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不孝有三(中篇小说)
六
过了一年,上海那边寄来了一张孩子成成的周岁照片。成成是儿子的暂用名,那边给孩子报户口时来信要家宝给孩子取个名,家宝说,先叫他成成吧,将来想为他取个单名叫宋成,现在只能先跟你那边姓施了。
这一年,家宝每两个月都要去一趟上海。去时先看一下孩子,丢下些生活费,然后到二姐家过一宿就往回赶。忙珍只见过一次儿子,过春节时说是和家宝一起上二姐做亲戚的。那回还带着正在上初中的大女儿。他们是夜深时到姨娘家的,孩子已经睡了,忙珍想弄醒他,看看儿子是不是还认得她。家宝说:“算了,让他睡吧,他哪能认得出你?”后来他们便悻悻地回了旅社。
俗话说,只怕不养,不怕不长,一转眼孩子已经过了周岁了,而且听说已经会叫姨娘家的媳妇妈妈,叫姨娘奶奶了。那张照片是姨娘家媳妇抱着拍的,孩子神气可爱,抱着孩子的人一脸的幸福与满足。忙珍每晚临睡前都要捧着张照片端详好一会儿。睡下后,仍然有些心事重重,她不知道,这份思念还要熬多久,她担心将来人家舍不得把孩子还给她。
一年后,想不到那边又发生了一件让他们特别揪心的事,姨娘突然查出了乳腺癌,先是做手术,接着又是放化疗,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变得老态龙钟了,老人病倒后孩子就没人带了,她儿子媳妇又没时间,再说又不是自己生的,哪有心情替人家带孩子。为此家宝特地去了一趟,卖了些营养品看过了姨娘后,就将成成带到了二姐家。后来成成就在那个湖边上的渔村里生活了二年。姑姑姑父下湖时就将他带上鱼船上,为了防止孩子溺水,上船后姑姑都要用一根结实的布条将他系在船梁上。日子久了,村里人都知道了这孩子是她家苏北老家兄弟超生的。那年冬天,家宝将妈妈送过去帮着带了几个月孩子。到了第二年春天,妈妈在那边水码头上跌了个跟头,后来就一病不起,将她带回来后只过了两个月就走了。
正好那年,姨娘的村里有个小伙,在朱家角的厂里谈了个对象,姑娘是从苏北过来打工的。那小伙是二姐家的隔壁邻居,对象带回家后意外地发现那姑娘也是这边南荡乡的,只跟二姐的娘家隔了七八里路。在外面遇到同乡应该是件大好事,可二姐却高兴不起来,她担心兄弟家的秘密瞒不住。
那年春节,隔壁人家结婚,来了好几个姑娘家的娘家人。小成成在这个村里算是公开的秘密,因而也瞒不住苏北过来的人。二姐只好好言央求他们,回去千万不能说出来。并告诉他们,兄弟还在乡政府当着干部,他们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
让二姐没想到的是,那姑娘家的爹妈是在计划生育中吃过宋家宝苦头的人!
本来,宋家宝只是乡里负责经营管理的一个中层干部,与计划生育工作风马牛不相及,但那些年计划生育是中心工作,动不动就会全党动员搞突击,家宝有一次正好被抽调分在那个村子。一天夜里,计划生育小分队的几个如狼似虎的人突然踢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当场抓走了怀孕八个多月的婆娘,后来在县医院引掉一个男婴。虽然家宝本人并不曾登门抓捕,但人家却将这笔帐算在他头上。那户人家只有一个丫头(就是结婚的那个姑娘)。他们听到了小成成的情况后,表面上满口应承,保证回去不说,心里却在恨恨地想,原来让人家绝后代的干部们也怕自己家绝后!
于是,没过多久,宋家宝就被叫进了陶乡长的办公室。
对宋家宝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罚款五千元!罚款数是普通群众的两倍多,那时他每月的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元。
乡里一把手王书记找他谈了一次话,书记说:“对你的处分不算重,双开是约定俗成,现在都是这么处理的,无一例外,就是普通党员也是一律要清除出党组织的。罚款数额是根据夫妻二人前三年的总收入计算的,肯定要比群众高一些。事已至此,希望你能理解,这事谁也帮不了你。”
“我理解,我这是罪有应得,就是这么多的钱我可能一时没法筹措。”
“这个你要尽量想办法尽快兑现,别让我们为难。对于群众,罚款缴不上是要拆房子搬家具的,你总不能逼着乡政府派人去拆你家房子。再说,你那房子这么多钱是不砌不起来的,不能跟人家不值钱的破屋比。拆掉不可惜吗?”
