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死了，居然没任何征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突然死了……二零一九年最后一个月的三号早晨，我的母亲没有等到年关，就这样决然孑然地离别了这个悲喜交集的世界。
　　 早晨九点父亲来电话说：六点多钟，你妈一直用手机拨打你的座机号码，语音提示的声音太响，烦死人了。现在躺在那里不起床，有点不对劲。
　　 父亲和母亲是在两个房间分开睡的，母亲用我给她买的那个手机经常和我通电话，信号不好时我就用手机打父母家里的座机和母亲聊天。母亲很不愿意用座机通话，因为父亲屋里也有一个相通的座机分机，电话一响，两个人都可以拿起来接听。只要父亲也在家，母亲就会说：算啦，算啦，不说了，不说了。父亲不在家时，母亲能和我说一两个小时的话。
　　 此时，听父亲在电话里说母亲不对劲，我立即给母亲的手机打电话，没人接，再给座机打电话，很久才有人接起，是父亲。父亲还是说：你妈不对劲，不接电话。
　　 我对父亲说：你摸摸她身上有没有温度？父亲说：我只摸了一下她露出被子的手，好像有点凉。我说你摸摸她的额头啊！父亲说我看不出来，反正不对劲。我对父亲说：你给小弟打电话让他先去看看，我马上赶过去。放下电话，我立即换衣服下楼，从我这里乘车去父母家最快也需要四十分钟，小弟和父母就在一个院子里住。
　　 去了一看，母亲真的死了。
　　
　　 二
　　 我的母亲是一九三四年最冷的那一个月出生的，三岁上就去太姥姥家生活了，直到十二岁时才回到姥姥家。
　　 母亲的母亲比姥爷小二十岁，原因是姥姥的姐姐是被她婆婆折磨死的，所以姥姥家的长辈们在决定姥姥的婚事时，男方必须是死了父母。所以我姥爷就以这个优势娶了我姥姥，姥爷因此就比姥姥大了二十岁。
　　 母亲在太姥姥家的生活是愉快的，因为二舅母对母亲好，后来母亲回忆这段时光时，总是说二舅母那时什么好吃的都给母亲留着，但不幸的是二舅母三十多岁时得病死了。二舅后续的二舅母对母亲就不好了，经常磕打母亲，后来二舅被日本人踢死了，二舅母就更对母亲不好了。因此，母亲就回到姥姥家了。
　　 由于一直不在父母身边生活，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不仅不亲她，还让身高马大的大妹经常欺负母亲。这些事后来被姥姥知道了，就打我姥爷，姥爷和二姨就不敢再欺负母亲了。每每说到此，母亲就说想妈，眼神就往远处凝望。
　　 母亲的大舅、三舅在省城边的一个繁华地带做生意，家里的地二舅种，无论姥姥家的弟兄们谁挣的钱多，年底整个家族共同分配钱粮。母亲说：“那时弟兄们谁敢说分家，就会让家族的长辈们打断腿。”母亲不记得大舅和三舅是做什么生意的，只记得有一年用大车拉了许多核桃回家卸在院子里，让家里的人都来干活，就是把刚采摘的核桃外面的绿皮去掉。因此，母亲第一次知道核桃外面还有一层厚厚的绿皮。那时的买卖人做生意也是不容易，能自家人干的活就不雇外人，挣的都是辛苦钱。
　　
　　 三
　　 母亲的家乡离省城六十里路，是一个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小县城。历史悠久就遗存了许多乡风民俗。这里每到春节时就有一种盛大热闹的活动，一直保留到现在，这就是流行于省会周边几个县的“铁棍”和“背棍”。
　　 根据民间传说等相关考查，“背棍”、“铁棍”这种民俗活动始于明嘉靖三十九年的一次求神祈雨后的庆贺活动。“铁棍”就是在一个木架子上竖起三根铁棍，在棍与棍之间，有一对铁耳是让小孩表演时踩着，上端在齐腰的地方打制一个铁腰卡，演出前，用白布把小孩从脚到腰和铁棍紧紧捆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长杆前后，则由许多壮年男子将铁棍抬起，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前行。被绑在上面的演员一般是三个男女孩子，她们根据导演的构思，在铁棍上扮演出许多古典剧目来。随着抬铁棍的人步伐悠扬起伏，加上木杠弹性的惯力，三个男女孩子就会悠悠扬扬地摇摆起来。
　　 “背棍”就是在一个身体强壮的男子背后绑起一根铁棍，铁棍上绑上一个化装的小孩，随着背铁棍男子的步伐起伏，铁棍上的小孩也就会飘舞起来，造成一种特别的艺术效果。“铁棍”、“背棍”的造型以戏曲人物为主，也有一些民间故事、传说、典故等方面的内容。我见过“铁棍”和“背棍”的表演，一群人抬着庞大的架子，不时地齐声喊着粗犷的号子，上面站着三个穿着古典戏剧服装的女孩，挥舞着水袖，说不出的神奇灵动感觉。整体来看，这种民俗表演有一种北方人粗犷彪悍的蛮力和柔情，我怀疑这是游牧民族的遗风。汉代这里是遍地荆棘，狐狸出没，汉王将这里封给南匈奴居住，南匈奴后来就融入北方汉民族里去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这里至今仍保留着摔跤、秋猎等民间活动。
