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五陵原(小说)
然后到处都是横幅,到处都是公告,传单像雪花,叫人害怕。导致公告栏前没有人站一个人,导致街上只剩下尘土,狗吠和鸡跳。人们都关在自己家里,大门紧闭,仿佛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无关,只有当汽车的轰鸣,高音喇叭里长生的喊叫响起时,才又引起他们紧张的表情。
刘家村以从来没有过的场面,迎接着它的命运。
两天以后从刘家村走出去的城里人又都回来了。原因很简单,签字画押,拆房走人,如果在合同书上没有落下他们家里人的名字,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上班了。
郭占武的四个儿子只回来了两个,用了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办好了一切手续,没有像史文胜担心的那样,引起轰轰烈烈的效应。在他们看来,拆是舍不得,不拆了更好。既然能坐到省里,甚至中央政府的办公室,就一定有高瞻远瞩的能力,当然也应该具备一颗为党尽忠,为民请愿的心。碌碌无为非君子,既然时代已经让他们远走高飞,又何必恋恋不舍,在这三尺黄土塬上留下污名,千秋万代辱骂,这种豁达是刘家村现有任何一个平头百姓所不能相比的,已经非常人也!
在和老父亲郭占武短暂的相聚以后,这两个响当当的人物,在胡先进,史文胜的带领下,在黑压压一片拆迁小组的注视下,在全村老幼惊魂未定的恐惧和猜测中,坐上各自的小汽车扬长而去。把车后的灰尘和疑问留给了刘家村,留给了他的故乡,同时留下来的还有一个长长的空号,等着人们去揣摩,去填写。
一些六神无主的村民,心里似乎有了模糊的主见,看见了一丝光。
“拆吧!你看人家。保不住的东西,何必争呢?”
“人家?哼!骡子和马比!遗下的东西都比你娃多!”
“那你说咋办?”
“我咋知道?”
“……”
沉默,沉默,沉默……
终于,第一个“拆”字像囚犯一样被圆圈圈起来,涂抹在了第一户签字画押的房门上,就像水浒传里那些英雄好汉被刻了字,喊成“贼配军”一样,带着一种侮辱,醒目的立在刘家村的土地上。紧接着,第二户,第三户……谁也不说话,人见人就跟做贼一样,生怕被捉了去,而那些被赦免了的,重新回到工作单位,依然心惊肉跳,好像刚从地震摇晃的楼房里逃了出来……
一切,如释重负。
孩子们倒无所谓,在街上随处可见他们欢乐的背影,也许这就是希望吧!在他们看来这些陈旧的东西早就应该不要了!而吵吵闹闹倒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就跟宣传给他们理想的蓝图一样已经他们的脑海里蔓延开来……
如愿以偿,终于赶在六月一日以前,刘家村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样光荣的时刻只能在镇党委的办公室里悄悄进行,每个人怀里都揣着自己的梦,我的奖励呢?我的红包呢?我的辛苦钱呢?我的不要脸换来的呢……?“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说的没错,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该来的,肯定也会到来,要是来了那是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过。
你看,刘长生带来了什么,郭强的皮包里又有了存折。那些村委会的委员们,那些积极分子,那些先进人物,那些为拆迁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个个笑逐颜开,嬉皮笑脸。他们的腰包鼓了,心里宽敞了,而剩下的那些哭爹喊娘的人正坐在角落里发呆,发愁,发神经呢。
拆!拆!拆!
千年江山英雄汉,万年村庄今蝶变。
呼天喊地无人应,泪眼蒙蒙五陵原。
涛涛渭水东流去,巍巍长陵梦望断。
你若有灵唤我名,天下乌贼尽杀完。
六
润生是先于二狗回来的,就在他回村一个星期以后,刘秉义老汉死了。他在泾河和渭河的交汇处,淌了一摊眼泪,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他本来想在长陵上自我了断,又怕辱没了先人。当他看见残砖断瓦的刘家村,就像看到了他父亲当年带他去逃荒要饭的样子,那恓惶和酸楚让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在世上留下任何东西,现在连他最后的一丝牵挂也烟消云散,他看不见长陵就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临到老汉跳下水里的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看长陵的方向,便一无反顾的让自己沉了下去。人都有这一天,趁他还能为自己做主,他要亲自给自己画上一个句号,他觉得这样才圆满。
尸体整整漂了三十里路,被几个钓鱼的人发现。老汉很安详,看起来没有一点痛苦,就是在入殓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双手紧紧攥着,掰开看原来是一张被河水浸泡的已经发烂的照片,长生知道,那是他妈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张。三十年了,自从母亲病逝以后,父亲是如何又当爹又当娘,如何含辛茹苦,把一个只有三岁的长生养大成人。还有润生,这二杆子让老汉操碎了心,丢尽了脸,盗墓,偷人,坐牢……
“哎呀!我的爸呀!”