“好吧,我尽量地想办法,我也情愿早点缴上了好将孩子的户口转回来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得了土地的农民也不过是才刚刚过上了温饱的日子,经济上还谈不上富裕,五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的“万元户”就算是暴发户了。农民们收获的粮食、棉花还要按国宾规定的价格卖给国家,乡村两级每年还都要向农民摊派数额不小的上缴款,纵然辛辛苦苦地余下一点钱还要翻修一下老房子,或者是筹办一回子女的婚事,哪有那么多钱去缴罚款?宋家宝的情况虽然要比普通老百姓好得多,但他一年的工资收入也才不足两千元。他二年前盖这座七架梁的瓦房借的债还没还得清,后来为妈妈办丧事又借了新债。现在要他一下子捧再出五千元钱出来,难度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有多难,他都要想方设法度过眼前这一关。因为他现在的这所房子至少要值七八千元,拆掉了,以后靠种几亩承包田,哪年砌得起?。还有一点更重要,他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真的被乡政府来人拆掉房子,脸面往哪儿搁?
接下来,为了借钱他又接连碰了好几个软钉子。弄得他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七
宋家宝碰到的第一个软钉子是村里的郝支书,他满打满算地以为,村里办了个磨具厂,差不多每个月都有点货款到帐,跟他先借一两千元周转一下应该没问题。而且他们平时关系还不错,一个是乡里的干部,一个是村里的“父母官”,隔三差五地会在酒桌上热潮一回。这次他遇到了难事,他想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让他没想到的是,郝支书听他说明了来意后,竟然也跟他打起了“官腔”,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让家宝的心顿时冷了半截。郝支书说:
“村里的情况你是熟悉的,集体帐户上没钱。厂里倒是每月都有点货款入帐,可我们没权动,每笔公款都是通过银行转帐直接打到信用社的帐户上,因为厂里还欠着几万元贷款,货款一到帐就要冲抵贷款。如果厂里要进原材料也要找那个夏主任,鸡嘴说到鸭嘴的才能拿批到点现金。本来嘛,你这事别人不肯帮忙,我们是一定要帮点儿的,毕竟这个厂没你在方方面面地打点是办不起来的,如果不是你出面,信用社怎么肯借几万元给我们作启动资金?可实在没办法,我只能私人借几百元给你凑凑数。”
宋家宝听了这番话后,心想,虽然说是全是事实,但并不是没一点余地,记得去年郝支书家儿子结婚是家宝跟他一起去找夏主任的,夏主任笑着说,既然你急着要‘扒灰”我肯定要帮忙,这样吧,下一笔货款到了先暂时不扣贷款付现金给你,你就算是借的厂里的钱,省到跟我借还要把利息。没费多少唇舌,事情就解决了。现在他这样说,分明是怕我还不起,不肯帮忙。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世态炎凉,人走茶凉,人情似纸薄。
“这么说,我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了。”家宝无奈地说出这句话后就准备拔脚走人。
“要不,还有个法子。”见他要走,郝支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接着说:“厂里马上有一笔两千多元的货款要到了,你可以再去找一下夏主任,如果他肯不扣贷款,就把那笔钱借给你。”
郝支书心里清楚,如果家宝还当着科长,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事,再大一点数额也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是今非昔比,他成了一个普通村民了。而且他还不如一个普通村民,他没吃过苦,什么农活都不会,是个二流子农民,他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来堵这个窟窿?不过,就这样一口回绝他又觉得有点不忍心,于是他才想出了这个主意。至于那个夏主任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好说话,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他这是算将球踢给了夏主任,他的这一招连自己都有点觉得是老奸巨滑。
可宋家宝听到了他的这个主意,还好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毕竟要比彻底回绝好一些,事情还有余地。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一线希望也不能放过。
可是又没想到,郝支书出的这个好点子让他又在夏主任那里碰到了第二个软钉子。
宋家宝遇到夏主任的那天早上,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这里到乡政府驻地只有十多里路,全是土路,他骑上自行车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路上他想,我负责乡里这么多年的经营管理,经常跟夏主任打交道,现在我落魄了,他总不至于一点不念旧情吧?
当他一走进那间窗明几净的主任办公室时,夏主任仍像以前一样地从办公桌后站起跟他握了手,接着就笑笑说:
“你真不简单!把大小伙养了囥在外头,哪天补请喝酒?”
“快别笑话我了,哪里是个小伙,小‘祸’还差不多,这几天把我愁煞了,正想找你大主任帮个忙呢?”
