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阿爹给我留的钱”
　　 ……
　　 争着争着，她醒了，醒了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了，她又想着狗蛋婆娘的事儿。莓丫头已经混野了，洼里也不回了，家里的事儿一概不关心，狗蛋的事儿她没提及过，想必这丫头也不知道。自己把这白眼狼也养了十来年了，听说这丫头成绩在全校第一，眼看高考了，这丫头会考上大学的，是喜是忧？或是喜忧参半？她未得知，有一点儿是肯定的，莓丫头上大学会花钱的，花钱就须向她要，要她阿爹留下的五万块钱，她舍得给吗？那是给狗蛋娶婆娘、治好狗蛋病根的唯一希望。她肯定不会给。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天，她茶不思饭不香的，整天整夜都想着这事儿，人也瘦了一大圈。前些天，她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莓丫头要想读大学可以，但是有前提条件，就是给狗蛋当婆娘，跟狗蛋圆房，既治好了狗蛋的病，又不操心狗蛋的婆娘，而莓丫头又能安心地上大学，两全其美，是个绝妙的法子。她为这个法子兴奋了一夜没合眼，她也想过，莓丫头肯定不答应，这由不得她，五万块钱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手里握着生杀大权。马上要高考了，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得把莓丫头叫回来，把这事儿说开了，不同意也得同意。想了几天几夜，她终于坐不住了，想出了一个“抢黄”的借口把莓丫头叫回来。
　　 我一路焦急地向家里奔去。右眼皮跳得更加剧烈了我用手使劲地掐了一下，没停止，反而跳得我心烦意乱。今个儿咋呢？难道有灾难？管它呢，是福何必躲、是祸躲不脱？我一心着急地里的麦子，早收割完毕，早回到街上，东升哥还等着我。
　　 屋前的场子上晒着已经剥离好了的麦子，黄灿灿，闪着金光。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疑问：婶娘让我回来“抢黄”，咱家的麦子都收完了，若“抢黄”，晒场上也不会晾晒这么多剥离好的麦粒？厨房的烟囱里冉冉升起缕缕炊烟，阵阵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好香呀，像是腊肉爆炒香椿的味道，好久没吃了，还是阿爹在的时候，吃这道菜的时候，阿爹把他的一份舍不得吃让给我。我抿了一下快流出来的口水，想跑到厨房先尝一口。不对，婶娘不会为了我而专门做这道菜的，难道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又停止了脚步，打量着房屋的四周。猛然间，我发现了狗蛋坐在偏厦的屋檐下的鸡笼前，嘴里叨唠着什么，自言自语，嘿嘿地傻笑着。
　　 “狗蛋，你笑啥？”
　　 “嗯，笑啥？”
　　 “狗蛋，家里来客人了吗？”
　　 “嗯，家里来客人。”
　　 “狗蛋，麦子割完了吗？”
　　 “嗯，麦子割完了。”
　　 我有些惊呆了，狗蛋咋成了傻子？与以前的狗蛋判若两人，以前的那个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狗蛋不复存在了，眼前的狗蛋似乎很听话似的，有些痴呆、木讷，脸上没有一点儿沧桑的感觉，见了我，也不亲热，似乎不认识我。
　　 肯定家里来客人了，我进来堂屋，环顾了一下，没有一个客人的人影儿。我又折进厨房，探进头去，婶娘正在灶上灶下忙得不亦乐乎。
　　 “婶娘，我去‘抢黄’了。”
　　 “哦，莓丫头回来了，麦子，我与狗蛋已经抢割完了，你安心地歇息，我给你做好吃的。”
　　 “家里今天有贵客？”
　　 “没有呀，你好长时间没回家了，你就是贵客。”
　　 “我就是贵客？”
　　 我怔在那里？世上事儿真是无奇不有，我咋成了这个家里的“座上宾”？一个曾经被遗忘的我真有些受宠若惊。
　　 “快坐，莓丫头，饭菜都准备好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此时，太阳还在东边的山坳上升起两丈高，也就是小晌午的光景。婶娘可能一大早起来就准备着这一桌饭桌。她正佝偻着身子往桌上端着香气扑鼻的饭菜。她走过来把我拉到上座坐下，又叫唤着：“狗蛋，吃饭。”
　　 “嗯，吃饭。”
　　 随着狗蛋闷头闷脑的声音，我们一家人算是团圆了，平等地坐在了桌子上，而我成了座上宾，河水真的倒流了，我感觉这一切都在梦境之中。席间，婶娘不停地向我碗里夹香椿回锅肉，却没有往狗蛋碗里夹。
　　 “婶娘，我吃不了这么多，给狗蛋吃吧。”
　　 我有些感动，把碗里垒成小山似的可口的菜夹到了狗蛋的碗里。婶娘见了，一脸的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莓丫头真懂事儿。狗蛋自始之终没说一句话，埋着头吃着饭菜，好像周围的一切事情与他无关。
　　 吃罢饭，我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着嗝儿，好久没这样饱餐了，既然地里的麦子收割完了，我还得赶回学校，东升哥哥还等着我一起复习迎接高考。
　　 “婶娘，谢谢你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饭菜，我要去学校了，马上要高考了，我得认真复习。”
