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寡妇田小娥(小说)
华子挨了这两下,胳膊上,脊背上立即出现了道道深深的血印子。他一边应声哀嚎着,一边又试图躲闪着。
小娥满脸的泪水和汗水。许是累了,许是心疼了,举在手里的藤田也落了下来。
华子的调皮在队里和学校里是出了名的,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责打华子了。可她知道,打在华子身上,却疼在她自己心里。只是,她没办法,他爹金子死的早,这孩子要是将来不学好,自己该怎么办呢?
她气喘吁吁地坐了,试了泪,冷静下来,问他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华子哭着大声喊道:“黄老师是坏人!我……我恨他!”他的喊声很响亮,象一把重锤,猛烈地敲在小娥的心坎上。
小娥再次高高举起的胳膊却停在了半空中,慢慢又放了下来。她瘫软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他丈夫金子的黑白照片。
华子时断时续的哭声很响亮,不但惊得屋子东山墙外竹园里的斑鸠“扑啦啦”地扑腾,也惊动了住在他家前头的邻居柳青。
柳青知道华子淘气,却不知道这次被打的真正原因。
柳青见华子被打得满身的血印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也落了泪。她夺了小娥手里的藤条,并把它扔到厨间,还把华子搂在怀里给护住了,含着泪对小娥埋怨道:“从来没见过这么打自己孩子的!他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华子是淘气了点,比划两下,吓吓也就完了,还真打!要是打坏了,将来你靠谁去?!”
华子哭得更凶了。
小娥呆坐着,看着金子的照片,一句话也不说。
柳青十分怜爱地给华子背上的伤痕吹着凉气,一边又数落小娥道:“华子可怜,打小就没了爹,没爷爷、奶奶疼,舅舅也不疼,姥姥不爱的,你说……你咋就下得去手呢!”又轻声问华子,“华子疼不?”
华子试着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娥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柳青愤恨道:“你要是不想要,就把华子过继给我,我替你们养着!他就算是一条狗,也知道将来要报恩的呢!”
小娥听了,不禁惊愕了,脊背上又冒出了冷汗。想说什么,动了动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柳青拉着华子道:“走,跟婶子到家吃饭去!”说完,拉着他便走。
华子力小,只得被她拉拽着,三步一回头地边走边看着他娘在堂屋昏暗的灯光下发呆。
小娥看见金子的嘴巴动了动,仔细再看时,好像又没动。那表情,像是在对她微笑,再一看又像是在怨恨她的样子。忽然,她的心像是被什么压着,压得她喘不上气来了。她站了起来,失魂落魄了一般,躺到床上,竟然忘了关门。
一阵五脏六腑被搓揉、被压榨似的疼痛袭来,就有一只手像伸进了她的胸膛,把她的五脏六腑紧紧地揉捏在了一起,她疼得不得不匍匐在床上,轻声呻吟起来。
她想大喊,象华子那样大喊一声,可她却喊不出来。
十二
是夜,华子从柳青家回来时,已是夜里十点。小娥小心翼翼地给华子擦了身子。华子忍着痛,一声都没吭,小娥的泪水才又流了出来。
华子仰起头,替他娘擦拭了泪水,问道:“娘,你吃了没?饿不?”
小娥抚摸了华子的小脑袋,勉强笑了笑,道:“娘不饿。”
屋外头东墙外竹园里,风吹着竹叶发出“沙沙沙”的阵阵响声,屋里的西墙角,两只蟋蟀一唱一和的,“唧唧唧”地相对吟唱着。
熄了灯,母子俩静静地躺在床上,却都睡不着。
小娥把华子搂到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他脊背上的血印痕,心疼地问华子道:“华子,疼吗?”
华子身子动了动,却又蜷缩在她的怀里,道:“娘,不疼!”
小娥听了,眼泪便又往下流。那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顺着眼角滚落到凉席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娘,不哭!”华子道。
“华子,娘没哭。”小娥把华子搂的更紧了。
“华子,娘要是哪一天不在,你就去找你外公去……”小娥悠悠地道。
“我外公?谁是我外公?”华子忙问道
“外公就是娘的亲爹……你也有外公,只是你没见过。”
“香儿、菊花、志成他们都有外公,外公总带好多好吃的给他们……”
小娥轻轻抚摸着华子瘦弱的肩膀。
“你没见过外公,他住在很远的城里。”
“娘,我从来没去过城里。”
“等哪天,娘带你去。”
“娘,外公咱不来看我呢?香儿她外公老来看他,她还老去她外公家。”
“你外公……他……没空来……”
华子“哦”了一声。
小娥轻轻对华子道:“华子,娘……要走了。”
华子转脸问她:“娘,你要去哪儿?”