“哦,你还能有什么难处?”他分明是明知故问。
“那五千元的罚款才凑了两千,还差三千没着落,郝支书说他们厂里这几天有一笔两千多元的货款到帐,他要你通融一下,先别扣贷款,把那笔钱借我应下急。”
听他说明了来意后,夏主任一下子就不见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他说:
“这事情啊,现在还真不好办。昨天县联社的人来过来查过帐了,批评我们贷款审批不严,贷款放过了头,还形成了数额不小的不良贷款,要求我们在短期内将贷款指数降下来,一律停放新贷款,几是欠款的单位一有货款到帐要全额扣还贷款!你看看,这形势我哪敢再动?”
虽然他的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宋家宝知道他同样是在打官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了,这些话里的潜台词就是今非昔比了,不能为了帮你把我也拉下水。
无独有偶,当宋家宝正想离开时,夏主任也向他抛出了一根稻草。他说:“要不,我来破个例,再放两千元新贷款给你。不过,现在不比从前,你要找一个信誉好的单位做担保才行。”
“村里行不行?”
“肯定不行,你们那个村还欠着几万呢,当初,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怎么敢一下子借那么多给他们?为这事我还一直担着心事呢,万一那个小厂倒掉了,你又不负责任了,我去找哪个?我看,你最好去找一下化工厂的洪厂长,他那个厂效益好,他肯答应担保我给你做。”
一提到洪厂长,宋家宝就觉得心里又凉了半截,那个老家伙跟他是有过过节的,这事夏主任不晓得。那人仗着厂里效益好,是乡里的一棵摇钱树,眼睛里只有书记、乡长,像宋家宝这样的小科长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那年忙珍有个小妹子在厂里上班,老家伙想她的心事,多次调戏她,家宝曾将这事向书记反映过,后来也不曾有什么说法,只好将小姨子弄回家种田,才摆脱了那个老流氓的魔爪。如今,家宝没脸去找他,就是找到了也没什么指望。于是他就说:
“那人我不找,如果非要他担保才行,那就算了吧。”
“假如你放不下面子,我替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看他肯不肯。”夏主任说后就拨通了洪厂长的大哥大。
虽然电话不是免提,但宋家宝在旁边能听到那老家伙的声音。
电话里说:“他呀,对不起,你别多事,那个人是不会有事要我帮忙的。”
“他就在我这里,我让他自己跟你说?”
在家宝向夏主任不停地摇手时,电话里传出了一句“你跟他说,要我帮忙可以,只要他家小姨子回厂里上班。”后来电话就挂掉了。
“什么回事?”主任一脸迷惑不解地望着宋家宝问。
“没什么事,算了吧,不谈了。”
还好,这个最让人难堪的第三个钉子还不是面对面碰上的。老家伙说得还算“文明”其实那个老畜生心里是想说,叫小姨子跟他睡一觉,什么忙都可以帮。
八
碰了一鼻子灰的宋家宝往回赶时,天上突然飘起细雨,东北风也越刮越大,虽然在土路上顶着大风骑车非常吃力,但他还是不敢停下来躲雨,他怕万一雨下大了,土路上泥泞不堪就回不去了。后来还算好,开始下大雨时,他已经骑到离村子只有里把多路的地方了。先是路上非常湿滑,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摔跟头,后来土路被水泡烂了,自行车轮子与挡泥之间塞满了烂泥,推着走都走不动。他只好扛着车子,在风雨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那天晚上,郝支书又来过一回,问:“夏主任答应了吗?”
“没戏。”宋家宝不打算将详细情况说给他听。
“乡里又来过电话了,问你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王书记说,你这事算是全县的典型,要迅速落实,不然没法向群众交代。”
“实在想不到办法只能让他们过来拆房子了。”
“你真舍得不要这房子?”
“一钱逼煞英汉,这时候哪个肯借钱给我,人家都怕我还不起。,算了,我也想通了,拆房子又不是我一家,这几年全乡拆掉群众的房子差不多有上百家,书记那边再追问你替我回他,拆就拆吧,我不恨乡政府,总不能对群众严,对干部宽吧?”
郝支书走后,忙珍说:“你想通了就好,其实,我看到你今天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回来我就想到这一着了。想到这几天,我们低三下四地求张良拜韩信的又没人肯伸手帮一把。真的是应了那句古话说的了,得时的猫儿雄似虎,失势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初这个姓郝的三天两头地围着你转,村里一有人来就喊你过去喝酒,现在你倒霉了,就立马跟你打起官腔了。我寻思,我们不去求人了,颈项伸长了让他们斫一刀拉倒。再说,房子拆掉了,地皮还在那儿,他们又挖不走,我们可以在上面先搭个草舍子蹲蹲,到了明年再脱些土墼买几根毛竹砌两间土屋,照样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