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忙时节，布谷鸟叫了，快黄快割——快黄快割——快黄快割——日夜不停地叫。我在街上的校园里紧张地复习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当然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而这布谷鸟的叫声叫醒了婶娘。最近几年，我一年没回洼里几次，确实有些疏远了，因我找了份边学边工的洗碗工，能把自己养活了，回洼里，不想再见到婶娘那张挂满怒气的脸。那个周六的早晨，婶娘来到了学校。我还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寻到学校的？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生都生活在洼里，像从前的我一样，根本不知外面的天地是啥样？我想，一定是狗蛋把她带到街上、带到学校的。
　　 那天早上，全班同学都在认真、紧张地复习，整个校园都是一片朗朗的读书声，教室门突然推开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手扶着门框，身子前倾，有着花白头发的脑袋伸了进来。
　　 “哎呀，莓娃儿，快出来，我找你有话说。”她边说着边招手，声音挺大，把整个教室的朗朗读书声都给压下去了。
　　 我猛地望去，哪来的一个老太婆？土里土气的，浑身全是灰尘，看样子跑很远的路，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我没有认出来，有一年没回洼里了，寒暑假一直在饭馆里洗碗，真没认出门口伸进头来的老太婆。她的脸布满了沧桑，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冲着我笑，又向我招手。
　　 “莓丫头，快出来，我找你有事儿。”
　　 全班同学的脸刷地一下都扭向了我，一种怪异的目光都转向了我，我不明白是讥讽，或是嘲笑？那怪异的目光似乎在说，佘莓，你的成绩那么优秀，阿娘咋是个老太婆？李东升也朝我望着，他的目光中更是复杂，夹杂着各种表情。我的脸涮地一下臊热起来，终于认出来了，门口的那个老太婆是婶娘，她在向我招手。我想像着她是如何寻到我的？可能把学校的每个教室的窗户都瞅了一遍，终于寻到了窗户里的我。
　　 “莓丫头，快出来，我找你有事儿。”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站起身，勾着头走向了教室门口。我不能想像全班的目光是如何如何的？肯定的是那一道道讥讽的目光就是一道带着寒光的剑，直刺我的背心。我感觉到了，背心一阵阵钻心的痛，痛得我不停地颤抖。
　　 “莓丫头，可找到你了，这些日子你也不回洼里，把我急坏了，我有事儿跟你说。”
　　 婶娘一把抓住我的手，生怕我跑了，再也找不到我了。
　　 “婶娘，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别在这儿嚷嚷，影响不好。”
　　 我把“婶娘”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似乎在同学们证明，这不是我的阿娘，只是我的“婶娘”，你们别联想了。我把婶娘拉到一个离教室很远的旮旯处，生怕再遇到老师。
　　 “婶娘，你有什么事儿？这么急，寻到学校来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莓丫头，这一年了，你咋不回家呀？”
　　 “我在街上饭馆打工，走不离。”
　　 “莓丫头，这个星期无论如何你得回到洼里一趟，帮忙抢割，我一把骨头了，忙不过来。”
　　 “狗蛋不是在家吗？他可以帮忙，我马上要高考了，得抓紧时间复习。”
　　 “狗蛋这些天病了，正在打吊瓶，哎，你要是不回去，那一地的麦子可能就要糟蹋了。”
　　 “婶娘，周末我还要去饭馆洗碗打工，回去了，这份工作就掉了。”
　　 “莓丫头，你若不回去，这一辈子就别回去了，更别给你阿爹上坟挂草了。”
　　 我没想到婶娘竟说出这般恶毒的话儿，哦，她本来就很恶毒，只不过这些时间没与她相处，渐渐地把这事儿给忘了，是呀，我不愿见她可以，可阿爹的坟茔还在洼里，总得有一个人把坟边的杂草清理吧。我不能忘记阿爹，清明时节雨纷纷，我还得给阿爹上坟。月是故乡明，虽说那里有我的痛楚，但我是吃着洼里女人的奶水长大的，这份恩情永远烙在我心底。我还没有回答婶娘。谁知，婶娘一扭身走了，样子很气愤，丢了一句话：不愿意回去，永远就不要回去了，死在外面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教室的，两脚灌了铅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进教室的时候，姐姐已经进教室了，同学们惊异的目光少了许多。坐到我的座位上，李东升撞了我一下，轻声问：“佘莓，刚才那位老太婆是你阿娘？”
