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专注的神态，完全是跟老朋友聊天一样的口气。郭守义默默跟在身后，不忍打扰他的真情流露。
　　 就这么边走边听他絮叨，不知不觉已爬上山顶。山顶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台，不知是原来如此还是张大宝平整出来的。但有一道半米多高的倾斜土墙，看得出刚堆出来，土还是新鲜的。土墙上用白色鹅卵石镶嵌了两个大字：“祖国……”显然是一条还未完成的标语口号。地上还堆着一大堆鹅卵石，这种石头通常只有深涧的小溪里才能找到，也不知道张大宝拖着伤残的身躯是怎么弄上来的。
　　 郭守义在心里揣摩着未完成的标语，祖国，接下去会是什么？祖国我爱你？祖国我为你自豪？或者祖国在我心中……总之，张大宝一定想通过它表达自己某种强烈的情感。
　　 张大宝指着远处的一片建筑，说：“看，那就是河边县城。四十年来，我和战友们就是在这里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高，一天天繁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仍然在为它站岗，而且会一直站下去。”
　　 张大宝眺望着远方的城市，一动不动的身姿看上去更像一座雕塑。仿佛真的正持枪守卫在城市的大门旁，脸上飞扬着由衷的自豪。
　　 最后，张大宝邀郭守义到他的住处坐坐。这是陵园大门旁的一排砖瓦平房，实际上也就两间，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厨房。卧室里有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床单抹得板平，被子折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完全还保持着部队的内务作风。尤其醒目的是枕头上的一块丝光枕巾，金黄色的底，正中印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下面是一行遒劲的大字：自卫还击，保卫边疆。正是当年中央慰问团送给参战部队的礼品。原先郭守义也有一块，这么多年，早已用坏丢弃了。张大宝这块却鲜亮如新，一尘不染。可以猜想他从来就没舍得用，每天晚上一定是仔细珍藏好的。
　　 “这么多年，就你一个人，一直住在这儿？”郭守义环顾简陋的住室，很难想像。
　　 “怎么是一个人呢？整座烈士陵园有984位战友。每天按照部队的起床时间和熄灯时间，我都在陵园里走一遍，在心里跟每个人说说话。在我看来他们都还活着，有呼吸有生命，会笑会愁，急了也会骂人。能跟战友们朝夕相处，我感觉像重新回到部队一样……”
　　 看着张大宝一脸满足的幸福，看着他艰难移动的残躯，郭守义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酸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
　　 早上，郭守义刚起床，张健的电话打到他住的宾馆房间。张健就是“老兵之家”的老板，短短几天时间，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张健这个老板的身份可不简单，他现在是河边县城中区个体经营者协会的党支部书记，去年还参加过全省优秀个体经营者代表大会，在河边县是响当当的人物。
　　 张健告诉他，张大宝找来了，说有重要情况，可能与杨永兴有关。叫他火速赶到“老兵之家”。
　　 张大宝用一条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搭的是村里进城拉饲料的敞篷小货车，弄得一身尘土。他说昨天听了郭守义的介绍，仔细想了一晚上，觉得有一个情况可能对他有用，就连忙赶来了。
　　 他说，在烈士陵园里有位烈士，四十年从没亲人来看过，也没人来扫墓。原先没怎么在意，联系到杨永兴的事后，他突然觉得很蹊跷，怀疑跟他的失踪有关联。
　　 “你想想，会不会当时在忙乱中阴差阳错，把名字弄混？”
　　 “嗯……有这种可能，但是……”郭守义觉得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排除万一。问题是怎么才能确认烈士的真实身份呢？
　　 张健说，这个好办，他在县民政局有一个朋友，还是个领导。民政局对烈士陵园应该有档案登记，打电话问他一下就行。
　　 电话打过去很快有了回音。对方说烈士资料他们经常都在整理核对，绝对不会有问题。至于张大宝提出的那个疑问，也给了合理的解释。主要是烈士家庭前几年太困难，负担不起长途路费，所以一直没来扫墓。最近已经在当地民政部门帮助下，很快就要动身前来烈士陵园。
　　 虽然结果早在预料中，但真正听到否定的答复，还是免不了心生沮丧。张大宝说有学校今天组织学生来扫墓，他要赶回去安排一下。临行安慰郭守义说：“老同志，你也别着急。只要杨永兴同志是在这一带失踪的，总会有线索的。张健是县里的名人，肯定有办法。”
　　 张大宝走了，两人谁也不说话。郭守义探究式地看着张健，说：“我看大宝说得没错。你在这里人际关系这么广，就没有一点办法？”
