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腿脚刚踏出堂屋门坎的时候，婶娘竟从里屋跑出来。
　　 “莓丫头，你等等，我和狗蛋送送你。”
　　 我抬眼望望东边的山坳，太阳是从哪儿升起的？不会是我看错了，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婶娘，我有腿脚，且识得字，洼外的公路上有路标，不会走错，万一迷了路，我还有嘴巴，会向人打听的。”
　　 婶娘没有理睬我的话，从兜里掏出了些零钱塞进我的兜里。我逃脱着不要，她强拉着我硬塞。没得办法，我只得收下，心里默默地说，婶娘，等我将来挣钱了，你这点儿钱我会万倍偿还。只乞求你背后不打我冷枪就行了。
　　 “狗蛋，快点起来，送送你莓妹子。”
　　 “她不是长的有腿脚吗？还要我送她干啥？一大早的，我还没睡好呢。”
　　 这次，婶娘又抄起靠在门边的扫帚，这是她放下屠刀后的唯一一次。她没有抽打睡在床上狗蛋，而是用扫帚把狗蛋的房门敲打得咚咚响，如惊雷一般。狗蛋无奈，只得惺忪着眼睛爬起来，打着哈欠。
　　 婶娘和狗蛋帮我背着行囊一直走到洼口的公路，一路上，山路边的花花草草的叶子上的露珠在晨曦中熠熠闪光，山林上的小鸟欢快地唱着歌儿。我的心情是欢愉的，却没有跟婶娘和狗蛋唠叨一句。他俩也没说一句话，与这清晨的美景显得极不协调。
　　 “狗蛋，街上的学校你熟悉，你把莓子送到学校，记住，一定要送到。”
　　 狗蛋默不作声地瞅瞅我，又望望婶娘，这意思算是一种默认吧，似乎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婶娘又转向我说：“莓子，去学校了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婶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家里还有猪、鸡、鸭等畜性，张口就要吃的，我走不离，你不要见怪。”
　　 这话说得多中听啊！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颤，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之后，我又恢复了平静，只拿眼睛望了望她，这意思你懂得，还要我说出吗？
　　 狗蛋背起了我的被子，我背起了一袋子日常用品。狗蛋在前我在后，默默地向远方走去。快走到一个拐弯处，我回头向可亲可敬的家乡告别，谁知，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婶娘还在洼口，远远地向我挥手。
　　 这次，我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再也没有回头了。再见了，大山；再见了，故乡的父老乡亲。在这临别之际，让我为你写首诗：
　　 “大山是我的父亲
　　 大地是我的母亲
　　 当山地融为一体
　　 于是便诞生了我
　　 大山是我的父亲
　　 大地是我的母亲
　　 母亲给了我的身
　　 父亲给了我的魂
　　 ……”
　　
　　 五
　　 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新的起点，新的希望。一切都是崭新的。尽管我很老土，是大山的孩子，但这里的每一个同学都有一副充满阳光的笑脸，他们自由、活泼、生机勃勃。同学们平等地交往，平等地学习，平等地吃饭、睡觉，不像在洼里，我和狗蛋受到婶娘不平等的待遇。我爱这有着和煦阳光的校园。
　　 班主任姓周，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老师，生得单细、高挑，玉树临风，穿着朴素的衣服，是一位美女老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周老师的美怎么形容呢？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些还远不够。我觉得她的身上有一股清清的淡香，像什么呢？像洼里的山坡上的百合花，或是金秋十月的野菊花，有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闻之过后，留恋徘徊。看年龄，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应该是我的姐姐吧。我怎么能这么叫呢？一个洼里的满身是泥的丑小鸭，配得上叫她姐姐吗？我的内心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不，我要通过自身努力，努力变成眼前的美女姐姐。班上的同学背地里都叫她“女神老师”。我不知道这种称呼是褒义还是贬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女神老师虽不是男老师，当不了父亲，但他毕竟是师者，就是我的阿爹、阿娘，有谁给自己的阿爹阿娘取号“女神阿娘”“男神阿爹”的吗？反正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呼。
　　 我所在的班级共有同学五十多人，大半是街上的，只有少部分是“泥腿子”。所谓的“泥腿子”，指的是像我这样从大山里来的孩子，浑身泥土、污垢太重，像工地的泥瓦匠，浑身是泥。在与同学们的交往中，班上慢慢地有了泥腿子、街上人之分。街上人干净，都是有钱人，穿的体面，这是他们的优势。而我不以为然，街上人咋了？学生时代不是比吃穿，而是比学习，吃的再好，穿的再美，骡子屎——外表光，像狗蛋一样，成绩“零鸡蛋”有个球用，中看不中用。人是衣裳马是鞍。我的外表不是丑小鸭，有着阿娘的胚子——撩人的水蛇腰，来日方长、假以时日，我学业有成，第一件就是买一件高档的衣服装扮自己，把自己兑变成美丽的白天鹅，买啥？韩服？A版？那衣服穿起来就是个凸肚子怀娃儿的婆娘，班上有几个女同学穿着那衣服，难看极了，她们还觉得赶潮流、时尚，把自己弄成了弄潮儿，不像个学生样。我将来若有幸成为白富美，坚决不崇洋媚外，穿我们自己的衣服——旗袍，有着优美的线条，与我的身胚子绝配，定把水蛇腰衬得更加撩人。
