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强娃推开老屋房门的时候，他妈正在那里悔恨不已。如果当年那张调令上签了字，她男人就不会给人出力下苦，盖房箍窑，如果不盖房箍窑，她男人就不会被活活压死。命运啊！不知道人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如果真的可以，她宁愿当初点头答应，放她男人去当兵，就是把她累死，她也心甘情愿……
　　 现在她已经是垂暮之年，孩子们一个一个也都长大成人，她也无所牵挂。就是想早点过去，陪她的男人，陪她的丈夫，陪她想了一辈子的人。眼泪早已流干，痛苦也终于换来了如今的家和平安。虽说大儿过得不如强娃，但她的大孙子也已经考上了大学，真真正正的成了城里人。强娃这几年也弄的一鸣二声，方圆没有人不羡慕她生了个能行娃。尽管女子嫁到邻村，日子过得一般，但娃娃总是隔三差五过来看她，吃的喝的摆了一炕，她知足了。两个儿子多少次要接她过去住，她不舍的这块地方，老宅子，这里边有过她多少回忆和眼泪，她早就习惯了清净，习惯了一个人把过去的事情拿起来又放下……
　　 “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呀！呜……呜……”
　　 “妈，你咋咧？”强娃吓了一跳。
　　 “拆呀！人家说还要迁坟呢？几十年了，还得挖出来，再烧一回，你爸真苦啊！”
　　 “上边早就不让土葬，上一次我二爷墓都挖好了，最后还不是火葬了，再说你不迁坟，征地以后让人家挖出来，摆在那里更难看。火葬不是咱这里才有，现在全国各地都有，以后人死了，必须火葬。”强娃这才知道他妈是因为啥事在哭，嘴上说着，脸上不免苦笑了一下。
　　 “那你就把我火葬了，我还想睡到你爸跟前，好呀，你干脆叫风把我的骨灰吹走算了。”他妈突然不哭了，拿眼睛狠狠地盯着强娃。
　　 强娃不敢再说什么，转过头无意的四处看看。
　　 “我姐什么时候来了，又给你买好吃的，我今天还没吃饭呢。”强娃走过去在那一大串香蕉上给自己掰下来一个，剥开就吃，边吃边说。
　　 “妈，我也给你剥一个。甜。”
　　 “那是你姐给我买的，回去叫你媳妇给你做饭去，一天到晚就知道个穿……”
　　 当强娃回到家里的时候，郭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
　　 “我碎姨跳舞去了，我刚从街上回来，买的凉菜，买的肉，咱两个喝点酒。过年你不是还攒了几瓶好酒呢？”郭凯指着桌上的菜，示意强娃去拿酒。
　　 “还有心思跳舞？”
　　 “人家说了，雷打不动一个女人爱美的心！”
　　 看着凉菜上一层红艳艳的辣椒油，强娃突然也觉得饿了。
　　 现在趁着他两个吃饭，咱们赶紧说说这个郭凯。论起辈分，郭凯还把强娃叫“达”呢。
　　 这个刘家村以刘姓和郭姓为主，期间夹杂一些异姓，有几户是郭刘两姓的女子为了撑起门户招的上门女婿留下的后裔，还有一些投亲靠友，但几乎也是上个世纪土改以前来的。
　　 郭凯就是强娃本家他四达女子招的上门女婿生的娃儿。本来他爸姓张，为了能和郭姓离的近一些，便随了他妈的姓。他比强娃小几个月，所以这个“达”不好意思叫出口，整天直呼其名，只有当郭姓家族里死人埋葬的时候，孝子里头，排起来郭凯就和强娃差一个辈分。所以他两个要是一起出现，人们总是开玩笑的说，“郭凯，跟着你先人混吃混喝呢！”特别是当强娃媳妇和郭凯在一块走的时候，村里的婆娘那玩笑话更是辣火。“郭凯，跟着你碎妈吃奶呀！”强娃媳妇也总是在这个时候一扭一扭的跑开了。而郭凯总是狠狠地说，“吃你的奶，再说，再说我真吃呀！”说完做出饿虎扑食的样子，那些婆娘哎呀一声躲开了。
　　 说起来郭凯也不容易，娶个媳妇，不生养，看病吃药，折腾了好几年，终于看好了，能生，却一连生了三个女子，他妈那一辈，姐妹四个，为了门户没办法留下他妈招了个上门女婿，等到他这一辈上头两个姐，就守了他一个独苗，所以他的生儿育女就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无论如何都得生下去，跟他同龄的人，早就收搁起来安心实意的过日子，而他却还在东躲西藏的生孩子，没办法呀！长生那几年领着乡上计生办的人不知道把他堵住多少回？罚了钱，丢了脸，终于第四胎生了个儿子，值了！在他的手里没有断了香火，不管是郭姓还是张姓，他这个门户总算传下去了！
　　 当强娃搞上工程以后，郭凯就一直跟着强娃，在工地上开挖机。这个从小不爱写字，不爱念书的人，却对机械有着近乎着魔的程度。很多修理上的问题也无师自通，拆了，卸了，又装好了，修理师傅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他做事认真，从不偷奸耍滑。强娃就是看上他这一点，才把所有的工程机械都交给他管理，又是因为家族上的关系，总把他当娃看待，经济上对他也是额外照顾。
　　 “侄儿，就是儿么，反正他把我叫达达。自家娃娃。”每当强娃媳妇嘟囔的时候，强娃总是这样说。
