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英•阿特曾不满地紧蹙眉头，气得在心里大骂那些劳动组合的管领，并决定以后要把这事当作典型提出来狠加整治。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些打着赤膊，穿着单衣，挥动锄镐，推着土车，在寒风中疲于奔命的人们，一日三餐吃的竟是这样的饭食……英•阿特感到一阵痛心，他真有些恨自己，恨自己过去为什么竟一点也不知道这种情况。
　　 一直过了许久，英•阿特这才回过神来，指指灯罩上的那条高产新闻，犹豫地问：“就算那些工程都搞错了吧，可这粮食高产……”
　　 南丁•琼向灯罩上的那条新闻看了一眼，一撇嘴说：“全是假话，谁信。”
　　 “假话？”英•阿特犹豫地问。
　　 韦•斯特大夫满意地感觉到，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英•阿特的躯体里觉醒。他决定再助他一臂之力，在遮蒙住他眼球的那一层云翳上划上一刀。于是，他便苦笑了一声，揶揄地说：“这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自从雷•福特大将被贬谪以后，还有谁说真话？弄虚作假，谎报成绩，成了一股时髦的社会风气。这粮食产量是愈报愈高，愈报愈高呀。七八年下来，便超过了实际产量十几倍……”
　　 英•阿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幽暗的小屋，摇晃的灯火，以及在灯火下闪烁的韦•斯特和南丁•琼的脸，倏地在眼前旋转起来。他连忙靠住桌子，伸手蒙住眼睛。天哪！这难道就是他引以自豪的“长风万里”运动？就是他据以制定国家计划，并把自己的国家列入英玛基勒圣星球上最先进国家之一的基础？
　　 他忽然又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场斗争，当时，安•别林是如何振振有词地援引着一个个数字，声色俱厉地驳斥雷•福特。而自己却满足于那些大嗡大轰，热闹非凡的表面现象，愚蠢地轻信了那些虚假的数字，革了雷•福特的副领职务……现在看来，真理倒也许还是在雷•福特那一边。唉，生活为什么竟向他开了如此恶谑的一个玩笑？
　　 深夜，当英•阿特与南丁•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拉住南丁的手，恳挚地请求说：“琼，请你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抓，被打？我……我全都忘却了。”
　　 “你呀，你只说了一句真话，英•阿特是一个昏君。”南丁•琼回答。
　　 “我咒骂了他吗？”
　　 “不，你没有骂他。你说英•阿特的心是好的，是想把国家搞得繁荣富强，让平民百姓过上幸福日子。可是他太骄傲了，以救世主自居，因而高高在上，脱离了人民，不给人民说话的权利，结果被那些玩弄权术，阿谀逢迎，搞‘应帝王术’的侫臣蒙住了眼睛。”
　　 英•阿特沉默良久，领悟地点点头，看着她那一双美丽而诚实的眼睛，说：“谢谢你，琼！现在我明白了，我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做了。”说着他情不自禁的把南丁•琼紧紧的搂抱在怀里，仿佛搂抱着一个新的生命。
　　
　　 五、天堂、地狱、纪念碑
　　
　　 这一夜，英•阿特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好。恍惚中，他重又登上了飞机，在飞往南方数州视察的旅途中。但仔细一看，他却又不是在机舱里，而是骑在一只长着金色羽毛的大鸟身上。
　　 那金鸟驮着他在万里长空之中飞呀飞呀，穿过无数云层，一直飞上云端，飞进一座金碧辉煌，宏伟壮丽的古代宫殿里。
　　 宫殿里禁卫森严，无数天使般的少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个白发皓首的长者。那长者神色冷峻，目光如星，威严地端坐在一张镶嵌满钻石的宝座上。英•阿特仔细向长者看了一眼，觉得似曾相识，但究竟在哪儿见过，一时却又回想不起来了。
　　 那长者看了英•阿特一眼，声如洪钟地说：“英•阿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径自拿起一本又大又厚的烫金本子，开始一页一页慢慢地翻阅起来。
　　 英•阿特恍然明白过来：啊！他不就是那宇宙之间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众神之王歌特吗？英•阿特一生从未进过教堂，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以往，对妻子阿特•珺的顶礼膜拜，他总是给以善意的嘲笑，有时甚至还恶作剧地捉弄妻子，使她无法虔诚地进行祷告。没想到今天歌特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用他自身来证明神的存在。英•阿特不觉有点惶恐起来。
　　 歌特一页一页慢慢地翻阅着那本烫金大本子，冷峻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丝笑容，颔首点头说：“嗯，你这一生总算做了几件好事，把人民从敌人的铁蹄下拯救了出来，可以说是建立了英雄事业。”
