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寡妇田小娥(小说)
小娥佯装全然不知她的疑虑,笑着说道:“嫂子,我就想问问二哥,我家门口能不能也给打一口井……你知道,华子还小,晚上一个人出门打水,既远又不方便,所以……”
秀英点手嗔怪着笑道:“这有啥难的,赶明儿就让法庚找人给你看看去!”
法庚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顾闷头吃饭,而且吃得很急、很香。只见他端起碗来,在小桌旁起身站直了,仰了头,用筷子“呼呼啦啦”地把碗里剩下的稀饭全划到嘴里,快速地囫囵咽下肚去。吃完,迅速丢下碗筷,转身,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又双手搓了搓,在屁股上蹭了两蹭,才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啥地方能打井,咱说了可不算,得县上的刘师傅说了才算!”
五
自打隐约听到社员们背地里的议论,秀英便开始提防小娥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怨恨,却又不好当面表现出来。她用猎人般的眼神直直地朝着小娥和自己男人的眼睛里窥探,企图从他俩的眼神里寻见出端倪来,但看了好久,都没能发现出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来。
小娥今儿来,只说了想在自家门前打井的事。想在自家门前打上一口井,这种事,差不多是队里所有社员的企望,这理由很正当,也很普遍,看不出这有啥过份之处。秀英想到这,心里又稍稍安顿了些。
见小娥和法庚没了可疑之处,胡秀英心里不免又有些失望。那些道听途说的异常反应,到底是有了好,还是没有的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忽转念又想,倘若他俩真有什么,一定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干出那些不得体的事、说出那些不要脸的话来的。想到这,她刚放下的心不免又提了上来。
秀英试探丈夫道:“小娥娘儿俩孤儿寡母的,本来就难;咱是一家人,咱能照应的地方还得多照应着点……法庚,你现在也算是个大队干部,就跟公社的大干部们说说……”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法庚给打断了。法庚骂道:“你懂个屁啊!这事我能说嘛?个个都想呢,这还能行?”
小娥见他有些激动,忙歉意地笑着道:“二哥,我知道,这是上头的规定……我就这么一说,实在不行的话,就算了。”
当着小娥的面,被丈夫这么一怼,秀英反倒有些尴尬。她嘴角撇了撇,轻蔑着道:“哦呦,不得了了!瞧你个死样,不行拉倒,用得着这样凶吗?”
法庚转脸却平静地对小娥解释道:“他婶,这事不好办,不光县里和公社有明确规定,这啥地方能打井,还得那些县里的技术员实地勘察了才能定,不能打的地,你就是把地球打穿了,它也出不来水!”说完,便走进堂屋,拿了件灰色的衬衣和一个银色的手电筒,又出来。他把衬衣往肩上一搭,对小娥道:“我看你家门口那位置,肯定没水!”
小娥道:“二哥,晚上放水,我那块田划在里头了吗?”
法庚仰头想了想,道:“你那块田,不在里头。咋了?”
小娥道:“二哥,你看……能不能?”
法庚立刻明白了,有些为难地道:“他婶,这事更不好办了……你也知道,大队、公社和县里都严格规定了的,谁也没这个权力啊!”
秀英插话道:“你就后半夜,给她留个小缺口不就成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不,你把放水的范围给改一下。”
法庚忽然激动了,挥舞着手电筒冲她吓唬道:“你个死婆娘,要死了?!那能随便改的?这都是县里、公社和大队开会经过讨论一致定下来的,谁也没这个权力更改!不要说公社书记,县委书记不行,就算天王老子都不行!逮到了要杀头的!知道不?!”
胡秀英被他这话也吓得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她顿了会,却又嗤之以鼻地道:“哦呦!看把你能的!不就多了三分地嘛!拿个鸡毛当令箭似的!”
法庚转脸平静地对小娥解释道:“几个人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巡逻一个来回,这要是真留了缺口,一看就知道了!回头一问一查就清楚是谁干的了……你说,这缺口我敢留吗?!”
小娥眼圈忽然红了,忙道:“让二哥为难了……算了……我走了。”
法庚心软了,忙伸手拦住她,饱含歉意地道:“他婶,这事真不能办……”接着又道,“你别怕,明年有咱吃的,你和华子就不会饿着!”