你听,润生驴叫一样的哭声,他爸就是活过来也会让这二杆子再给气死不成。
村子也拆了,想摆个灵堂也没有地方,总不能摆到人家门上。生脚寡手,连个乡党帮忙也没有,不让土葬,就在火葬场里告个别算了。知道的乡党陆陆续续的赶来了,强娃也来了,带了一个雪白的花圈……胡先进赶来的时候,正跟上念悼词。
“刘秉义老人,生于1942年……勤劳善良……一鞠躬……”
“爸耶……”
两个月以后,正是初伏和中伏过度的第二天,强娃他妈也死了。迁坟的时候,老太太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当把棺材揭开的时候,只剩下一堆累累白骨。她看到了自己当年亲手给她男人放在棺材里的一双军用胶鞋,依然崭新如故,就像是刚刚放进去的一样。一阵凄惨涌上心头。过去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我的亲人啊!你好命苦,你把血汗留给了艰难的岁月,你把生命留给了活着的人,可是活着的人却让你不得安息,还要来刨坟挖墓,让你死不瞑目。你不孝的儿子,还有害过你的人,他们现在又合起伙来,要把你变成了孤魂野鬼……苦命的人啊!没人陪你了,就让我去陪你吧!
老太太吐出一口鲜血,就不省人世了。
这个把辛酸和痛苦咽进肚子里的女人,终于在她活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她最爱的人,她带着满意和知足离开了人世。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是她不能穿戴整齐躺在她男人身边,而要变成灰,变成尘,她不敢想,那样在阴曹地府相遇,谁还能认得谁?可怜的男人,你让我孤苦了一辈子,临到死也不能拿肉身和你相见。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花花,你还记不记得花前月下……就是烧成灰我也要把灰和你拌在一起,就是化成尘我也要把尘和你搅在一块,我有几十年的艰难和眼泪,你有几十年的孤单和可怜,我的亲人啊!我跟你的话永远也说不完。
“妈呀!是我害了你啊。”
当强娃撕心裂肺的喊出这一声的时候。五陵原上正在下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暴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雨水顺着长陵,一泻而下。夹杂着黄土和泥沙,毫不犹豫的冲进了渭河,打着漩涡,吼叫着向东流去。
这条承载着中华民族发展与辉煌的河流,以它亘古未变的姿势,滋润着三秦大地,养育了关中人民。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都给这古老的黄土高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就在强娃给他妈请吹手,雇乐人的时候,刘家村任届时间最长的党支部书记郭占武老汉也去世了。这个给刘家村掌舵撑摊子,说了一辈子硬话的老人,以八十八岁的超长年龄,圆满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据说老汉死的时候,没有一点难受,他住在第三个儿子的别墅里,在一种田园牧歌般的惬意中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死的孤独而又威风。不像刘秉义老汉连个灵堂都没有,更不像强娃他妈,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村里的乡党没有来吊唁,因为他住的地方实在太过于偏僻,太过于高级,导致赶来的乡下人总是被拒之门外。但凭着他四个儿子的威信和交际,以至于西北五省的上层社会,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相比刘家村的乡党,那是阔气的多了。这也或多或少弥补了老汉葬礼上的一些遗憾,再者,火葬也给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老人一个不小的打击,致使他死前总是念念不忘的说着一句话。“高娃,我儿,一定要把我埋到长陵上去,我躺在那儿舒服。”
三天以后,长陵底下又多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堆,加上秉义老汉和强娃他妈,三座土堆像比赛一样新崭崭的趴在长陵底下,让这个千年的刘邦又多了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子孙。
刘家村拆完了,拆的不剩一间房,不留一片瓦,只有长陵依然矗立在五陵原的最高点上,以它千年未变的雄姿,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很快就会有新的建筑拔地而起,这是生活的必然规律,一种事物的消失往往会被另一种事物所代替,取而代之的又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而那些消失了的,无论它以前是何等的辉煌,然而在历史的车轮下,它也不过是一粒沙,一滴水,最终随波逐流,慢慢的悄无声息。
