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随着货运市场的整顿，货物的流通也出现了多样化，加上路上限载，限高，限速，大车的经营也日趋艰难，好多司机都退出了货运市场，有的则把大车换成了小车，配货简单，路途也不远。强娃也就是那个时候改了行，几个人又开始承包工程，那几年城乡改造形成的趋势，到处都在盖楼，到处都在修路，有门道的，有能力的，都在这工程里头搅和，一夜暴富的人比比皆是。
　　 起初强娃也只是在一些工程上弄点小土方，就这也很难抢到手。周村大圆干这种事的人多着呢，在刘家村他可能算根葱，出了刘家村也就只能是个蒜苗了。在这件事情上，郭占武可以说是强娃的师父。用郭占武的话说，“你要打倒一片，唯我独尊。就要用拳头说话，在拳头上树立威信。人人敬而远之，人人敬而为之。别人怕你就不敢和你来争，别人怕你就会以你为尊。枪杆子里出政权，这话不是白说的。有人怕你也就有人服你，有人服你也就有人帮你，有人扶帮那就不得了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句话能让你上天，一句话也能叫你入地。”
　　 这个从民国一直长到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人，中间经过了多少事。摸过抢，打过仗，流过血，脑袋别在裤腰上，啥没见过，啥事没经过。郭占武把他所有的本事和见识，甚至说他后半辈子没有实现的宏图大志都传给了强娃。他把强娃当成他的接班人，也把强娃当成了他人生最后的力量和希望。强娃强就强在这里，一点就破，一干就成。人常说，好事要是来咧，挡都挡不住，把运气不要挡本事，但是有本事的人往往也就有了好运气。强娃发了！世界首富那是遥远的事，但是在刘家村，在强娃身上，让人眼红到恨！方圆十里八乡那些敢咋呼的都成了他的手下，他的活路越来越广，工程也弄得越来越大。钱多了，本事也就大了，各个行业都有他的事。这是让长生又佩服又嫉妒又气愤，但自己又弄不了，跟强娃比起来，他总是差那么一点。也许是运气，也许是胆气。
　　 记得有一年天降大雨，他正好有事去找强娃。那时强娃当兵刚回来，屋里对西面两间厢房，这还是在他爸手里收拾起来的，到强娃这个时候已经烂的不行了，站在房间里能看见星星。他进了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盆子碗摆的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就像铁匠铺里正在打撅头。强娃坐在墙角，被子卷起顺着墙靠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报纸，满脸若无其事，就好像这不是在漏雨，而是在享受，那个泰然自若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强娃把他那院房整整盖了两年，两年之间，他没有叫村里的任何一个乡党帮忙，他把这活承包给了一个专门搞仿古式建筑的工程公司。村里有些骚情的硬撵着给帮忙呢，干起活来，竟弄些瞎瞎事。强娃也不说啥，喜着笑着反过来重弄。长生心里明白，他这是活人呢！自己也那样做过。世事就是这，钱是个啥样子，人就是个啥样子，腰杆子粗了，谁都给你笑！后来他干脆也不让乡党干了，来了就喝茶，抽烟，看看啥东西没有放好，挪一下。这倒使得很多人没事就往他家跑，混吃混喝。工程干了两年，就他家里热闹，人来人往，房子也盖了，人也活好了。
　　 这就是强娃，到目前为止，不管能力上，还是财富上都已经超过了他，超过了刘长生。
　　 但是，也只有他刘长生，在刘家村里敢和强娃一较高低，然而俩人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很多事，心知肚明，长生谋政，强娃也不会袖手旁观，他谋这个村长不是一年两年了，强娃想当支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这些年他俩人已经很少在一起共事，但小时候的强娃长生是非常了解的。人常说“将小看大”，他深知强娃的胆量和本事，强娃做事，干净利落，从不解释，等你想听的时候，他已经弄完了，而且骨子里有一股势，能震住人，这常常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从心理上说，跟强娃搭班他有些怯火，他担心有一天会成为强娃的对头，而自己又不是他的对手，万一走到那一步，他肯定会是下一个项羽。所以，在强娃接过刘家村党支部旗帜以后，有些事他尽量避让，言语上不争，事故人多让，只要不失大体，他一概忍之。