秀英也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
小娥强笑了笑,朝胡秀英感激着点了头:“嫂子,谢了!”转身往院外走去。
秀英也到院门口,冲着小娥的背影道:“他婶,你别怪他……再来啊!”
六
凌晨三点,路发庚带着栓子和勾子两个,扛着铁锹,打着手电,在水库下的涵洞附近,沿着划定线路进行着外围巡逻。
这年的夏夜,蚊虫极少,后半夜的微风吹着,倒也十分凉爽。水库大坝埂那边的抽水机在“突突突”地嘶鸣,像是从地底下传过来的。稻田里,水稻正贪婪吸食着水份,土地下隐约发出“嗤嗤嗤”的吃水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甘甜和气息,合着青蛙和昆虫的鸣叫声,像广播里正播放着一首迷人的小夜曲。法庚喜滋滋地眯上眼,仰起头,倾听着,忍不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久违了的清新空气。
他们用手电筒往脚下的田埂左右仔细地进行查看,一旦发现逃水、漏水的地方,就立即对其进行封堵。就这么一路查看,一路封堵,慢慢便来到了最南边的几块田的田埂上。忽然,一阵“哗哗哗”的轻微水流声惊动了他们。法庚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拴子和勾子也应声紧随而去。
只见一处田埂已经有了一个小缺口,水沿着小缺口正极速地往下流出。下游的这块田,地势很低,与上一块田足有近一公尺的落差,正是小娥家的稻田。他记得,自己曾经给这块田施过几次肥料。此刻,他们三人心里也都清楚,这块田,并不在划定的灌溉区域内。
他忙堵了缺口,并命令道:“栓子!你去下边看看,看究竟走了多少水?”
栓子答应一声,沿着田埂跳下去,顺着田转了一圈。回来后,才道:“还好,没多少水,水还没出这块田!”
勾子道:“看样子,这缺口开了也没多久,这是咋回事?”
栓子道:“难道……”
勾子道:“不可能,两点半我还转了一圈呢,没发现有人啊!”
栓子用手电仔细照那个缺口,道:“唉,你们看,这缺口边缘看上去还蛮整齐的,象是人用锹挖的……”
法庚端详了一会儿,却道:“这像吗?我看……不太像吧……”此刻,法庚的心里一阵慌乱。幸好是在夜里,没被勾子他俩看出他的样子。
“那你说这是咋回事?”勾子问道。
当天早上七点半,田小娥“偷水”的事,便在全大队传开了。没过半天,这事,县里和公社便都知道了。
公社书记韩学明责令大队郭书记立即派人着手进行调查此事,并强调道:“你要亲自过问此事!这件事只要事实清楚,一定要严肃处理,不能手软!”郭书记便让法庚立即把田小娥“请”到大队部来。
七
在去大队部的路上,路发庚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头,田小娥一脸茫然地跟在后头。他俩一前一后,引来一些社员的驻足和围观。社员们对小娥纷纷投以鄙视的目光,又指指点点,像是在谴责一个罪犯。这让不知缘故、毫无思想准备的小娥,不禁又感到有些惶恐。
大队部临时腾出了一间屋子,作为小娥的“审查室”。
小娥被指定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松木椅子上,类似于法庭里的“被告席”的位置。在她对面,靠窗户的位置,坐北朝南地并排放着一溜临时从学校搬来的旧课桌,就像是法庭的“审判席”。课桌后面坐着六个大队和公社的干部,就像是“法官”和“陪审员”。这些人,公社上来的几个她都不认识。
路法庚也列席其中,坐在最右边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摊着一个本子,手里拿着一支笔,像是法庭里负责记录的“书记员”。
“审判席”上的人们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田小娥。田小娥却全然不知今天这阵势的来头,却又对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陌生。她强作镇定,紧闭着嘴唇,双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袖,心里却有些发毛,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郭书记用舒缓而严肃的语气问她道:“田小娥,你后半夜做什么去了?!”
小娥有些惊诧,反问道:“后半夜?我没做什么啊!”
干部们都盯着小娥,却不出声,只让郭书记对其进行质询。显然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程序。
法庚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在做记录。他手中的钢笔在纸上飞快地划着,笔尖和纸面摩擦时,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你自己晚上做的事你不知道?”郭书记的声调还很温和。
“唰唰唰”。
“我……我晚上没做什么啊……”
“你去水库那边做什么了?!”