　　 “哎呀，莓丫头，别急，婶娘有话跟你说。”
　　 我跟婶娘的话从来就是话不过三句就没话了，今个儿会有什么话呢？
　　 “莓丫头，你长这么大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得体谅婶娘的苦处。”
　　 “婶娘，你有啥苦处？”我的心一紧，对于婶娘，我从来都是防着一手的，而眼前我放松了警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要是以前，我一句话不听转头就走，她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今天，我吃了她夹往我碗里的香椿回锅肉，能扭头走吗？
　　 “莓丫头，我知道你在学校的学习一直排在前面，准能考上省城的大学。”
　　 “这是一定的，我考不上学校没一个能考上。”我很自信。
　　 “你想过没有，省城的大学要很贵的学费，你有吗？”
　　 “阿爹不是给我准备了五万块吗？”
　　 “那是疙瘩给我的，钱在我手上，如今我说了算。”
　　 我猛然感觉到天要塌下来似的，婶娘的脸变得真快，转瞬之间。
　　 “莓丫头，五万块钱还在，我没动一分，你的大学可以上，但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
　　 “莓丫头，我也是没得办法，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婶娘老了，腿脚也不灵便，挣不来钱了，狗蛋也长大了，洼里娶个婆娘得一、二十万，我哪有那么多钱？那五万块钱得留给狗蛋娶婆娘。”
　　 “婶娘，狗蛋娶媳妇可以缓一缓，等我上完大学挣到了钱，我一定给他娶个漂亮的媳妇。”
　　 “莓丫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大学毕业，再到工作挣到钱，狗蛋多大了？三十好几了，还能娶到婆娘吗？那只能当光棍了，老佘家将断了香火。你看，我们家穷，一家人咋能说两家话？”
　　 “到底啥条件？”
　　 “莓丫头，这事很简单，只要你点一下头就可以了？”
　　 “我点头的事儿，别折磨我了，现在就给磕十个头总可以吧。”
　　 “你这丫头，神里神气的，我又不是死了？要你磕头干啥？”
　　 “那你就快说吧，别藏着掖着了。”
　　 “那我就说了，你可要答应哟，你看，我们是一家人，你和狗蛋虽说是兄妹，但无血缘关系，你可以成为狗蛋的婆娘。”
　　 婶娘说着笑着。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婶娘的笑脸似乎是魔鬼的脸，狰狞着望着我。
　　 “这不可能，我们都姓佘，不可能成为夫妻的！”
　　 “咱们洼里姓佘的嫁给姓佘的多了去了，只要没有血缘关系，你们洼西和我们洼中央的佘姓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咋就不行呢？我看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以来，狗蛋有了婆娘，你也可以拿着五万块钱去上大学，两全其美，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眼前只晃动着婶娘那魔鬼般的身影，不，她就是个魔鬼！和魔鬼能讲理吗？我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向她点头，捂着满脸的泪水向洼外跑去，泪水洒了一路。
　　 我的身后传来“魔鬼”的声音：莓丫头，我不急，想好了回来拿钱。
　　
　　 八
　　 生命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整个生活贯穿着痛苦。
　　 这是一个名人的名言。我的前世难道生活在天堂？这辈子让我来受尽人间的折磨和痛苦？为啥有些人总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真不明白老天爷为啥对我如此不公？
　　 我一路哭着，路还是来时的那条路，依然坚硬，似乎没有被我的悲伤而变得柔软。我的肚子翻腾着，哇地一声，我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吐得干干净净。山路旁的溪流依然潺潺地流着，唱着悦耳的歌声，似乎在嘲笑我的悲伤。孩子，坚强些，生活就是这样，生命建立在痛苦之上的，脚下的路是坚硬的，需要你勇敢地走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不知道我的脚明明是奔向洼外，却迷迷茫茫中不听使唤，奔向了阿爹的坟茔。阿爹的坟茔长满了杂草，风一吹，飒飒作响，似乎是阿爹的哭声。莓娃呀，阿爹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你要坚强些，天空即使有乌云，太阳也会放出光和热的。我扑在阿爹的坟茔上恸哭起来，泪哭干了，没有了眼泪，还得面对残酷的现实。我突然想到李东升，对，东升哥哥一定会帮忙我的，一定会替我想办法的。我的心不再流泪。我把阿爹坟茔上的杂草扯得干干净净，又跪下磕了十几个响头，默默地说，阿爹，请庇佑我和东升哥哥高考榜上有名，等我学成再来看你。我对着坟茔深情望了一眼，似乎听到了阿爹的声音：去吧，娃儿，路在脚下。阿爹，你放心吧，大地给了我的身，大山给了我的魂，我就是这山与地的混合体，我会坚强的，我要努力奋斗自己精彩的人生之路。