　　 上一次修福银高速，项目部想租村里空下来的学校，有几个委员还在叽叽喳喳瞻前顾后的时候，强娃已经签好了合同，收了租金，还想再问，钱已经拿去修机井了。谁都知道这里头不干不净，可谁又无话可说。但长生也明白，等他落章子的时候，该给他的一分也少不了，只不过不能去挣，不能去搅和。这个事，强娃能做出，他却做不出。
　　 “刘长生啊！你能不能强硬一点……你这个没志气的东西。”长生心里在骂自己……
　　 “……就怕他不同意，这两年眼气你的人多了，弄得好了，大家跟着享福，弄不好了都跟着拆台子！要我说，咱各顾……”郭凯话没说完，看见长生进来了，有点惊呼。
　　 “刘主任咋跑这来了？”
　　 长生听见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但脸上还是笑着把眼光挪到强娃脸上。强娃有点激动。
　　 “哥，你来了，我还说到你那里去，想着你还没有回来……来来来……坐。”强娃边说边站起来，把长生让到他的红木茶几边，从抽屉里拿出杯子。
　　 “我给你泡壶新茶。”
　　 “先不急，我也不渴，咱说正事。”长生看了看郭凯，有点不想说，但嘴里还是说了出来。
　　 “镇上开会，市上要征咱们村子的地，要求拆迁，而且是必须拆。我想你也已经知道了，你说咋弄？”
　　 “啥咋弄？就那样弄。你是刘家村的村委会主任，这都没主意了？拿钱走人，扯摊子。”还没等强娃开口，郭凯就冒出这句不干不净的话。
　　 “你想说话了。”强娃直接劈头盖脸的骂起了郭凯。
　　 长生明白了，强娃已经在和郭凯商量拆迁这事呢。
　　 “嘴大的很，说话不过脑子？没事了噙根烟，找个没人的地方升仙去。”强娃说着，掏出一根烟塞到郭凯手里。
　　 “走，赶紧走，叫我跟长生说正事。”
　　 郭凯接过烟只说了一个字，好。转身就出去了，很快院子里就穿来了他那略带嘶哑的学友音“很想带你去吹吹风，去吹吹风……”
　　 长生心里知道，郭凯还在为当年计划生育超生罚款的事怨恨他呢！
　　 “你对这次拆迁有啥想法？镇上要求六月份以前就要把各家各户的主体拆除，你说咱人老几辈子都住在这里，突然拆了，我怕乡党一时半会转不过弯，再说补偿款这么少，按现在的工价根本不够，恐怕没人愿意，镇上命令是死的，最后执行还得落到咱俩个头上，我咋总觉得于心不忍呢！”听见郭凯走远了，长生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有点谦虚，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让人舒服。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这是五陵原上自建国以来第一个村子第一次拆迁。怎么拆？怎么开头？是个关键。平常咱听过拆迁，报纸上电视上报道的多了，发家致富的有，家破人亡的也有。但这是政策，大势所趋。咱住的是自家的房，种的却是国家的地，咱是个人，个人就得服从组织，组织就得服从党。征地拆迁，也是为了社会发展，为了国家的明天。所以，一切都要以国家利益为重。”强娃缓了口气。
　　 “史书记单独给我说了，大的政策在他，小的方法在咱。拆是肯定要拆，但是这一千多号人该何去何从，是个大事。我是党支部书记，你是一村之长，咋拆？怎么拆？咋做？怎么做？弄得好了，平安无事，弄不好了，遗臭万年。”
　　 郭强边说着边抽出一根烟递到长生面前。长生没有马上去接，微微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闪出一丝疑问。
　　 “怎么做？问谁呢？”不由得在心上念叨了一句。他知道，强娃不光是在试探他，还在给他自己脸上贴金抹银。
　　 但是，说的也是！拆迁这么大的摊场，钱数这么多，弄不好，真要出人命，掉脑袋的！五陵原上从来没有拆迁的先例，也没有辙可以照着走。现在市上要征地，镇上要求强拆，他作为村长，这个协议是肯定要签，这个头是肯定要带。事实也明摆着，在这种大事面前，各种各样的困难会有，但各种各样的好处一个也少不了。
　　 以前给村里修街道，铺柏油路，有强娃的势，有他的能力，事情办得不撂一点麻烦。市上拨下了的钱，还有村民的集资，买沙子，水泥，雇人工，要求路面多厚，多宽，按照标准，一公里花多少钱那是明账。蛇有蛇路，鼠有鼠窝。他和强娃合作起来那真是天衣无缝。偷工减料这不用问，排水沟，暗渠变成明渠，绿化带变成了几棵树，路灯变成了电线杆。最主要的人工，雇了几个匠人，剩下的各家门前自己收拾，拉土垫地基各户自己动手，等到工程机械进村，只做一些现成的活。没有人住的一些路段，再由各家各户出劳力，轮换着去修，就光在这上面，省出了很大一部分钱，这些钱最后就进了他和强娃的口袋。
