，有时彻夜地咳嗽，不能在狗蛋娘里间睡了，就来到外间——柴房边的偏厦，跟我睡在一起。当他咳嗽特厉害的时候，我揉着他的胸口，也无济于事，借着昏弱的灯光，我瞅见了阿爹咳出的不是痰，而是暗红色的血。
　　 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天空下着绵绵的细雨，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洼里有个土说法：春天打雷坟成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春天的绵绵雨，不像酷暑里的暴雨，说来就来，且雷声轰鸣。刚入春，绵绵细雨里伴随着阵阵雷鸣，把洼中央的一棵古老的香椿树给劈裂了。果然，紧接的日子里，洼里几位年长的老人相继离开了人世。阿爹的咳嗽声夹杂在轰轰的雷声之中，雷鸣声淹没了阿爹的咳嗽声。这是一个风雨交加、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晚上，阿爹抛下了我，去了另一个极乐世界，他终于解脱了。我哭干了眼泪，还是没有哭回我的阿爹。阿爹，你走了，我该咋办？狗蛋娘会对我好吗？会给我吃的、穿的吗？会打我吗？会让我上学吗……没有回音，只有风声、雨声、雷鸣声。
　　 那年我十岁。
　　
　　 四
　　 自从阿爹离我而去之后，她就逼着我叫她“娘”，我不叫，她就不给我饭吃。我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想一死了之，追随阿爹，去另一个极乐世界。末了，她给了我一个台阶，不愿叫“娘”，就叫“婶娘”。这还差不多，她本来就是我婶娘，于是，我改口了。总不能跟她打哑谜般地说话吧？
　　 洼里的佘立国老师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到家里不是寻我，而是寻狗蛋。公家正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扫除青少年文盲，适龄儿童少年必须入学读书，即使考“鸡蛋”，公家照样免去书本费、学杂费，说穿了，只要是适龄儿童少年，背个空书包就可以去学堂上学，各个村的入学率与学校老师的工作绩效挂钩，这可急坏了佘老师。
　　 “狗蛋，你为啥不上学？”
　　 “我读不进，上课就犯困。”
　　 “还说成顺口溜了，我打死你。”
　　 狗蛋娘怒不可遏地吼道，顺手抄起一把扫帚追着狗蛋猛打。狗蛋尽管肥胖，躲打还是一流的。不像我，每当婶娘打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躲，迎接着她雨点似的扫帚把，直到她打得喘着粗气、没有了力气为止，我的全身也是乌青的疙瘩。狗蛋是一溜跑得没了踪影，身后还甩下了一串恶狠狠的话：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孺子不可教也，捂着母鸡下不了蛋。”佘老师感叹着，“如今的条件多好呀，吃喝不愁了，学杂费不交了，公家还定期补助生活费，不像我们那年月，只有地主、大户家的娃儿才能上学。”他摇头叹气地走了，甩下了一句话：狗蛋这娃儿要是有佘莓十分之一就好了。
　　 狗蛋缀学在家，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混成了一个流里流气的街混混，天天就是洼里、街上来回晃荡。家务活、地里活儿全让婶娘给包了，不过，家务活让我干了一大半，只有些我不会干的活她才干，比如她的内衣、狗蛋的内衣是不能让我洗的。家里喂猪、喂鸡、做饭全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这没什么，山里人本以勤劳为根，我从小就练就了勤劳的习惯，对我的成长很有益。
　　 我还真感谢佘老师甩下的那句话。当佘老师甩下这句话后，婶娘怔了半天，望着佘老师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手上的扫把不知不觉中落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婶娘从此再也没有抄起过扫帚。她不再打狗蛋了，狗蛋是烂泥扶不上墙，扶不上正台的刘阿斗。她也不再抽我了。从此，我身上再也没有了青乌色的疙瘩，睡在硬板床上可以自由自在地翻身了。我不知道是她的良心变好了，或是又有什么阴谋？