　　 英•阿特忽然又明白过来。啊，这不就是《圣经》中所说的那个最后的审判吗？这么说，他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精神脱离了肉体的世界？但他却也并不十分惊恐，因为他并没有经历临死的那一段痛苦经历，而那一段经历据说是极其可怕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英•阿特倒有一点暗自庆幸，心也坦然起来。
　　 “你又领导人民艰苦创业十年，恢复了战争的创伤。”歌特在继续说着。
　　 对歌特的赞誉，英•阿特只报以沉默地微笑，保持着一位人君应有的谦逊美德。
　　 但紧接着歌特却脸色一变，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大声喝道：“你为什么要贬雷•福特的官？为什么要轻信馋言，重用侫臣，把人民重新投置到水深火热之中？”
　　 “我，我……”英•阿特一怔，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说！你为什么要轻信馋言，重用侫臣，把人民重新投置在水深火热之中？”刹那间，簇拥着歌特的那一群天使般纯洁美丽的少女，一个个化成了狰狞的恶魔，向他大张着吃人的血口，发出震耳的怒吼。
　　 “我……”英•阿特耳鸣心悸，一阵昏眩。还没等他清醒过来，看清楚那些恶魔的面目，便觉身子一沉，坠入了茫茫一片可怕的迷雾之中，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身旁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阵比一阵浓重的迷雾，滚滚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包裹着他，压迫着他，使他感到窒息。蓦地，在那团团迷雾里面，迸发出两个声音，一迭连声地向他狂呼大喊：“英•阿特，请你睁开眼来看看！你的国家正在遭难，你的人民正在受罪……”这是雷•福特直言不讳的声音。
　　 “不，伟大的英•阿特，您别相信他。这完全是一派诬蔑不实之词，是恶意的诽谤！”这是安•别林严厉驳斥的声音。
　　 “不，这不是诽谤，而是真真实实的事情。英•阿特，你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一爱克儿土地究竟有多大，怎么能生产出数万斤粮食？全国究竟有多少工厂、矿山，工业产值又怎么能成百倍地增长？”雷•福特的声音显得粗暴，急躁起来。
　　 “不，全能的英•阿特，您是最英明的，您的眼睛洞察一切。您别相信他！他是代表着顽固保守势力在这里说话，根本看不到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安•别林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柔、甜蜜。
　　 “你的‘人民群众’是什么？只不过是一批专会阿谀逢迎，用谎报成绩来讨好上级，骗取官职的小人。真正的人民却被他们踩在脚下，惨遭蹂躏，正在痛苦地呻吟、抱怨、诅咒……”雷•福特的声音似雷鸣般怒吼起来。
　　 “英睿的英•阿特，您要警惕！他这是在要挟，他有野心，他想煽动民心……”安•别林的声音显得无比的关切。
　　 英•阿特感到自己的头痛得快要炸裂开来了。他猛地伸手捂住双耳，大声乞求道：“你们别说了，别说了！你们……你们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奇怪，他这么一喊，声音顿时消失了，那紧紧包裹着他，茫茫一片的可怕的迷雾也消失了。他重又置身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古代宫殿里，站立在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歌特面前。
　　 “现在，”歌特脸上的那一丝笑容消失了，重又显出冷峻的神色说，“英•阿特，现在你已经不能进入天堂，你的灵魂必须坠入地狱里去受罪。”
　　 歌特的话音刚落，英•阿特脚下便裂开一条大缝，他立即从天上掉下来。
　　 英•阿特在空中一直往下掉呀掉呀，眼看着就要掉到地面上了。只见那密如剑丛的石林，狼牙交错的巉岩，似闪电般迎面急速扑来……“糟糕！这下可真要粉身碎骨了。”他连忙紧闭眼睛，惊恐地想。然而，奇怪，一直过了许久，他仍未感觉到与地面接触的可怕的一击，更没有被摔得粉身碎骨。但他睁眼一看，却又吓得失声惊叫起来：天哪！原来大地在他身下裂开了一道万丈深渊，他正在这深渊里一直往下掉，掉……
　　 英•阿特终于掉进地狱里的一群饿鬼里面，打翻了他们正在煮着的一锅粥。一个骨瘦如柴的饿鬼愤怒地扭住英•阿特，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翻我们的粥？你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对不起！我赔，我赔。”惊魂未定的英•阿特连忙道谦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叫英•阿特，刚从天上掉下来……”但等他把手伸进衣袋，才发现袋里空空如也，自己竟连一个小币也没带。