　　 “这不是人际关系的问题。没有线索找谁都没辙。”
　　 “你这不是废话嘛！”郭守义听得不耐烦。“要有线索还用这么费事？反正我在这儿举目无亲，这事就敲在你身上了！”
　　 “你这不是不讲理嘛。”张健笑道：“不过，有一种办法倒可以试试。”
　　 “什么办法？”郭守义眼睛一亮。
　　 “听说过网络搜索吗？”张健神神秘秘地说。
　　 “网络……搜索？”
　　 “是啊，意思就是发动全国，甚至是世界范围内所有知情的人帮助寻找，提供有关杨永兴的线索。”
　　 “有这样的好事？那赶紧搜啊！”郭守义急不可待。
　　 张健带他往里走，在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屋，看样子是张健生意空闲时休息的地方。屋里一张书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张健打开电脑，输入“对越自卫还击战”几个字，屏幕上立刻出现数不清的网页，全是有关自卫还击战的。
　　 有老兵战斗经历的回忆录；有怀念牺牲战友的纪念文；有精心剪辑的战场视频；有珍贵的战地照片……读着这些发自老兵们内心的语言，看着一帧帧曾经身临其境的熟悉场景，郭守义的眼睛湿润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小小的电脑屏幕里，竟有一个如此浩大的世界，一个完全属于参战老兵的世界。
　　 张健打开一个叫“老兵网吧”的页面，里面是一些老兵的帖子，很多都在找当年一起战斗过的战友，有人找到了，还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张健写了个帖子，说明杨永兴的籍贯、参军时间、原先所在部队、失踪的情况。请知情人帮助提供查找线索。
　　 “好啦，等着吧。我估计明天肯定会有反馈的。”张健显得信心十足。
　　
　　 七
　　 网络的力量真的是神奇无比！
　　 仅仅一夜的功夫，张健的电脑里就有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近百条跟帖。无论是参战老兵还是年轻人，都对杨永兴的事情表达了极大的关注。纷纷献计献策，有说找政府的，有说找部队的，有说查烈士资料的，有说在网上登寻人启示的，甚至有人提出应该敦促有关部门组织人到战地去查找，就像有关国家找二战飞行员的遗骸一样。五花八门，莫衷一是。尽管没什么实际作用，但表现出的热情还是很令人感动。
　　 有的老兵劝慰说，他的战友跟杨永兴一样也是在战斗中失踪的，至今没有下落。虽然他们没有墓碑，但他们与所有为国牺牲的烈士一样，都已经融入了祖国的大地，他们是永不消失的军魂。
　　 可惜就是没有郭守义最想得到的线索。他焦急地对张健说：“能不能把你这东西的范围再扩大一点？”
　　 张健说：“地球人都能看到了，你还要多大？再等等看。”
　　 接下来的两天，电脑里虽然还是不断有一些跟帖，但始终没有一条有价值的信息。郭守义越发显得急躁不安。到河边县已经是第五天了，寻找毫无进展。他到县政府有关部门都拜访过，无一例外地遭到客气的拒绝。不是别人无情，时隔四十年，仅仅能提供一点时间、地点、姓名等有限的资料，让人家怎么帮忙？
　　 这天，他在店里与张健坐着喝茶。神情暗淡，对前景几乎要失望了。张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老郭，有些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什么话？你说。”
　　 “据我所知，战场失踪人员若是长期无下落，即可归入阵亡人员。也就是说可以认定是牺牲了。我觉得吧，网上那些老兵说的也有道理，无论能否找到，有没有墓碑，他们都是为国献身的，只要大家心里有他就行。所以……”张健打住了话头，下面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郭守义叹了口气，说：“要真能算是牺牲就好了！事实上在有关部门那里，失踪是个不确定的结局，意味着有多种可能，之所以归入阵亡，是为了处理方便。跟真正的牺牲是两回事。牺牲可以授予烈士称号，家里可以挂光荣烈属的牌子，享受烈属待遇。阵亡什么也没有。这是个政治荣誉问题。”
　　 “哦，我没想到还这么复杂！”
　　 “我从骨子里就不相信杨永兴会失踪，他一定是牺牲了，只是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我们找不到他的遗骸。”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能找到遗骸，就能确认他是牺牲烈士，对吗？”
　　 “是的，困难就是没人知道他的遗骸在哪儿，哪怕有点线索也好啊！”
　　 “遗骸？遗骸……”张健若有所思，突然猛一拍桌子，吓郭守义一跳：“咳！怎么把这老兄忘了！我有个哥们是当年担架队的队长，你想，烈士遗体抬下来，都是由担架队负责，没准他能够提供什么线索呢。”
　　 “是吗？那快找他去呀！”郭守义心急火燎。柳暗花明，使他又看到一丝光亮。
　　
　　 八
　　 张健的哥们叫彭有福，家住南源坡，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多亏张健这儿有部桑塔那轿车，否则还真没法去。
