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四年庆】养儿殇(小说)
张婶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脚脖子,忍不住抽噎起来。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从远处赶来,沉默无言地抚慰着这个不幸的老人,不住地呜呜地叹息。
十八
自那次回来后,天生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一连三个月再也没有信息了。张婶身心疲惫,心绪不安,她常常给儿子打电话,但经常没人接,即便打通了,天生说不到三句话,就挂了。不过让张婶兴奋的是,天生答应过几天回家看他们。张婶也把这个晴天霹雳的好消息告诉了张叔,张叔也喜欢得咧嘴傻傻地笑起来。
这样的笑容好久没在他们脸上出现了,一时间,天高地阔,云淡风轻。
至此之后,张婶只要把张叔伺候好了,就搬个凳子坐在公交车站不远处,有时候望得脖子发酸,眼睛发疼,也毫不在乎,她期盼着儿子能从车上下来突然闯进眼中。纵然心里千般苦万般怨,如食人蚁一点点啮咬着她的心,但还有一丝飘渺的希望缱绻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支撑着她疲惫孱弱的身体而不倒。
邻居见到张婶这样,总会劝道:“张婶,你不用这样等的,你儿子回来了,还能跑到人家去啊!”
张婶会傻傻地笑:“天生告诉俺,这几天就回来,俺就得等着他!”
“嗯,那是!”邻居心情沉重地走开了。
天黑,张婶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内,张叔叹气劝道:“天生要回来时就回来的,你别受那个罪了,要是他不想回来,你就是把眼睛望瞎了也没用!咱全当没生这个畜生!”
张婶愣了半天,好像恢复了正常:“天生是不是哄咱啊,压根就没想回来?”
“不会吧,可能天生太忙,抽不出时间,咱慢慢等,是咱儿子吧,还能真的把咱忘了!”张叔心中愁肠百结地劝张婶,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你说咱要不要先准备些好吃的,要是这回儿子媳妇回来住几天,总不能馍就馍饭就饭地吃吧?儿子一定没啥,可咱媳妇不是亲生的,会不会嫌弃咱不待见她啊?要是她和咱儿子闹,该咋办啊?”张婶眼神热切地望着张叔,一脸的担心。
“要是买了,儿子媳妇没回来,不就放坏了,该咋办?”张叔强颜欢笑,“小时你就把天生宠得没办法,现在还是那个样!”
张婶嘿嘿地笑一阵道:“你不宠啊?”
张叔道:“要不,咱再打电话问问!”
张婶沉思半天,最后还是让张叔拨通了天生的电话。
晚上天生正和小雅过着二人世界呢,天生亲自下厨,做了四个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瓶红酒,边吃饭边看着电视,有说有笑,好不温馨惬意。
天生刚和小雅碰杯子,手机响了,同时放下酒杯,一起向手机望去,天生说:“我娘的!”他看看小雅,小雅点头道:“你娘的电话?晚上啥事儿?”
天生接通手机:“娘,有事儿啊?”
张婶打个迟登,一时间魂魄归位,欢天喜地地说:“娘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不是,儿子不是关心你和爹吗?”天生忙带着笑脸,这样的话让他心虚脸红。
“娘就是问问,你和小雅啥时候回来啊,俺和你爹怪想你们的!你爹天天念叨你,还让俺把他弄到门口等着你……”张婶声音异样,有些呜呜地哭起来。
“娘,你咋哭了呢?”天生忙问道。
“想你!”张婶哽咽着。
天生望着小雅,见小雅低头不语,忙说:“娘,小雅今晚是夜班,还没回家。等她回来了,我和她商量商量,看看最近两天能不能请假回去看你和爹。你和爹要保重身体啊!”
张婶笑起来:“天生啊,只要见到你和小雅,俺和你爹啥病都好了!”
天生的心猛然一痛,像被针扎了一下,声音哽咽了:“娘,放心吧,过两天我和小雅一定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张婶像被卡住的唱片,啰嗦个没完。
天生先挂了手机,擦了擦眼睛,望着小雅:“小雅,明天请假,和我回家看看爹娘吧!”
“想回去你自己回去,我可不回去,受不了那满院子的骚味!”小雅仰躺在沙发上,瞥着天生,又轻轻地拍着肚子,一脸严肃地说,“再说我还有怀有宝宝,要是宝宝被那难闻的味道熏病了,你不心疼啊?”
“什么熏病了宝宝?”天生急了,大声道,“什么骚味?你就是看不起我爹娘!”