　　 当润生和他的叔伯兄弟在派出所吃上第一顿饭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二狗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喊叫着要求转院呢。
　　 “往西安转，往北京转，哎呀……腿疼，哎呀……头疼。”
　　 “郭胜利，打针。”护士把药端来，二狗极不配合。
　　 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让人头疼的本事——胡搅蛮缠。正因为这，村里人给他取了一个诨名，死狗。因为死狗平时总是难以开口喊出，又因为他有点吊儿郎当，二杆子病也深，大家也就改成了二狗，从而导致他的大名郭胜利，再也没人叫了。只有在他出门办事拿出身份证的时候，才能有陌生的声音喊上一句郭胜利。有时外来的人在村里找他，如果说郭胜利，有些人还需要想一下，但是只要说二狗，三岁娃也会把你领到他门上去。这是二狗乃至二狗一家老小心理上最大的忌讳。所以当他媳妇听到护士喊出郭胜利的时候，心情上倒有了一丝安慰。
　　 “消停一点，把你送到火葬场去，就你一天惹是生非，人家都没有出头，就你能。”二狗媳妇愤愤地说，昨天自和长生打架到现在，已经折腾的她精疲力尽。这会儿刚洗完脸，准备去买点吃的，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没有说好，又接着说。
　　 “你先把针打上，派出所昨晚就来了，一会肯定还要来。”
　　 “来了才好。”二狗还想说什么，看着护士，终于没有说出来。
　　 派出所来的时候，二狗正狼吞虎咽的吃肉夹馍呢。
　　 “昨天是怎么回事？现在给你做个笔录。”张副所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他的办公室。
　　 二狗嘴里塞得满满的。
　　 “不说行不？我又没有报警。”接着又往嘴里咬了一口馍。
　　 “那是我来的多余了。”张副所长依然没有表情。
　　 “你说，这是自我调到这里以来，你是第几次打架。有功夫，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人家要打我，我有什么办法。”二狗嘴里的馍少了一些。
　　 “那是冤枉你了。我咋听说是你先动的手。”
　　 “他要拆我家，要拆房，要拆刘家村。我这是为民做主，伸张正义。”
　　 “那你还成了英雄！要不要我给你上报？”
　　 “下手也太狠了，简直就是个村霸。你看，把我家胜利打成啥了？”
　　 “对，是拆迁，人家要拆的是刘家村，不是你郭胜利。你这叫妨碍公务，聚众闹事。你以为还是二十年前，逞英雄耍好汉的时代，现在是法制社会！爱打架，派出所的门从来不关。”
　　 张副所长根本就没有去理会二狗媳妇所说的话，也没有看她一看。
　　 “把昨天的经过说一下，做个笔录，你先出去。”另一个民警开了口，一边对二狗的媳妇说，一边从包里掏出纸和笔。
　　 二狗瞪起了眼睛。觉得他没话说，但又不得不一字一句的讲出昨天的事。
　　 其实在张副所长来医院之前，大王镇镇长胡先进已经给他明确指示，杀鸡给猴看，要树一个典型，以免有更多的村民闹事，而影响到后面的拆迁工作难以持续。目前镇上党政办所有的单位和部门都必须以这次拆迁为重点，要有打硬仗的思想准备，围绕拆迁展开工作，做到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不出错，不出险，彻底，干净，争取在六月一日以前做到主体的全面拆除。至于打架斗殴在所难免，就目前形势来看，尽量做到，不伤一人，不死一畜，所以，必须把二狗和长生的事作为重点，杀一儆百。
　　 无论二狗怎么表示自己的无辜，也只能换来张连杰的呵斥和冷漠。这让二狗深深地感觉到，如果不是腿上的伤势，他这会也坐在看守所的牢房里陪着润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反过来，张连杰也从二狗的话语言辞里，清楚的体会到，二狗不会就此罢休。这个已经在派出所挂上名号的人，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其实，我们的二狗心里也有他自己的算盘。
　　 从竞选村长失败，二狗心里积攒了一肚子的恶气。在个人能力和为人处事上，二狗和长生不相上下，只不过长生比较收敛，老谋深算。二狗有点肤浅，大呼小叫，做事毛糙。大言不惭的时代早已过去，人已经变得很实际了，一切向“钱”看。长生的意图明确，目标专一，用钱开路，用钱说话，一切拿钱砸！闯荡这些年，他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的事没有一件能把钱绊住。可二狗总觉得人情世故，真心实意永远是第一位。岂不知他掏一百的时候，长生已经掏了二百，他掏二百的时候，长生所花的钱已经到了一个天文数字。郭姓和刘姓两大家族本身人数旗鼓相当，关键的时候就在那些异姓村民身上。这一点郭凯给他拍过胸膛，出于对刘长生的记恨，郭凯信誓旦旦，他可以把所有的异姓拉拢过来，投二狗的票。郭凯的话是这样说的，“他在那些人里头，就是个老大，就是一面旗帜，他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在别人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一根草，一根毛毛草，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跟着强娃，狗仗人势。