“娘去找你爹。”
“娘,我也去。”
“傻孩子,你不能去。”
“为啥我不能去?”
“去了,就不得回来了。”
“娘,你会回来吗?”
“娘不回来。”
“那我也不回来。”
“华子要上学啊?”
“那边没学校吗?”
“那边……没有。”
“那我就上完学再去。”
“娘说了,去了就不能回来了。”
华子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一个万全的办法。
小娥抚摸了他的小脑袋,笑着道:“傻孩子,娘和你闹着玩呢,睡觉吧。”
十三
村中间那口老井旁边有一棵老树,老树上的广播喇叭里终于有了好消息:“……明天白天,晴转多云,最高温度33度,最低温度28度,午后到上半夜多云转阴。后天,阴有雨,雨量中到大,局部暴雨,最高温度……”
这消息无疑给人们带来了希望。“有雨了!有雨了!”社员们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
听到广播后,柳青一大早便来小娥家,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小娥。
柳青兴奋道:“小娥,赶快去田里把缺口都堵好了!你听广播了没?后天有雨呢!”
小娥以为经过几天前晚上的事,柳青与自己生分了,没想到柳青今儿早上便主动上门来通知她这个消息,心知,柳青本就是个没心机的人,虽然心直口快的,但人却特别善良、实在,便对她又添了几分敬意。
得到这个消息,她自然也有些兴奋,笑道:“是吗?我咋没注意听呢。”
“昨晚上就报这两天有小雨,今早上才报明、后天有大到暴雨呢!”
“是啊!得赶紧去田里看看!”
“咱香儿她爹说,你那些田也没几块中用的了,都旱透了。旱透了的也要保水,可以再种些别的。”
“是啊,前几天我去看了,真没几块中用的了。也就只有水库下头那几块稻田兴许还能有稻子收。”
这时候,广播喇叭里又传来郭书记的声音:“社员们!注意了,今晚上开始就有雨了!老天爷饿不死人的!这个……家家户户都快下田去看看,把那些缺口都给我堵上了!各队的队长也给我到处看看,赶紧的把那些塘塘坝坝、沟沟坎坎的缺口都给我堵上喽!尤其是田里,一定要保住水!可不容易啊……”
柳青听了,朝着大喇叭的方向啐道:“这还用你说!”转脸又对小娥道,“你吃了没?吃了咱就一起水库那边看看去!”
“唉!”小娥答应了,便拿了铁锹,锁了门,和她一起往水库那边去。
水库这边的抽水机还在工作着。在下山口水库的坝埂上,两人遇见了勾子。
柳青问道:“勾子,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机器咋还开着?还要抗旱呢?”
勾子斜眼看了看在柳青身后的小娥,笑道:“柳青嫂子,你咋知道这天就一定有雨呢?谁能保证啊?”
她朝天空看了看,道:“你看这天,云彩都多了好些。再说,天气预报都报了啊!”
“天气预报就一定准了?”
“咋不准?”
“天气咋样可不是咱们说了算,是龙王爷!要是……这天不下雨呢?”
“瞎说!天气预报你都不信?”
他又朝小娥看了看,冷笑道:“信天气预报?这天气预报也是人报出来的!这天好不好,有没有雨,我看连龙王爷都不敢保证的,更不要说人了!”
柳青撇了撇嘴,道:“胡诌!我看天气预报就一直挺准的!”
“这天能不能下雨,还得看人呢……”
“啥意思?”
“啥意思?你没听队里孙二老爷说吗?”
“他……他说啥了?”
“他说:‘今年这大旱,都是人作出来的!哪个地方出了妖人,哪个地方就得出天灾!’”
“听他胡诌!妖人?谁是妖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妖的人自己清楚呗!”他瞥了一眼小娥。
小娥对勾子的话并不理会,扭头自往坝埂下走。柳青在后头喊道:“小娥,你别急啊,等等我。”便丢开勾子,跟着小娥下来。
灌溉区域的稻田里,秧苗翠绿,一片生机。两人在稻田里穿插前行。柳青伸手抚摸着生机盎然的秧苗梢头,心里乐开了花。感叹道:“小娥,你瞧,长得多好!这稻秧和人一样,也是有脾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收成。我看,这些稻田,今年肯定会有个好收成!”