“唰唰唰”。
小娥吃了一惊:“我没去啊……我去那边做什么?”
“啪”的一声,一个穿军装的干部突然拍了桌子,大声喝道:“你还想抵赖?!”
“唰唰唰”。
小娥觉得冤枉,忙道:“我……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我抵赖什么?”
郭书记左右看了看众人,才小声对身旁穿军装的男人笑道:“你们看,我就说嘛,她可不是一般人,你们还不信呢!”
众人听了都冷冷地笑了笑,笑容很僵硬,持续的时间不过才几秒钟,像是为了响应郭书记而硬挤出来的。
只有法庚没做出任何反应,只低着头做他的记录。
“唰唰唰”。
郭书记冷笑着,转脸用平静的语气对小娥道:“你呢,也不要害怕,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就行。”
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严肃道:“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承认自己的错误,还不晚。”
“唰唰唰”。
“我不懂你们的意思……我犯啥错了?你让我承认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你孤儿寡母的,政府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那个男人道。
“唰唰唰”。
“我虽是孤儿寡母,但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一不偷、二不抢,本本份份的,没做过什么没脸的事!”
“好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嘴巴子倒厉害啊!你跟我扯这些干嘛?”他左右看了看,又逼问道,“我问你,昨晚上,后半夜,水库下边,你们家稻田的水是咋回事?”
“水库下边?我稻田的水……我不知道啊?”小娥眼圈红了。
“你还想抵赖?”男人冷笑道。
“唰唰唰”。
“我是真不知道!干吗要抵赖?我抵赖什么?”小娥的眼睛里噙了泪。
“好!好!好!田小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那个,谁,路法庚,你跟他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气急了。
法庚这才停了笔,抬起头来,用平淡的口气对小娥道:“昨晚三点多钟,在你们家的田埂上发现了一个缺口……”
郭书记道:“这下子你听到了吧!这是偷水!是盗窃国家财产的行为!要严肃处理!”
小娥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急忙起身激动地辩解道:“我没偷!我……我没挖……我昨晚根本就没去那边!”
穿军装的男人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并问道:“谁能证明?!”
“我……我……”小娥一时无法证明自己,顿时慌了神。
“唰唰唰”。
小娥不由得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事。
八
昨晚八点,天色已经暗下来,田小娥洗完澡,便和华子上了里屋的竹床。
天气太热,华子热得睡不着,小娥一边躺着,一边给睡在怀里的华子打着扇子,差不多到了半夜,渐渐有了些凉意,才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间,只见队里的一些妇女们都围了上来,一个个咬牙切齿地指着她的鼻子骂,还冲着她吐唾沫,便惊坐了起来。醒来后,全身是汗,却又听见窗外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娥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了。她警觉起来,一阵紧张,便翻身起床,来到窗户前仔细向外听了听,却又没了声响。
窗户纸在月光的照射下,白茫茫的。窗外的墙根下除了几只昆虫还在鸣唱,没了一点声响。她知道,窗外头有人,而且,还是那个男人。她故意对窗外骂道:“又是哪家的死猫!”。她又想,要是当初华子他爹给砌个院子,在房子周围围上院墙该多好。她屏气凝神着听一会儿,见外头的确没了动静,以为那只“猫”已走,才放下心来。才刚上床躺下,窗外又传来一声“喵”的叫声。这声音显然是人学的!她对外头又骂道:“死猫,你还不走?我知道你是哪家的‘猫’!你再不走……当心我天亮了到派出所去报告!”
窗外传来男人“嘻嘻嘻”的阴森恐怖笑声,笑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这时候,路华醒了。华子坐起来,揉着眼睛问道:“娘,什么事啊?”
“华子,你咋醒了?没事,你快睡,天亮了要上学的。”说着,便和儿子又都躺了下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想着那只“猫”。那“猫”的笑声,觉得十分耳熟……
小娥一直想揪住那只“猫”,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因而又一夜未眠。那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出这个捏着怪腔的“猫”到底是谁。法庚肯定不是。队长?好像也不是。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后半夜跑出来敲寡妇的窗子,似乎可能性不大……难道是,光棍牛二?
她没法去问,也开不了这个口。男人们一个个都是正人君子,可到了夜里,就不知道他们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