　　 凡是上过“铁棍”、“背棍”的小女孩都是当地选拔出来的漂亮孩子。长大了媒婆在给男方家介绍对象时，夸女孩的容貌时只要说：人家那闺女上过铁棍、背棍。男方家一听就心领神会地说：那就绝对没问题了。
　　 母亲就上过铁棍和背棍，每当和我讲起这些事，母亲就连比带划，显得特别活泼，语式也出彩和幽默，神情也很亢奋，让人感到八十多岁的母亲能活一百岁。幸亏后来我为母亲做了几年的饭，才听到这许多事。其他人就没有这个福气。有些事，必须静下心来才能单独细细道来，人多了就被杂事分扰了。
　　
　　 四
　　 母亲见过日本人。日本人刚来的时候，胆小的老百姓都躲到山里听消息，母亲说，一些人家的妇女都用锅灰把脸抹黑，躺在昏暗的炕角盖着被子。日本兵推门进来，家里人就说，屋里有病人，快出去！日本人就害怕了，就不敢进门，怕被传染。
　　 当年日本人在这个县城有一个排驻守，姥姥家的院子里住有一个班。有个日本小兵特别调皮捣蛋，看到母亲叫姥姥——妈，他也学着母亲每天也叫姥姥“妈”。一到晚上他就喊：妈！点灯！姥姥有时就说：没油了！这个日本小兵就去日本人开的洋行买煤油去了。母亲的大妹长得像个小男孩，这个日本小兵就每天把大妹架在脖子上到处玩，买煤油时也架上大妹去。这个日本小兵调皮捣蛋不好管，后来就把排长气死了。母亲说：排长其实是太想家了，没办法就上吊自杀了。
　　 那时姥姥家是较为富裕的家族，家里有人做生意，有人经营土地。母亲说，人们说共产党搞土改呢，其实闫锡山才坏呢，闫锡山搞土改把姥姥家的地都分了。姥爷是形意拳师傅，开的武馆，徒弟不少，许多徒弟都是八路军。那时地下党八路经常在姥姥家开会，姥姥和母亲就在外面放哨。
　　 抗战胜利了，国共又打起来了。解放军攻打省城时，省委筹备组的领导就在姥姥家前院住，等着打下省城就去上任。共产党搞土改时，家里的地已经不多了，姥爷想评一个中农，姥爷的二徒弟是负责搞土改的，母亲叫他是二哥，他说，还是评上富农吧，咱这些人家评上中农也有点寒碜，也不好对其他人开展工作。
　　 大哥二哥和母亲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街坊邻居，几家人关系好，从小就这么叫。母亲住的那条街叫富户街，是那个县城有钱人住的地方，我就出生在那里，从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知道那街景，马路两边是高高的院墙，每家门前都有一对石狮子，我曾骑在上面玩。母亲的二哥叫王继录，是八路军独立团副团长，是姥爷著名的徒弟之一，攻打省城时牺牲。
　　 那个县城解放的早，因此母亲四八年就参加革命工作了，和二哥的妻子从小一块儿长大，是闺蜜，表哥后来领我见过她，已经是副厅级干部了。有一天晚上母亲和她在村里看戏，看到一半时，二哥的妻子说我觉得二哥回来了，母亲和她就不看戏了一起赶回家，去了一看，二哥的尸体已从前线抬回来了。
　　 据后来部队的战士回忆，那天晚上，解放军包围了高中村敌人的炮楼，军事上不断发起猛攻，还有政治攻势配合，这在当时是流行的做法，估计是有知识的共产党干部从“垓下之战”学来的，有“四面楚歌”的效应。战士们在战壕里，用简易喇叭筒反复喊话宣传：“阎军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只有缴枪投降才是惟一的生路。”解放军部队开饭了，有时也向敌人喊话：“阎军弟兄们，我们开饭了！想吃饭就过来吧，要是在据点里饿死了，连家也回不了啦。”结果，经常有敌人三三两两地跑过来，最多时有十多人一伙。缴枪后，给他们饭吃，他们狼吞虎咽，有的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但是，母亲的二哥牺牲了。母亲说，当时战斗很激烈，二哥从堑壕探出身子看了一下，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十来分钟后敌人打出白旗投降了，二哥没有看到最后的胜利。这是在解放省城的战役中，解放军牺牲的最高级别的指挥员了，他的遗体后来在石家庄烈士陵园安葬。
　　
　　 五
　　 母亲脑子好，聪明，是师范毕业，在当时算是相当有文化的人了，尤其还是一个女孩。母亲说，是家里没钱了，要不是我就上清华了。母亲的毛笔字写得好，是童子功。