　　 “不是，是我的婶娘，让我这个周末回佘家洼。”
　　 每个周末，我在饭馆洗罢碗之后，空闲之余，我和李东升跑到街道外的一条河流，也可以说是“母亲河”，一起散步，谈理想、未来，憧憬着美好的明天，彼此的心底都萌芽了爱情的种子。我之所以说周末要回洼里，是为了听取他的意见。
　　 “回去吧，那儿是你的家乡。”
　　 姐姐的眼睛向我们这里扫了一眼，我和李东升不再说话了。
　　 周末的早晨，下早自习的钟声一响，不管是街上的同学，还是山里的泥腿子，都飞快地飞出了教室，我习惯了，以前这个时候，我还要教室里把本周尝过的知识再复习一遍，再去饭馆打工，所以，在这所中学，我的“学霸”雅号不是空穴来风，那都是勤奋和汗水得来的。今天早晨，我得早早回来，洼里还有一地的麦子等着我“抢黄”。
　　 李东升也没飞出教室，等同学们都走完了。他说：“佘莓，我跟你一起回洼里抢收麦子，好吗？”
　　 我没想到他有这份心，怔了一会儿，说：“东升，你去干啥？洼里那种乱糟糟的情况，你不习惯。”
　　 “我就是想看看山里的风景，一直在街上呆着，成了一只笼中鸟。”
　　 “你还是别去了，我今天回去，也许晚上就赶回来了。”婶娘前天已经出丑了，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无地自容，洼里穷山恶水的，他看了，一定会很失望，还有我那样的家庭，他一定会恶心的。
　　 “佘莓，你早去早回，我等你，老地方。”
　　 每个周未的晚上，我不知道他用什么理由骗过他的父母来到校园，我们一起在校园的路灯下学习，很单纯，没有一丝邪念，如蔚蓝天空中的一丝丝白云，那种友谊、情感永驻心间。
　　 “圆圆的月亮普洒青辉
　　 微风习习
　　 小河旁柳荫下
　　 跳跃的青春在这里舞动
　　 掬一捧香甜的河水
　　 请喝吧亲爱的姑娘
　　 摘一枝温柔的柳枝插上你的发辫
　　 你就是我心中最美丽的新娘
　　 林中的那条小路通向远方
　　 是我们最早踏出来的
　　 可爱的鸟儿唱着欢快的歌喉
　　 ……”
　　 这是我为我俩心中那朦胧的情愫写下的优美的诗歌。
　　 好久没走在乡间小路上了，溪水潺潺，路边的小草泛绿，各种野花次第开放，我没有心思欣赏这种美景，对于我这种有诗思情怀的才女来说，此情此景应挑拨起我的诗情，我却没有此种心情。路边的庄稼里一片金黄，收割的喜悦挂在勤劳的乡亲们脸上，锃亮的镰刀在明媚的阳光里闪着光。哦，布谷鸟叫得更欢了，快黄快割——快黄快割——快黄快割——这叫声小时听得很多，每当这时节，早上天蒙蒙亮，晚上披星戴月，在麦地里“抢黄”，这有几年了，我没经历这样的“抢黄”场面了。那些年，阿爹为了“抢黄”，在地头搭了一个简易棚子，支起了床，把稻草垫子、被褥卷儿都带去了。我当然是阿爹走到那儿，跟到那儿，帮着阿爹割麦子。阿爹怕我帮了倒忙，麦子没割好，反把手指、腿脚给割了，不值得，就让我坐在棚子里看着割麦子。他挥舞着镰刀，淹没在金黄色的海洋之中。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麦田中的一大块割了，扎成了捆。阿爹把它们摞起来，盖上薄膜，免得受潮和突然而来暴雨的袭击。这个时候，我就有事儿，阿爹说，庄稼人，不能糟蹋庄稼，他让我把遗失在地里的麦穗捡拾起来放在一起。这是我最高兴的事儿，我边哼着歌边捡拾着，同时，让我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阿爹走了，那年“抢黄”，我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手指，鲜血染红锃亮的镰刀。为了不挨婶娘的谩骂，我强忍着泪水，割下了块衣角包扎起来，继续割刈着那一片金黄。如今，中指上还留着那深深的刀痕。
　　 阿爹不在了，我去了街上读书，这几年来，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婶娘的身上，她不成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婆才怪？家里的麦子都是她一个人“抢黄”，狗蛋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哎，有几年没见狗蛋了，也不知他变了没有？变好了？或是变坏了？每次回到洼里都没有见到这小子的踪影，既然没见到，我也不过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里也真难为她支撑着。我的心悸动了一下，人之初、性本善，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善良的，想着婶娘的苦，我为自己在学校责怪婶娘丢了我面子而自责。
　　 我随着布谷鸟的叫声加快了步伐，到了到了，快到了，我的右眼却急剧地跳动起来。
　　
　　 七