但人们不会忘记,留恋沉沦的过去,因为活着的依然在活,依然有未了的事业和不灭的希望。
二狗终于刑满释放了,带着他的病腿,一瘸一拐的回到了刘家村。没有人知道这三个多月以来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谁也不想知道,因为谁也顾不上。除了他那个没有主见的婆娘以外,村里人几乎把他已经遗忘了。
当他站在破砖烂瓦之间,他已经很难辨认出自己家的确切位置,除了心理上的难过以外,他现在更多的是悔恨,不管承不承认,他在刘家村也算是一个扎实的人物,至少他是这样认为。多么大的事啊,被他错过了,现在可以这样说,是刘家村的大拆迁抛弃了他,如果他在,凭他的一身蛮力,定会杀他个七进七出……他现在甚至在心里瞧不起任何一个人,那些平日里敢和他拼火斗气的人,如今都一个一个的变成了狗熊,变成了哑巴,变成了窝囊废。
尽管他现在一瘸一拐,但他心中的魄力促使他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等着吧!郭胜利还没死呢!”他在心里叫嚷着。
我们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往往会有这么一种情况,当一个人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破罐子破摔,也许眼前会豁然开朗起来。比如我们的二狗,他现在就想疯狂一下。当然,这不是说他要杀人放火,而是他要为民请命。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省信访局的大厅里来了一位拄着双拐的人。仔细一看,他就是我们的二狗,一件白色的体恤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熟练而有力的挪动着双拐,撑着他略瘦而又结实的身体,个子高高大大,以至于看到了跟在他后面的病腿以后,不免让人感到惋惜。
工作人员热情的接待了他,认真的听他一字一板的讲诉着。哦,又是一件因拆迁引起的纠纷,让二狗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愤愤不平而惊慌失措。所有人都是很平淡,并且在他说话期间,其中有两个人反而扭过头去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的忙起了自己的事,还有一个不慌不忙的给自己喝了一半的茶水杯子里,续添了一些开水。这有点让他恼火,如果是他那个婆娘敢这样三心二意的听他说话,他早就耳光上了。但是,他看见了宽大明亮的窗子,油光发亮的桌面,以及和镇政府里一样深红颜色的凳子,凳面上用黑色的牛皮包裹着……他心里不免有些发虚。多么像他在看守所里看到的人啊,懒散,无精打采……明明就是!
二狗把他准备了一个多月的话全部说完了,工作人员给他说的什么程序,什么步骤,他听的不是很懂,问来问去把人家问的有点不耐烦了。但有一个明显的意思,等。他知道,这是中国人一贯的作风,比起他在看守所里等侯结果,这次算是好的多了。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折腾了几乎一天了,这些人哪里知道?他拄着双拐,拖着病腿,咬牙切齿的走了两三里的土路,又是如何爬上了来往市区的公共汽车。没有座位,他又是如何被挤来挤去,腿又是如何的疼痛……后来他又是如何从市里转车来到了省里,在街上摸索了不知多少个路口,又是如何饿着肚子才终于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在心里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次好像白来了。
可能是他的疑虑和担心被他们看出来了,那些人又争先恐后的安慰起他来。
“今天是我们的局长接待日,这就是我们的曹局长,你放心,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很重视,我们会责令有关部门,尽快妥善解决。这两年因拆迁引起民怨民愤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值得我们重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是全社会的事。”
有一个坐在桌子对面的中年人突然转过脸来对他说,二狗这才发张,人家一直在听,并没有因为手上的工作而耽误。
“你是没见到那种惨象,可恨呀,家具还没有搬出来就把房子推倒了。有人签字画押,房子明明已经拆了,可赔偿款还是拿不到手上。有人相互勾结,贪赃枉法,借拆迁发不义之财,百姓难道就应该被欺负,被辱没吗?现在村子拆了,家没了,很多人真的是无家可归。”
“都说了,尽快解决,你先回去,我们得按程序走。”那个被称为是曹局长的人终于开口了。
另一个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二狗还想说,怕又惹得人家不高兴。便不再说话,他摸来拐杖,撑着自己,挣扎的站了起来。一边往出走一边心里想着,“我还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