小雅挺身坐正了,拿眼睛瞪着天生,站起来,把高耸的肚子往天生身上靠:“你和我发什么脾气?难道你还要打我不成?”
天生一下子软在椅子上,低声道:“我怎么打你?我不是急得嘛!你不是也听见了吗,娘让我们回家,她和爹想我们。”
小雅寒着脸说:“反正我不回去,回去一趟,我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我就是闻不惯家中的那个味儿!”
“你不回去,我怎么向爹和娘交代?”天生郁闷地双手抱着头,恨不得把头挤爆了。
小雅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天生突然站起来,把小雅抱在怀里,说道:“小雅,你爱我吧?”
“废话,我会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吗?”小雅没好气地答道。
“爱我,能不能给我个面子,跟我回家一趟?”天生满脸期待柔声问道。
“天生,这不是面子的问题,这是我和宝宝身体健康的大事儿,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咱宝宝着想!”小雅态度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就是我妈知道,也不会同意的!”
天生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他实在没办法能让小雅回去,痛苦极了,一下子跪在小雅面前,哽咽道:“小雅,你就可怜可怜我和爹娘吧,跟我回家一趟,行吗?”
小雅怒道:“天生,没听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你要是动不动就腿软,我还真看不上你啦!给我起来!”
天生望着小雅花容失色,忙站起来,陪着笑脸:“不是着急吗?”
“天生,如果你还像先前那样爱我,现在你也别回去,你看我肚子挺这么大,浑身酸软无力,做什么都费劲儿,要是累着伤了孩子,妈也不会愿意的!”小雅眼波盈盈,像一潭蕴藏无穷魔力的碧水,天生真想跳进去。
一想到丈母娘,天生浑身起鸡皮疙瘩,想了一会,只得缴械投降了:“我打电话和娘说,过阵子再回家。”
小雅亲了他一口,笑道:“这才是我的好男人,宝宝的好爸爸!”
天生把小雅怀孕行动不便的事儿告诉了娘,最后说道:“娘,你和爹说说,等小雅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回家!”
张婶愣了好久,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你要把小雅伺候好,千万别磕着碰着,娘还想早日抱大白孙子呢!”
张婶放下手机,心如手揪,眼泪奔涌,急忙走出门去,找了个背静处,呜呜咽咽地哭阵子,嘴里喃喃:“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
自此后,张婶情绪一落千丈,愁眉锁眼,笨手笨脚,丢三落四,先前爽爽利利,行动行动如风的张婶好像早就没有了。张叔知道病因,创钜痛深,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劝道:“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活法,不回来算了,要是天天在身边没事儿做,咱还不愁死啊!”
张婶呆笑片刻,如梦方醒,强作笑颜:“我不是为儿子,是心疼你啊!”
张叔望着张婶,拉着她的手,强为欢笑道:“天生娘,这辈子你陪着俺没享啥福,但活罪没少受,没想到俺老了老了,还恁么不争气,瘫卧在床,牵累你活受罪。你的身体也不好,要是俺在把你熬垮了,俺良心也过不去啊!有时俺真想死了算了,可俺又舍不得你,你说俺可咋办啊!”
张婶唏嘘不止:“天生爹,可别胡思乱想的!你要是走了,俺孤孤单单,还能活下去吗?”
“照儿子媳妇的这个劲儿,今后指望他们伺候咱,连想都别想,要是每年能回来望咱两眼,就知足啦!”张叔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风吹树枝,呜声如丝,落叶飘零,不觉心寒彻骨。
张婶顺着张叔的视线望去,一只孤零零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向着远处飞去,有树叶飘进窗内,落在床上,她顺手捡起,又从窗棂缝隙间送到外面去,大白猫好奇地望着窗外。张婶回头道:“喂条狗,喂只猫,还知道家,天生是咱自个生养的,难道还不如猫狗?唉——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
十九
弹指之间,腊月将尽,北风呼啸,树木呜咽,寒气头骨。
一日,天降大雪,满天满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早饭后,张婶伺候好张叔,像往常一样搬个矮凳子,脚步蹒跚地走到离家不远处的路口,慢慢地放下凳子,慢慢地坐下来。伸手掖了掖头上已被岁月染黑的白毛巾,两手互插在棉袄的袖筒里。一双浑浊的眼睛向着远处望去。
自从儿子结婚到今儿,在路口瞭望,就成了张婶的必修课,就算刮风下雨,也不会歇班。几个月的风刮日晒,几个月的凄风苦雨,她神情木讷,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褶皱深如沟壑,肤色深灰如土。虽然长时间的寒风侵蚀,会感到关节疼痛难忍,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她就像一幅画,一副凄凉悲壮的油画,赫赫然张贴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上,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人们背后议论,张婶想儿子想神经了,想疯了,人们也想帮她,但天生的手机始终没人接。有人劝张婶到城里找儿子,但张婶只是向人们笑笑,然后嘴里开始周而复始地喃喃着:“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
呜呜地风声,纠缠着张婶悲悲切切的吟唱,在这森然的严冬里,发酵酝酿,为这个苦冬平添了无限的悲凉。
不少人走到她身边摇头叹息,不少人可他可怜,劝她:“张婶啊,天真冷,风这么大,雪也这么大,你就别这样等了,要是你儿子回来了,能不到家里吗?要是他没回来。你就是等到明年这时候,也见不到啊!”