　　 那段时间，洼里传出了风言风语，都说婶娘颧骨高，克夫命，这不，两个大活男人都被她给克死到阎王那儿去了。我不知道这说法是否存在科学道理，反正我不信那一套，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生相授之父母。不过，洼里人的风言风语对我有益，婶娘，你克死了两个男人，还想把我抽死吗？阿爹不是你克死的，是你给气死的，要不，咋有“气死人”的说法？那个晚上，你把阿爹骂得狗血淋头。阿爹说胸口闷得慌，让我给揉揉。我使劲地揉着，感觉他胸口有一股硬气，揉着揉着，阿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接着第二口、第三口……一直吐到没有了气息。你不是也忏悔了？忏悔不该那样对待阿爹，然后把对阿爹的忏悔转移到我身上，对我要好点了？
　　 婶娘，不管怎样，最毒妇人心，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最狠毒的婆娘，对我的好也只是暂时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得时刻警惕着，怕你这只母老虎趁我不注意时对我下冷口，那我可就惨了。
　　 我还想对你说，婶娘，狗蛋不上学，成了混混，你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俗语说：子不教，父之过。狗蛋爹埋了煤洞子，不在了，他还能管教狗蛋吗？你为啥要天天给做好吃的、好喝的，难道你不知道“自古英才出寒门”的古训吗？我看，狗蛋的叛逆，是你把鸡屁股抠下来的鸡蛋给他吃多了，且花样多，鸡蛋羹、煮鸡蛋、煎鸡蛋、炒鸡蛋、荷包鸡蛋等，你把他吃得浑身都是鸡蛋味儿，他不给考个“鸡蛋”才怪呢？而这些鸡蛋我从没尝过，每狗蛋吃的时候，我馋得口水直流。我想恶狠狠地说：婶娘，你活该。
　　 我再不对你说这些话，就没有时间给你说了，看在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份上，奉劝你一句，你得对我好点儿，将来你老了，狗蛋是靠不住的，很可能还得靠我养活。我之所以要把我想说的话全盘托出，是因为我终于熬到头了，可以脱离她的视线，小学毕业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去街上的中学上学了。街上的学校是寄宿，洼里的发小都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回不回来取决与我，因为学校补助生活费，我有吃的、住的，还回来干啥？受你的脸皮了吗？周未，我可以到街上的餐馆打工，挣些零用钱，感谢你从小让我学会了做家务，找份零碎活儿应该不成问题。
　　 临走的前天晚上，婶娘特意给我煮了几个熟鸡蛋，塞进了我的包裹里。狗蛋在一旁抿着口水。
　　 “狗蛋，滚到一边去，这是给你妹子的，你要是跟你妹子一样有出息，我天天煮鸡蛋给你送到学校去。”
　　 “阿娘，你偏心。”
　　 狗蛋的眼泪竟流了下来。我从包裹里摸出一个递给他，拿去吃吧。他欢快地接过鸡蛋，一溜烟地跑进了他的房间。
　　 婶娘这一次的做法还是让我挺感动的。我第一次吃到香喷喷的鸡蛋，久久不愿下咽，仔细品味着鸡蛋的香味，真的太好吃了，我得感谢婶娘，可话到嘴边又随着鸡蛋咽进了肚子。我怀疑自己也可能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冷血动物。好歹婶娘也养了我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句感激的话都不会说，哄死人也不偿命，可我就是说不出口，不是白眼狼是啥？
　　 我憋了一肚子的话，都是这十来年积攒的，该发泄的时候，却一句又没有说出来，这不知道是不是“爱恨情仇”？反正一句没说出口，我早早地溜进了被窝，明天还得起早去远行。第二天早上，东方的山坳刚泛出鱼肚白，我就起了床，内心好一阵兴奋，今天是我获得新生的好日子，十来岁了，我还是第一次走出洼外去街上，不像狗蛋，自从缀学之后，出入街上是家常便饭，能不兴奋吗？我背起行囊，恨不得早点儿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