　　 在去南源坡的车上，张健津津乐道地介绍了他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哥们。彭有福原先只是生产队的民兵排长，一个普通的农民。改革开放以后开始经商，凭着吃苦耐劳和脑子灵活，生意越做越大，现在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外贸公司，经济实力在本地名列前茅，是河边县赫赫有名的私营企业家。今天他本来正在外地打理生意上的事。接到张健的电话，他答应赶回来，约好下午在他家见面。
　　 在河边县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南源坡只是个小小的村庄，也就相当于原先生产大队的所在地。可是，当你真正站到这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南源坡与“农村”两个字连系在一起。
　　 只见一条平整的省级公路从中央贯穿而去，不时有大型货车轰然驶过。道路两旁应运而生众多店铺，有专为过往的司机乘客服务的饭店、旅馆；有小型超市、水果卖场；甚至还有台球室、游戏机房、卡拉OK等娱乐设施。
　　 村民的住宅几乎都是三层小楼，带自家院落。外形看上去都差不多，大概是你仿我，我仿他，互相模仿着建的，很像是城里开发商统一设计建造的别墅群。
　　 “那儿就是彭有福的家。”张健指着一栋小楼说。顺他手指的方向，彭有福的家明显高于别人，足有五层楼，天蓝色的马赛克外墙，红色的琉璃瓦屋顶，色彩鲜艳抢眼。小楼最高处，别出心裁地建成圆弧型，拱顶尖端装了一颗镀珞的圆球。尽管有些不伦不类，但其居高临下，鹤立鸡群的气势，却明明白白地彰显着主人在村庄里特殊的地位。
　　 走进彭有福家的院子，一个五十多岁，农村装扮的妇人正在做腌菜，一边使劲地在大木盆里搓揉萝卜条，一边把盐、花椒、辣椒等调料均匀地撒上去，旁边地上的篾席还摊晒着大量萝卜条。见他们进来，她认识张健，一边匆忙地往腰里的围裙上擦手，一边招呼道：“先到屋里坐嘛，老彭一会儿就到，来过电话了。”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车沿马路疾驰而来，一个优雅的急转弯，稳稳地停在院落当中。车门开处，钻出来的正是彭有福。这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挺着油肚的敦实男人。黝黑脸膛，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身穿一套普通质地的藏青色西装，蓝白花格的衬衫，领口豁达地敞开着，标准的农民企业家形象。
　　 “小张，好久没来了啊，怎么？嫌弃我这儿是农村？”他豪爽地跟张健打招呼，同时眼睛飞快地在郭守义身上扫了几眼，眼神里透着生意人惯有的机敏。
　　 张健顾不上跟他寒暄，先介绍了郭守义，又扼要地说明到此的目的。彭有福听完，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当年在担架队，我手下有四个分队长，现在都还跟我有联系，我一个个问一遍，不就清楚了嘛。”
　　 转向郭守义，胸有成竹地：“老郭，你放心，到了我这儿，只要是有一线希望，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进到客厅坐下，彭有福开始打电话。由于年代久远，他需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讲述一遍，帮助对方绞尽脑汁回忆每一个已经模糊不清的细节，每一个电话打得都很长。
　　 郭守义他们眼巴巴看着他，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猜测着对方在电话里的回答，心里的希望像一只膨胀的气球。
　　 随着彭有福一次次查问无果，气球也被一次次戳破，气泄漏得越来越少，渐渐瘪塌下去。当彭有福问完最后一个人无奈地放下电话，所有人面对失落的结局都选择了沉默不语。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彭有福报歉地说：“真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内疚的样子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尽力了嘛。”张健说。
　　 “既然来了，在这儿吃饭吧，我婆娘已经在准备了……”彭有福热情挽留。
　　 张健刚准备答应，话未出口，郭守义已经不无懊丧地打断他：“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走了走了，回去再想办法！”
　　
　　 九
　　 在返回市区的途中，听着汽车马达声单调无聊地在山谷间廻响，空气中便若有若无地飘浮起不安的味道。郭守义阴沉着脸，像是憋了什么无名火，谁不小心触动他都有可能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