　　 洼里的婶娘我是指望不住了，伤透了心，也彻底死了心，我实际上就是一个弃儿，婶娘用这种恶毒的法子来对待我，我对她还有什么留恋。我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东升哥哥身上，从小鬼子那伙人身上可以看出，东升哥哥的父母在街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庭条件富裕，若东升哥哥能帮助我，我的大学之梦就不可能成为梦想，一定会实现的。我的心里升起了阳光，充满着希望。
　　 我擦干了眼泪，甩甩头，让风吹佛我苍白的脸庞，感受生命的颤动。刚才，我真想随阿爹而去，但那是逃避，活着，我就要活出个人样儿，让婶娘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我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洼外的街上走去。
　　 洼外的街是一个小城，是座古老的城，还保留着残垣断壁，显示着岁月的沧桑。城外有条美丽的河流，河水不大，汇集的是像佘家洼这样的一些沟沟壑壑潺出来的溪流，清澈见底，香甜可口，水中有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天河。小小的天河有一架铁索桥，铺上木板，架着木棒，很像天上的鹊桥。我知道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小时候，阿爹在七月七这天夜晚指着天上的天河，给我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那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铭刻在我心里，勾起我对美好、纯洁爱情的向往与憧憬。此前，每当月亮洒着银辉、星星眨着眼睛的夜晚，我与东升哥哥漫步于此，惬意的风吹着我俩青春的刘海，听着哗啦啦的天河水动情地歌唱，走在咯吱咯吱响的鹊桥上，萌动的情愫跳跃着，此情此景，怎不勾起我萌动的诗情。
　　 “走在鹊桥上
　　 月亮老人笑得和蔼可亲
　　 我把月亮捧在怀中惶惚如水里
　　 跳动的心挂在你我的脸上
　　 缘份是水中的月亮
　　
　　 牛郎织女
　　 穿越古老的时空遂道
　　 相会相会
　　 激动的泪水流在彼此的脸上
　　
　　 感谢有你生命放飞纯真的梦想
　　 我是温柔的河水
　　 你是水中闪着光亮的月亮
　　 层层微波荡着涟漪
　　 两颗澎湃汹涌的心融在了一起
　　 ……”
　　 那些时日，我们生活在幸福的学习生活中，没有烦恼事儿，洼里的烦心事儿，我眼不见、心不烦，没有人打破我恬静而有规律的生活。如今，婶娘魔鬼般的影子晃荡在我眼前，我须找一块避风的港湾，为我撑起一片蓝天，我知道婶娘的“魔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只是第一步，她很有可能还会找到学校，将我与狗蛋的事儿公布于众。我和狗蛋有啥事儿？娃娃亲？童养媳？啥年代了，她的这些由头会让我的青春暗无天日，猪尿脬打脸，她会把名声弄臭，臭得我不得不回到洼里达到她的心愿。我须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知升哥哥，我的心已给了他，他要为我撑起一片蓝天，共同去奋斗美好的明天。
　　 我的心情又敞开了许多，走出洼里，洼里没啥值得我留恋的，唯一值得我留恋的是洼里那些我曾经吃过“百家奶”的乡亲们，他们依然朴实、善良，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着，播种着希望和汗水，还有阿爹孤零零的坟茔。
　　 我匆匆地往街上赶，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无限好，染红了山川大地，人约黄昏后，我满肚子的委屈要向我的心上人倾诉，且要表达我的心声，把我写的最美丽、动情的诗文读给他听，让他倾听我的心声，让我们达到共鸣。
　　 清清的天河水泛着银光，微风吹过，荡着鱼鳞般的涟漪，每融入此风景中，我就回归了大自然。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的生命意义是什么？付出或是索取……李东升早在那里等我了，透过朦胧的夜，我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在鹊桥上来回徘徊。我的心一阵急促地跳动，飞一般地飞向了鹊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咋了？莓，心里不痛快吗？”
　　 伴随着哗啦啦的天河的歌唱声，浸在皎洁在月光中，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莓，别哭，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愿分享你的快乐，更愿分享你的忧愁。”
　　 我哽咽着喉咙，脸上的泪水流进了嘴里，咸咸的，苦苦的，天河水如怨如诉，倾诉着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