“张婶,儿子不回来,你难道不能到城里找他吗?也强似在这枯坐干等啊!”
张婶笨拙地扭了扭身,机械式的笑了笑:“俺儿子说,过几天就回来,俺要是不等,就怕儿子摸不着新家呢!”
人们摇头,笑她神经了,好心人问道:“张婶,你莫不是有病啊?俺咋觉得你说的是胡话呢.天生又不是小孩子,咋能找不新家呢?”
“你不知道,俺的天生打小胆小……”
张婶话没说完,双眼直勾勾地向远处望去,再也不理他,嘴里开始喃喃:“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
不知啥时间起,张婶特别健忘,有时早晨出去,到了天大黑才回家,弄得张叔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他有心责怪她,但总是忍不下心来。看着日渐憔悴消瘦的老伴儿,忧愁苦闷,长吁短叹。
记不得从那天开始,张婶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天生的手机,可是天生从来没有接过,害得张婶疑神疑鬼,神思恍惚。每天都会和张叔絮絮叨叨很多遍:“天生是不是出啥事儿啦?还是他不认咱们啦?”
张叔也悲伤抑郁,心疼张婶,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天生是咱们的儿子,难道还能跑到外国去?他有工作,有家庭,得有好多事儿忙吧?就算现在不回来,春节快到了,他们一定回来!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回来,给咱们个惊喜呢!”
“会吗?会吗?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张婶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絮絮叨叨起来。
张叔再三催促下,张婶才到厨房内,下了两碗不咸不淡的挂面,草草吃过,张婶便坐在床边,向着窗外呆看。张叔劝她睡觉,她就像木雕泥塑,痴痴发愣,张叔心疼道:“要是这样折腾自己,早晚非折腾毁不可!难道儿子不回家,咱就不活了吗?儿大不由爷,回不回来得由他!”
“咱天生为啥不回家呢?天生爹,天生是个气管炎,害怕小雅,才不敢回来看咱们的吧!一定是小雅不让他回来!”
张婶眼睛死死盯着张叔,张叔心内发毛,忙说:“小雅人长得漂亮,心坏不到哪里去,净瞎想!”
张婶眼神呆滞,不理张叔,只顾自地说:“天生八成被小雅那个狐狸精缠住了,俺得到城里把天生找回来,不然这辈子咱都见不到儿子啦!”
“净瞎说,让外人听到啥样子!算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啦!”张叔拿张婶没办法,只得哄她。
张婶也许太累了,也许太困了,很听话地躺在床上,不不久就睡着了。大白猫拱拱和她贴在一起。
第二天天刚亮,看着张婶还没有睡醒,张叔拨通了天生的手机,但响了很久,却没人接,他只好苦笑摇头。
其实张叔的电话,惊醒了天生和小雅。天生正要接收机,小雅一把抢过手机,埋怨道:“谁啊,天还没亮就打手机,也不分时间!”
“谁啊?”天生把头凑过去。
“你爹娘的!”小雅白了天生一眼,立马挂掉了。
天生埋怨道:“你怎么挂掉了,这么早打手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要不我们回家看看!”
“能出什么事儿,都老糊涂了,这么早打电话……”小雅侧着身子,眼睛瞪着天生,“我挺着个大肚子,能到哪去?……今天周末,爸妈要咱们到家里去,回去,想都别想!”
天生半靠着坐起来,望着小雅:“小雅,我爹娘可就我一个儿子,不回去人家会说闲话的!”
“谁想说谁说,反正咱听不见,累死他们!只要咱幸福,管得着别人怎么说吗?”小雅满不在乎地说道。
天生无奈地忘了小雅一眼,只好重新躺下,小雅亲了他一下:“这才是我孩子的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