　　 母亲有许多机遇，如果命运能重新安排一下，结局也许会更好一些。母亲说，她毕业后分配到地区文工团，是女高音独唱演员。有一年搞运动，地委的领导被关起来审查，母亲是临时看守，领导嫌伙食不好，就给母亲钱让其为他跑腿，经常去外面偷偷给他买烧鸡卤肉回来吃、还买好烟抽，过得很自在。审查结束后，领导官复原职，就要保送母亲去医学院上学，但是母亲想去开拖拉机。那时的女拖拉机手很荣耀，母亲的同事对我说，你妈就像当年夺冠的女排队员。在建国十周年的庆祝游行大典上，母亲开着轰轰隆隆硕大的苏联拖拉机行驶在十里长街上，英姿飒爽，威仪非凡——那是一个激情豪迈的年代。
　　 母亲说，那时我在国营农场，这是学苏联老大哥的经验，用机械化替代古老的耕种方式。农民不相信拖拉机，反复动员农民才让机械来耕地。我在前面耕地，农民在后面用尺子量，一会儿就喊：停下！停下！这里深度不够，重来！母亲说：有时为了赶进度，深夜还在犁地，我开着拖拉机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群狼。母亲还说：有时候加班加点工作误了正点吃饭，就饥一顿，饱一顿，还吃冷饭，后来的胃病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那时年轻，有时耕完地，听说今晚有电影，也顾不上吃饭，就和伙伴们步行十几里去看露天电影。
　　 国营农场后来成了农业厅，六二年，母亲被机关压缩了。那年年初，报纸上、广播里“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叫得很响，自报奋勇决心下农村劳动的先进人物、先进事迹层出不穷，邢燕子们也涌现出来了，成了那年的时代楷模。以后才知道，这实际上是一种政策宣传造势，是中央“压缩城镇人口，减少商品粮供应”的措施。母亲说：“我们几个人的机关指标被压缩了，但都给了领导，他们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婆都顶了我们的名额，我就知道我的名额是谁顶的。”那年领导找父亲谈话，说你们双职工必须要压缩一个到农村，你若不同意，就把你们都压缩了。父亲害怕了，就同意把母亲压缩了。对此，母亲也没有办法，但也没有回到农村，据说这还是组织照顾，母亲从此就成了家庭妇女。因此变故，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差了一截，这直接影响了父母的性格和为人处世之道，变得小气、自私、胆怯……甚至还有点虚伪。如果母亲没有被压缩，现在就是离休干部，虽配不上德高望重，但也衣食无忧，不至于看别人脸色怄气。
　　 母亲死后，院子里她当年的同事都来家里烧香，她们颤颤巍巍，举止迟缓，简短的语言中透露出的是真心地感念。我知道，这些人都曾善待过母亲，她们也是有不同程度的小气、自私、胆怯……甚至还有点虚伪，但在此时，我知道她们是真真切切地心有戚戚。
　　
　　 六
　　 我的母亲是一个凡人，有喜有乐，有苦有悲，没有一些人的虚假光环，也没有许多人的优雅作势，极为普通，就和大多数邻居们一样平庸等闲。回想起母亲的生平，我都不知道应该从哪一个画面开始，我的母亲这个概念，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不可磨灭，难以忘怀。
　　 死是生物界的必然，人类历史上死亡原因除正常的衰老绝俗外，最多的就是因饥饿、瘟疫、战争这三大杀手致死的，这冷面魔怪不分老幼，不分男女，不分地域，只为杀戮，只为杀生，只为杀殉，每个人都裹挟其中，没有善恶，没有无辜，只有生死之别。所以有人说，这世上的事，除了生死，一切都是浮云。
　　 母亲是无疾而终，八十六岁的寿命不算短，也不算长，这是熬过了多少艰难的狂风暴雨，挺过了无数的痛苦悲伤，在死人堆里侥幸逃生，在世俗生活中躲过一劫，才活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这是上蒙天眷，下托祖宗，才得以幸存，才能抵达彼岸。母亲在最后的时刻给人间腾了一个位置，让最后的善意留在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万物空间。
　　 无论是生活本身，还是历史回顾，死亡都是人们绕不开的话题，每天都在发生，时时都有哀鸿。那些饿殍遍地的场景描述，那些战争搏斗的血肉横飞，那些瘟疫绝户的遗尸遍野，都是黑色的死亡，都是无泪的痛。这一切都早已在人间记忆中储存，也都在世俗生活中麻木。然而母亲的突然离世，还是让人感到很突然和无助，更是彷徨与无奈，尽管谁都知道这是人生的一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