　　 那个饿鬼眼巴巴地等了许久，见英•阿特拿不出钱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对大家说：“喂，大家听着！这个人就是英•阿特，就是那个把粮食从我们嘴里夺走，使我们饥饿而死的英•阿特。现在他又打翻了我们的粥。大家说应该对他怎么办？”
　　 “打死他！打死他！”
　　 “把他撕了，煮着吃！”
　　 饿鬼们立即发出一片怒吼，伸出一只只枯槁的黑手，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向英•阿特扑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响起一个雷鸣般的大吼：“住手！”紧接着一个又高又大的黑汉子飞奔到英•阿特身前，伸手拦住了那一群饿鬼，说：“你们错怪了英•阿特。从你们嘴里夺走粮食的不是他，而是那些瞒上骗下，欺压百姓的侫臣。英•阿特的心是好的……”
　　 英•阿特仔细一看，那个黑汉子不是别人，竟是被自己贬了官职的雷•福特。他一时感慨万千，激动地喊了一声：“福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向雷•福特扑去，拥抱住这个曾经一度与之共生死的老战友。热泪，模糊了英•阿特的眼睛，八年前的离别之情重又涌上他的心头。
　　 英•阿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在最高国会上宣读完惩处雷•福特的决定以后，雷•福特慢慢地站立起来，向他走近两步，一双眼睛痛心地紧盯着他，声音颤抖地说：“英•阿特，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英•阿特心里一动，忽然产生了一股怜悯心，有点同情起这个跟随自己出生入死，转战多年，但现在却坚持己见，并且顽固得一点也不肯承认错误的战友。但他终于压抑住了这一股温情，咬牙一挥手，令人将雷•福特带了下去。
　　 一直过了许久，英•阿特这才放开拥抱着雷•福特的手，说：“你还怨恨我吗？”
　　 “不，我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我只恨我自己没能防患于未然，早一点提醒你……”雷•福特回答。他说毕沉默良久，似乎想再补充点什么，结果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改口说：“唉！事情早已过去，还说这些干什么？来！现在还是让我来帮助你回到地面上去吧！”雷•福特说着伸出一双大手，托住英•阿特用力往上一抛。英•阿特顿时脱离地狱，一直向上飞升……
　　 英•阿特向上飞着、飞着，一直飞出地面，落在一座高高的纪念碑上。那纪念碑通体用光洁的白玉石砌成，镂雕着美丽的花饰，矗立在空旷的广场之上，显得格外宏伟庄严。纪念碑的顶上，屹立着一尊他自己的雕像。
　　 英•阿特刚在纪念碑上站定，就见安•别林双手捧着一顶金光闪闪的皇冠，满脸谀笑地向自己走来。
　　 “伟大的英•阿特。”安•别林卑谦地跪下，双手高举着皇冠说:“我代表DR国的亿万人民，恳请您戴上这顶皇冠，做我们至高无上的主人。”
　　 “我为什么要当国王呢？做一个总领不是很好吗？”英•阿特奇怪地问。
　　 “因为您太伟大了，而总领的职权又太小了，远远与您的伟大和天才不相匹配。所以，还是请您接受亿万人民的请求，做一个至高无上的国王吧！”安•别林说。
　　 “你这不是要我倒退回帝国时代，做一个高高骑在人民头上的大贵族头子吗？”英•阿特生起气来，把手一挥，怒目注示着安•别林，命令他说：“快把这顶皇冠拿开！我不愿意当国王，我不愿意脱离人民！”
　　 “哈哈哈哈，你难道还没有脱离人民吗？”安•别林忽然迸发一阵大笑，放下皇冠站起来，伸手往纪念碑下一指，冷冷地说:“你看一看碑下那些愤怒的人群吧，你只要一掉下去，他们立即会把你撕得粉碎。”
　　 英•阿特伸头往纪念碑下一看，只见高高的纪念碑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满了一片黑压压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仰着菜色的脸，伸着瘦骨嶙峋的手，愤怒地咒骂着，向他挥舞着拳头。英•阿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吓得倒退两步，把背脊紧贴在自己的雕像上。他忽然感到一阵昏眩，觉得自己仿佛是站立在一座摇颤的废墟之上，随时会跟随这座高高的纪念碑倒将下去。
　　 “下去呀,你不是不愿意脱离人民吗？那你为什么不下去呀？”安•别林又迸发一阵狞笑，笑罢出其不意地伸手一推，把英•阿特从纪念碑上推了下去。
　　 “啊……”英•阿特惊恐地大喊一声，吓出一身冷汗。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安稳地躺在床上。窗外，一轮火红的朝阳正在喷薄升起，瑰丽的霞光从窗户投射进来，给这破旧简陋的小屋镀上了一层辉煌的色彩。他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
　　
　　 六、江河里的鱼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