　　 村民有意见，议论纷纷，议论叫他议论去，啥事都会有人说闲话，村里路面硬化，不是谁想弄就可以弄的事。一个镇辖区内的村子多了，一个市区底下的乡镇也多了，这钱该给谁，该拨划给那个村子，不是一句话的事。他跑了多少路，郭强费了多大的劲，这谁又能知道？钱就是拿了，看谁想咋？
　　 他俩个在这件事情上明来暗去，心照不宣。但是把刘家村几千年来的乡村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这本身就是一件奇迹。以前下雨，想进村回家，谁不抹你一身泥。遇到红白喜事，那更是母猪进了稀泥里，胡将呢！等一场事办完，浆浆水水就跟遭了灾一样。
　　 长生捡起强娃放在桌上的烟，掏出打火机，点着，狠狠的吸了一口。
　　 “镇上说了，把拆迁款的5%，拿出来作为奖励。你要带头，我也要带头，这个事最后要成，就看咱们两个了！群众的话肯定难说，但还得说，没有人愿意拆，最后只能强拆。”
　　 长生觉得，有了以前的合作，这次就没有啥顾忌，应该开门见山。况且镇上催的紧，拆迁领导小组很快就会进村，他这个村主任说干就能干，说干不成，立马就地免职，刘家村想当这个村主任的人多咧……
　　 他强娃也一样。
　　 “强拆！肯定拆不下去。谁愿意？谁甘心？你说这房是啥？是人老八辈子的血汗和命！”强娃把烟也狠狠的吸了一口。
　　
　　 三
　　 当村民知道要赶在收麦以前完成拆迁而且一个平方只赔偿五百块钱的时候，刘家村的男女老幼跟疯了一样。这其中最要命的就是长生他爸，刘秉义老汉。
　　 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在这五陵原上，守了一辈子长陵，他相信那土堆里埋的是他的祖宗，带着敬仰和无比的自豪，在这黄土地上拉扯着日月。尽管他一辈子都活得窝囊，但底气十足，他姓刘，刘邦也姓刘，他刘家出过天子，当过皇上，他身体里流的是汉家王朝的血。他不可能离开这里，他也没有想过离开，长陵底下的坡坡沿沿埋葬着他的祖先，他也会埋在那里，甚至给哪儿埋？他已经给自己选好了。现在突然要拆迁，突然要离开这里，让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根本接受不了。长陵还在那儿堆着呢，总不能把它也拆了吧？他刘家的先人要有人看守，刘家的人还没有死完呢？
　　 刘秉义老汉把能骂的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最后自然而然的落到他儿子长生身上。在他看来这个村长宁可不当，也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庄稼人盖个房容易吗？省吃俭用一辈子，有的人甚至为了一座像样的房子，愁出了病，累出了血，年轻人因为没有房子而娶不到媳妇，有些人临死也没有在新房里睡上一觉。有一个体面的家，那简直是庄稼人生活的基础和保证，是活人最有力的证明。
　　 “这才好了几年，吃上稠的了，又想尝稀的了！什么发展规划，发展你妈的屁。”
　　 当长生挨家挨户解释的时候，秉义老汉跟在后面乱喊乱骂，有些村民干脆脸红脖子粗，盯着长生要拼命！
　　 “哪有这样的事，说拆就拆，500块钱，还不够盖猪圈呢！现在工价加上材料已经快一千了。”
　　 “不叫人活啦！官逼民反呀！”
　　 “土匪么，明抢呀！”
　　 “来呀！你叫他拆，大不了同归于尽。”
　　 “盖房的钱都是风刮来的？当官的一句话，老百姓就得趴下，这是哪门子王法！”
　　 “……”
　　 七嘴八舌，根本就没有长生说话的份，等到长生路过强娃门口的时候，心里更是生出了一股恶气。“我倒弄个啥事！村里的事当孙子是我，当爷的是他，这党支书也受活成球了！”强娃大门紧闭，没有一点要开的意思。
　　 “还是支记好！管几个党员，没有这些烂事缠身，该拿的时候少不了，该出面的时候不见人，这共产党的政策就是给这些人定的。”想到这，长生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
　　 仅仅走了一条街，已经是大人喊，小孩哭，就跟遭了灾了一样。“想拆，你叫他来。”有几个硬气的村民已经在家里磨开刀了。
　　 当长生在村里挨骂受气的时候，强娃其实一大早开着他的丰田汽车出门了，这会儿正坐在大王镇党支部书记史文胜的办公室里，接受指示呢。
　　 “郭强，你把刘家村凡是在外面工作的正式职工，尽快列个名单，动用一切关系查一下他们的背景，这么大的事，肯定会有乱子，咱要知己知彼。”史文胜好像不是在交待工作，而是在搞一次秘密接头。
　　 强娃心领神会，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但他嘴上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