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至死都头脑清醒，对人生的密码，对世态的炎凉，对国情和民俗，对金钱和地位，对人情和世故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些思维很现代，很时尚，很超前，这是从小知识的积淀，有文化人的遗脉。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看透了人生。
　　
　　 七
　　 那天是我为母亲最后一次擦洗身体，然后给母亲穿上刚买回来的寿衣。母亲当年曾说，邻居有人提前就买好了寿衣，我死后才不穿那衣服呢，像个唱戏的，难道要去阴曹地府里去给阎王表演唱戏？现在母亲就像慈禧太后一样被我们打扮的富态高贵，紧闭双眼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面目有些表情，就是人们说的安详离去。但我发现，母亲脸部的肌肉皮肤慢慢失去了弹性和光泽，紧绷在头骨上，这就是死亡的样子。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的丧事就由丧葬公司安排，这是买寿衣时卖家自荐的，他说做这种事情他家是祖传，也没法打广告。我们亲属们按丧葬公司司仪的指挥，照所谓的规矩布置灵堂，点长明灯，烧不断香……丧葬公司还拿来许多花圈，需要时写上某某某敬挽即可，都是亲人送的。我不让在院里贴讣告，也不设账房收礼，凡来祭奠母亲的人，都是道听途说。
　　 我送母亲去殡仪馆遗体安放厅，路上司仪对我说：现在管的紧，到了城外从汽车玻璃缝向外撒点纸钱。在殡仪馆将母亲的遗体放入冷藏棺后，我再一次掀开与寿衣配套的华美绸缎寿被，用手轻轻抚摸母亲的额头和脸颊，试试有没有温度变化，祈望奇迹发生。此时，母亲的脸更像死人了，僵硬发干无血色，我浑身实在是透骨地哀痛。
　　 死亡是非常糟糕的事情，很冷酷无情，没有那么多的伟大光荣与感动，就和世间万物的一切生命一样，死了就结束了，不能转生，无法抗拒，留下的只是记忆里的痕迹，这些就是让人痛到骨子里的殇情。
　　
　　 八
　　 第二天，司仪喊我们到院子里，他从车上拿下三个骨灰盒，说这是两千多的，这是三千多的，这是四千多的，让我们挑。有一款雕有凤凰的，是紫檀木，价格最贵，司仪说：这款是真材实料，你掂掂，分量很重。我也没征求弟妹的意见，当即表示：就它了。弟妹们也说，这个好。司仪说，这款骨灰盒在火葬场价格起码要翻一倍。
　　 人到老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母亲五年前也摔断了大腿骨，找骨科专家做了手术，情况很好。三年前又患轻微脑梗，及时住院治疗也没后遗症。那时弟妹从外地赶回来，邻居们都以为母亲不行了，然而，母亲坚挺地活着，不仅能吃能睡，还能自己走到户外晒太阳。我为母亲做了几年的午饭，其它时间母亲都能自己料理。母亲去世的前一天都能自己上厕所，就是吃东西较少。
　　 那天我和妻子去父母那里，带了许多水果和熟肉，母亲还谈笑风生。母亲吃了两个草莓，两个冬枣，两片牛油果，一片火鸡腿，一片牛腱子，喝了我倒的水。母亲笑着说：“你妹妹提东西闪了腰，医生居然让她卧床一百天。”言外之意，是觉得刚退休的女儿还没自己硬朗。晚上我和母亲还视频通话，说你这两天吃饭少，明天送你去医院看看。母亲说：不去，我没病。
　　 第二天凌晨母亲想给我打电话，不断地按我的座机号码，就是没有按绿色的接通键，所以一直打不过来。母亲想对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母亲在最后的时间她一定预感到了什么，她想和我说话……后来母亲就如长睡一般再没醒过来。
　　 她想说什么呢？我似乎知道，也恍惚明白，但或许就是一个永远的无字谜……母亲最后的心思很难猜。
　　
　　 九
　　 火葬场人流浩荡，一切都在排队，人们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地填表，交钱，取骨灰……一队队来送葬的人们，就像是在火车站赶路的人们，就像是在医院看病的人们，就像是在集贸市场交易的人们……有的女性遗照才四十来岁，雍容大方，一看就是机关工作的公家人，后面被人搀扶的时尚女孩才二十来岁，可能就是她的女儿，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早早地就英年早逝，无奈地赶往黄泉路上。
　　 在祭奠厅，母亲的亲朋好友来了三四十个人，主持追悼仪式的女司仪用颤抖的表演腔念了我写的《悼母祭文》，现节选如下：
　　 慈母家境虽如常，其先人却不忘耕读传家为立身之本，乃至母亲从小受良好新学教育，曾为建国之初巾帼英雄范模令世人称道。
　　 母亲作为家庭长女，开蒙之初即吃苦在先，较早就品尝着人世的艰辛；生活重担磨练使母亲坚强执着，处事不惊，贤良有方。为人妻人母后，更是勤劳持家，无怨无悔。在日常生活中以国风标范作为相夫教子之宗要，使三子一女皆成为社会优秀人才。
　　 慈母于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日无疾而终，享年八十六岁，实为修来的福份。母亲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行色匆匆又依依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子女们在悲痛之余也重温人生命途的真实意义，借此寻觅属于自己最适合的人生体验，找到完善自我安身立命之本的根基命脉。
　　 今日子女亲朋在此送慈母最后一程，将无尽的思念化作永恒的祝福。在此特别向前来参加母亲追悼吊唁的各位领导，亲朋，好友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逝者已去，痛何如哉。目睹母亲的遗容，母亲往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母亲勤劳，朴实，慈祥的面容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心底之痛。
　　 母亲已安详地离我们而去，我们对母亲的怀念和追忆纵有万语千言也难以表述，仅以此为我们的哀痛！安息吧，母亲！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逝者子女哀婉以敬！
　　 2019年12月5日星期四
　　
　　 后记
　　 写母亲这个题目真是不少，许多文章读完还是相当感人，煽情的虚拟风很猛……岁月的沧桑，人情的冷暖，都湮没在最后假托的空间臆造中……一切都成了情感消费，一切都成了彰显神籍，一切都成了事理意义，包括自己对母亲的回忆。
　　 人生就是一场山高路远生离死别的过程，我还能活多久呢？照母亲的岁数比对，在正常情况下我还能再活二十年。二十年不长，一晃而过，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应该做些什么事呢？我想，要沉住气，切莫急！无论何时地，主宰自己命运的法宝就是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就好。当人生的迷茫太多的时候，不妨试试去火葬场去看看，或许会让麻木的心苏醒。
　　 我写这篇追忆，就是以母亲之死对自己的人生作再一次的思考，没有消费，没有虚情，没有格调，只有白纸黑字。
　　 在殡仪馆存放骨灰的柜子里，我把母亲曾经用过的手机去掉电池，放在骨灰盒的旁边，作为最后的凭证，用来冥示母亲幸运的一生与时代发展进步的心灵钩挂。
　　
　　
　　 2019年12月28日星期六于山右晋水之东（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