小娥却道:“稻秧没心事,也没烦恼,有肥有水,它就能长好了,旱了、涝了也不知道疼……”
柳青道:“看你说的,像是挺羡慕稻秧似的……”
两人正说着,法庚和栓子在前头的稻田里冒了出来,倒把她俩吓了一跳!
柳青忍不住地拍着胸口,责怪道:“哎呦!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
法庚笑着道:“你们俩咋来了?”
栓子大笑道:“柳青嫂子,吓着了吧?”
小娥一时也有些惊讶,忙笑道:“二哥,栓子兄弟。”
柳青道:“你们俩这是干嘛呢?怪吓人的。”
“没事,这儿有个漏洞。”他指了指脚下道。又问,“你们俩来干嘛?”
柳青道:“郭书记在喇叭里不是通知了吗,香儿他爹又去了公社……我们俩来转转田埂,看看有没有要堵漏的地方。”接着又道,“这本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就陪着小娥来看看……”
栓子看着小娥笑道:“小娥嫂子,你那几块田法庚哥早就帮你弄好了。”
小娥心头一热,想说感激的话,却又一时说不出。柳青却笑道:“还是你们好……”说了这一句,却又住了口。
小娥脸上立即飞起了红晕,忙低声道:“那……谢谢二哥了……那我们走了。”说完,扭头便走。
法庚忙答道:“没事!回吧。”说完,便又蹲下身去,消失在了齐腰高的秧苗丛中。
柳青看了看小娥,却笑着又道:“那,咱到西边山洼子里看看去。”
十四
傍晚时,小娥在家正准备做晚饭,胡秀英忽然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小娥便知道事情坏了,法庚帮自己的事又让她知道了。
胡秀英豁出去了,站在堂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捶胸顿足地哭喊着道:“我的天啦……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啦……这日子没法过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小娥强忍住内心的羞愧和悲愤,噙着泪急忙拉着秀英的胳膊,劝道:“嫂子,究竟咋回事……你好好说,可别这样闹……”
秀英忽一甩胳膊,立即止住了哭泣,抬手把小娥家的八仙桌拍的山响,大声道:“我闹!我为什么闹!”又跳到屋门口,一手叉着腰,一手用手指指着小娥的鼻子,厉声道,“你还要脸不要了?!一天到晚的勾引人家男人,还知道羞耻不?”
小娥一时无法辩白,只得强笑着道:“嫂子,究竟咋回事?你说清楚……我哪里做错了,你可以明说……你用不着这样!”
秀英浑身发抖,指着她骂道:“不要叫我嫂子!还装呢?我就知道!装得真像啊!你个骚货!”说着便扑了上去,揪住小娥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扯,小娥“唉呦”了一声,便跌坐到地上。秀英趁势又伸手向小娥的脸上、脖颈上抓去。小娥只得用胳膊去招架,两人便于地上滚在了一起。
这时,法庚已经赶到,他忙上去抱住秀英,大喊道:“胡秀英!你住手!你给我住手!”
柳青和邻居们都闻声赶来了,都纷纷上前把两人隔开了。秀英被众人拉到门外,更为暴怒,像一头狂怒的母狮,不住地暴跳着大骂道:“你个骚货!成天勾引人家男人,尽给老路家丢脸!”她几次想冲进门来,无奈被人死死地扯住了胳膊。
小娥乱了阵脚,哭着争辩道:“我勾引男人?你说,我勾引谁了?你说我勾引谁了?当着大家的面,你说,我勾引谁家男人了?”
秀英脸色铁青,不住地喘着粗气,见被人架着,无法再靠近小娥,便冲着小娥怒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不要脸的骚货,成天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你当大家伙不知道?还要我一一给大伙说出来?你有脸做,我还没脸说呢!”说完又狠狠地对她啐了一口。
法庚对秀英喝骂道:“你还不嫌丢人?!跟我回去!”
秀英却得空抽出了胳膊,用力给了发庚一个耳光,骂道:“你个陈世美!还有脸说!姓路的,你干的好事!我跟你没完!”
法庚实在忍无可忍,挥手“啪”的也给了她一个耳光。
众人一松手,秀英便仰面又跌倒下去,索性就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她呼天抢地地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我苦命的儿子啊……我哦怎么就跟了这么个陈世美啊……”忽又一骨碌爬将起来,哭喊着又朝小娥家门口扑来,却又被几个女社员给死命地扯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