　　 狗蛋娘一大早就起来了。她很勤劳，靠山山倒，她靠了两个男人都见了阎王，命运使她不得拿起锄头过起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生活，把地头的活儿打理得利利索索，今年收成特别好，麦芒闪光，麦穗压变了腰，她挥动镰刀日夜不停歇，一地又一地的麦子被她收割得干干净净。
　　 太阳升一杆子高了，狗蛋还在睡觉，这娃儿是她的一块心病。前两年，狗蛋天天混迹于街上的混混之中，游手好闲、为非作歹，有天晚上，竟与街上的混混戏弄下晚自习的中学学生，街上的混混眼疾手快，见大盖帽的来了，溜的比兔子还快，他笨手笨脚的，被大盖帽逮了个正着，背了黑锅，主谋应该是街上的大哥大——鸡冠头，他只不过是个帮凶，只有吆喝的份儿。好在没给女生造成伤害，只是受了些惊吓。狗蛋蹲了笼子，蹲了两个月，蹲成了邋遢乞丐般的模样，胡子、头发乱糟糟，身上臭哄哄。这两个月，狗蛋娘不知如何过来的？她不知去派出所多少趟，求了多少人，都无功而返。最后，有人给她支了招，求村支书佘老爹。她拎了块猪屁股到了佘老爹家，乡里乡亲的，佘老爹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看在狗蛋娘孤家寡人的份上，硬着头发去了派出所，把狗蛋给保释了出来。
　　 “狗蛋娘，狗蛋给你保释出来了，你可给看好了，近几年别去街上，若让街上女娃儿的爹娘撞上了，打断了他的腿，我可管不了。”
　　 “那是那是，谢谢佘老爹，从今天起，我天天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狗蛋真被她拴到了裤腰带上。
　　 “狗蛋，起床。”
　　 “嗯，起床。”
　　 “狗蛋，吃饭。”
　　 “嗯，吃饭。”
　　 “狗蛋，上坡干活。”
　　 “嗯，上坡干活。”
　　 “狗蛋，上山砍柴。”
　　 “嗯，上山砍柴。”
　　 狗蛋自从笼子出来，变得沉默寡言、乖巧多了，叫他干啥他就干啥。没事儿干的时候，他就呆坐在凳子上，瞅着鸡笼嘿嘿笑，鸡笼前的一只母鸡被一只大公鸡摁住，骑在了身下，坚硬的喙啄住母鸡的冠子，屁股一撅一撅的。每当狗蛋见此情景，抄起扫把没打狗蛋，而是撵着公鸡拍打，她这是棒打鸳鸯，直到公鸡、母鸡打散为止，又吆喝着，狗蛋，喂猪去。嗯，喂猪去。狗蛋冲着鸡笼嘿嘿地笑着。开始几次她倒没在意。后来，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狗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鸡笼旁边的凳子上，傻乎乎地冲着鸡笼笑。鬼神缠身了？中邪了？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脊背上冒出了一阵冷汗。该咋办？狗蛋是她的心头肉，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是要延续香火的。她把狗蛋带到洼外的卫生所，洼里本来也有卫生所的，若狗蛋得了癔症，或是神经病，在洼里坏了名声，连个婆娘都娶不到，哪该怎么办？洼外的卫生室不认识他们，问问医生，先看看情况。
　　 洼外的医生把狗蛋的眼睛皮掀开看看，又把嘴巴瞅瞅，还把脑袋摸摸，最后把体温表塞进狗蛋的腋下，正常体温。狗蛋傻乎乎地笑着，把医生笑得一塌糊涂。没病，大概是神经出了问题，建议到城里的神经医院去看看。她又把狗蛋带到城里的医院。寻了好半天，才寻到神经医院。
　　 医生问了情况。她如实地说了，狗蛋常对着发情的母鸡、公鸡发笑。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万病皆有缘，老娘，你的孩子处于青春发育期，可能想媳妇了。她不知道“媳妇”是啥？医生费了好一阵口舌才讲清楚“媳妇”就是洼里的婆娘。她才如梦初醒，狗蛋常对着“打水”的公鸡、母鸡嘿嘿发笑，原来他已成为男人，想男人、女人那档子事儿。没病还呆在医院干啥？她又急匆匆地回到洼里。她在洼里打听了几户有女娃儿的人家，也请了媒婆，一问，洼里娶一个婆娘贵得要命，少则十来万，多则二十万，这哪是娶婆娘？是实实在在买婆娘。自己的两个男人都去了，她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入不敷出，根本都没有什么积攒，箱子底下也只有佘疙瘩给她的五万块钱，一直没动，是留着给狗蛋将来娶婆娘用的，可眼前，随着物质的增长，这女娃儿的身价也倍增，区区的五万块钱已经买不回一个大姑娘了。这些天，她一直想着这事，得赶快给狗蛋娶个婆娘，治好狗蛋的病。地头儿、田间的活儿在狗蛋的帮衬下“抢黄”已结束。她急得夜夜睡不着觉，梦中她梦到了“蛇莓”，“蛇莓”就是我，梦到我考上大学，成了第一个走出洼里的天之骄子，上学得要一笔学费，我向她索要上学的学费。
　　 “婶娘，我要上学的费。”
　　 “没有，我哪来的那么多钱供你上学？”
　　 “我阿爹给你的五万块钱呢？那是阿爹留给我的学费。”
　　 “你爹给你的学费吗？那是你爹娶我的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