　　 我穿着补丁摞补丁、屁股蛋上是蜘蛛网丝路的裤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殊不知，我不惹事儿，却有事儿缠身。世间事儿，都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冇有矛，盾有何用？我穿的裤子是狗蛋穿过的旧裤子，裤子是男式的，前门开着口。以前，在洼里，女娃儿都穿过兄弟姐妹的旧衣裤，管它什么男娃、女娃的，只要不露腚就行了，何况我从毛娃子起就穿狗蛋的衣服长大，哪还在意这些？我的前门带口儿的狗蛋裤子被班上调皮大王“鬼子”发现的。班上同学都叫他“鬼子”，我也不想说出他的真名，干脆也直呼“鬼子”。鬼子长得贼头贼脑的，是街上人，贼眉鼠眼。他不仅面貌丑陋，而且鬼点子多，一肚子坏水，要不，咋被全班同学公认为“小日本鬼子”？
　　 “佘莓穿男生裤子哟——前门开口哟——”鬼子像哥白尼发现了新大陆般地惊叫起来。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羞得脸通红，头低到了胯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教室里炸了锅似的，特别是那些调皮捣蛋的街上男生跟着起哄：“佘莓穿男生裤子哟——前门开口哟——”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喷了出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特别伤心，如狼嚎一般。
　　 我的同桌，李东升，曾让我嘲笑的街上人，把“佘”读成了“余”，一个高挑个的男生，留着三七分的偏分头，很秀气，白白净净的，是让女生见了就会留下“第一美好印象”的类型。开学的第一天，我怯怯坐到我的座位上，身边就是他。他秀气中有几分自信，一个很帅气的男生，比起洼里的狗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无法比较，给我留下了“第一美好印象”，令我的心怦然直跳，脸微红，我不知道咋有这感觉？谁个少男不多情？谁个少女不怀春？这也许是我心中那种朦胧的感情吧。“你好，你叫‘余莓’吧，我叫李东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桌了。”他微笑着，笑得很甜，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我一个山洼里的泥腿子，哪懂得跟人握手是礼节？羞涩地把双手紧紧地拢在一起。“你叫我什么？余莓？我叫‘佘莓’，‘余’和‘佘’是不一样的。”我格格地笑着，街上人，也把字读错？他被我笑得羞涩起来，嗫嚅道：“对不起，佘莓，我粗心大意，没看清楚。”我不再忸怩，反倒大方起来，街上人也没啥了不起的，主动伸出手去，“李东升同学，你好，我们是同桌了。”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甜甜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我的脸上也笑出了两个酒窝。
　　 面对那几个街上男生的嘲笑，李东升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他的拳头，对准鬼子的脸就是一拳头。事后，这让我惊诧，文质彬彬的李东升哪来的这般勇气？竟敢对比他强壮十倍的鬼子下手。鬼子的脸上隆起了一个乌疙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事出突然，他根本就没想到瘦弱的李东升会对他下此毒手。
　　 “鬼子，我告诉你，佘莓是我的同桌，我不准你欺负她，嘲笑她。”
　　 鬼子还想还手，拳头举了起来，又怯怯地放下，因为他成了“独眼龙”，一只眼未必能击中目标。这时，班长过来了，大声呵道：“都是同学，应该团结，不应闹矛盾，鬼子取笑同班同学的做法是错误，必须深刻检讨。”
　　 班长主持了公道，鬼子的几个同伙焉了气，鬼子也焉了气，红着脸对我说：“对不起，佘莓同学。”
　　 我的脑袋依然嗡嗡作响，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恰好此时，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准备着上课。李东升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我明白他的意思，同学之间的矛盾最好闹到班主任那里。我就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拿出书本，专心听课，好在第一节课是历史课，一个有着斑白头发的老教师，没察觉这一切，这件事儿也在悄无声息中消失了。
　　 下课后，我悄悄地问过李东升：“东升同桌，你的手痛不？”
　　 “佘莓同学，谢谢你的关心，早不痛了。”
　　 我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鬼子的额角起了乌疙瘩，李东升的拳头肯定也生痛。
　　 “东升同学，你真佩服你，哪来的勇气敢与‘地头蛇’猛斗？”
　　 “佘莓同学，你知道吗？对待恶人就要狠，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你看着吧，这鬼子及其党羽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谢谢你，东升同学。”