　　 尽管二狗向所有的异姓村民保证，在他当上村长以后，将村里的承包地重新划分，并且将低保户的名额真正放在贫困村民之间，再给村里安装自来水管道，修建健身广场，棋牌室，文化站……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长生早就把选票的价格飙升到了四百，并且每家每户一桶油，一袋米，五十斤面粉。更令他恨之入骨的是，这些人瞒天过海，临阵倒戈，让他一败涂地，竹篮打水把他前期的所有花费都打了水漂。郭凯啊郭凯，这个自命不凡的狗东西，就配生娃，他郭家就不该有这个杂种混进来。
　　 这个时候他也不管什么三达四婶，七姨八婆，无论他父亲怎样阻拦，他还是和郭凯狠狠地干了一架。要不是强娃出面暗地里让那些人退回给他一部分损失，他肯定会拼个你死我活。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但是寇也要有寇的志气和尊严。尽管刘家人站在一旁哈哈笑，尽管异姓抱头鼠窜，尽管郭姓家族似是而非，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把男人的血性和二杆子的精神发挥的淋漓尽致，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再放肆了。
　　 所以，当二狗听说要拆迁，一股无名之火就从胸腔里冲了出来，他追着撵着找长生，他早就知道他两个之间必须要有一场战争，而这次拆迁正是天赐良机。不要把我们的二狗太小看了，他要一箭四雕。一、收拾长生，这口恶气一定要出。二、和郭凯缓和关系，在郭姓家族里重新树立威信。三、挤进强娃的拆迁队伍，做他们认为的自己人，面对拆迁，不能让他们吃了独食。四、给异姓再敲一次警钟，让他们知道二狗的拳头还是很硬很硬的。
　　 可是一切的计划都让润生打乱了。这个和他一样有着二百五性格的人，是一个完全的愣娃。当他认为自己的家族利益受到伤害时，就跟注射了鸡血一样，那股拼命三郎的狠劲简直有点发狂发颠。前几年因为盗墓被判了刑，这才刚放出来，又偷偷的干上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浪费了一次绝佳的机会，还好，一挑三，也让长生见了红，有点三英战吕布的自豪，就是不知道强娃和郭凯的意思，会不会也竖起大拇指……
　　 二狗这会躺在病床上，心里美滋滋的。
　　 “让强娃看看，十个郭凯也比不上我，拳头，胆量……等我回去再说……这些狗日的……”
　　
　　 五
　　 二狗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谋划的同时，他的案卷已经到了区刑警队的办公桌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村民打架斗殴，放在以前也就是罚款，调解，教育。而这次却要定性成刑事犯罪，不管是镇上还是区上，一致认为，三个月的刑期足以满足他们的工作需要，因为三个月之后，拆迁已接近尾声。而且对于行为上还有想法的一些村民来说，可以起一个很好的震慑作用，以来制止他们思想意识上的冲动。
　　 这是后话，眼下长生可以趾高气昂的回去，继续主持他的村长工作，尽管头上依然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阿拉伯人一样滑稽，只是那些装束是他们的信仰，而这是刘长生的荣誉。
　　 可是这个荣誉却让他有点郁闷，要是放在以前，村里谁有个病灾，有个什么意外而造成身体上的不适，一定会有邻里乡亲登门看望，鸡蛋，水果，再提上一箱牛奶，这是不会少的。然而这次，令长生感到奇怪的是，全村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甚至连个人问也没有。
　　 “真是日了鬼咧！”
　　 拆迁小组比原计划早来了一天，大大小小四十辆车，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堆一堆。有戴眼镜的，也有留光头的，有穿西装的，也有露胳膊的，有抽烟的，也有嘻嘻哈哈的，有说话的，也有面无表情的，他们挤着拥着，乱哄哄的进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