　　 我衷心地说了这句话，打内心里感谢他，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又一阵微微颤抖，这种颤抖源自何处？是感激吗？是，或不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莹绕在心间。从那以后，鬼子及其党羽再也没有找我的麻烦，也没有嘲笑我。我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是山洼里走出来的穷孩子，没有富裕的经济条件，也没有坚实的家庭背景，我只有拿学习成绩出来说话。第一次考试结束后，我各科成绩加起来的总分名列班级第一，令班上的所有同学刮目相看。我沉浸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之中。然而，我看到了一双忧郁的眼神，它就是我的同桌李东升的，他这次考得特差，几乎处于班级未位。我的心情受到了感染，沉了下去，我愿分享他的忧愁。
　　 “东升同学，别着急，利用课余时间我给你补课，只要你用心，成绩一定会上升的。”
　　 他点了点头，对我投来了信任的目光。事实证明，在以后的时光，我辅导他、鼓励他，他的成绩终于赶上来了，虽然不及我，但也跃到了班级前十名。自此，我与他的心里都种下了萌芽的种子，只等着开花结果。
　　 我不知道女神老师是怎么知道我穿前门带口的男生裤子的，在鬼子取笑我的那个晚上下自习的时候，女神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宿舍。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她后面。寝室里的摆设很简朴，没有高档的家居，但小家居一应俱全。
　　 “坐，佘莓同学，班上同学嘲笑你的事儿我知道了。”
　　 我心里猛地一颤，女神老师会不会找我的麻烦？我怯怯地坐下。
　　 “佘莓同学，这些衣服都是我剩下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女神老师从衣柜里给我拿出几套崭新的衣服让我试试。我扭捏着，自打娘胎出生到现在，我从没受到如此礼遇。心里竟然产生一种惧怕的感觉。
　　 “佘莓同学，这些衣服都是我穿的不要了的，你穿上吧，可怜的孩子。”
　　 我才怯怯地穿着那些衣服其中的一套。女神老师略高于我，胖瘦和我差不多，衣服穿在身上挺大方、合身。
　　 “佘莓同学，只要你努力学习，老师就喜欢你，我比你年长几岁，我就认你为妹妹，好吗？”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女神老师认为当妹妹，我就有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姐姐，且是我的偶像，一时间，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这人世间好人还真多。
　　 “姐姐。”
　　 “嗯。”
　　 女神老师愉快地答应着，伸出她白皙的手擦拭着我的泪水。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多少夜晚都在自责、忏悔，我真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一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周末，我没有再回到洼里，我想过一种独立的生活，在一个小餐馆寻得了一份洗碗的工作，这个小餐馆的洗碗工每个星期天要回老家照顾家里的娃儿，正好我替补，薪水还不错，不仅够我一个星期的零用，而且还有节余。
　　 我在街中的中学快乐地学习、生活着，这是我人生最美丽、幸福的时光。
　　
　　 六
　　 这些天，校园的广播似乎整天都在播放着一首歌：
　　 “那一天
　　 我不得已上路
　　 为不安分的心
　　 为自尊的生存
　　 为自我的证明
　　 路上的辛酸已融进我的眼睛
　　 心灵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坚定
　　 在路上用我心灵的呼声
　　 在路上只为伴着我的人
　　 在路上是我生命的远行
　　 在路上只为温暖我的人
　　 温暖我的人
　　 ……”
　　 我虽然长着苗条的身胚、撩人的水蛇腰，但我的喉咙却与此毫不般配，这不能怪我，五音不全，唱起歌来总爱跑调，而且跑得不着边，因此，学校的一些大型文艺活动与我无缘，班上的几朵校花在台上呼哧呼哧地演得带劲，台下也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些似乎都与我无关，我爱拿着一本诗静静地读着，闹中取静，腹有诗书气自华，读诗让我有了一种脱凡换俗的气质，在同学中独树一帜，许多次诗歌大赛我都得奖，获得了“校园小诗人”的美誉。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这不，这首歌我也慢慢地学会了，不仅我会了，不跑调了，而且全班都会了，唱得都比我好，操场上、食堂里、宿舍里随时随地都听到这首歌的声音七月，对于每个面临高考的莘莘学子来说，都是人生路上的第一大转折点，这条路上，有人将成为“天之骄子”，有人沦为布衣，继续耕作“二斤半的拖拉机”。同学们都把七月称为“黑色的七月”。我不知道咋有这种称呼？让人听之毛骨悚然。我觉得我前途一片光明，还有同桌李东升，在我帮忙下，他的成线呈直线上升，跃居班级前三名，仅次我之下，最近几次模拟考试都上了二本线，难道这不可喜可贺吗？好多个夜晚，我辗转在床上，终于想清楚了一个件事情：我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李东升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只等着我们双双考上大学，成为天之骄子，然后比翼双飞。李东升似乎对我很有意，他那双充满自信的大眼睛里总有一种脉脉含情的情愫。唱着这首歌，我觉得我和他的眼前不是“黑色的七月”，而是红色的七月，充满着憧憬、幻想，幻想着我和他在大学里生活的情景，我俩的前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