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旧履疫(情感小说) 
  
小区门口设立了党员责任岗,社区每天派人在门口负责检查,不是本小区的人员一律不准入内,不戴口罩的也一律不许进入。门口贴着大红的“紧急通知”广告纸,上面醒目地写着,“旧履肺炎疫情防控时期,本小区实施封闭式管理”。
  
除了超市开门营业,每家店面都是关着的。每家店铺的卷帘门上都贴着三四张的传单,都是关于疫情防控的,要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风之类的。小巷的每个出入口都被围档围起来了,只留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出口有社区的人在检查,测体温。
  
街上有零星几个人走动,几辆公交车在空旷的马路上行驶着。公车上只有两三个人,最多不超过七八人,车上乘客错落着相隔很远地坐着。救护车却是从早到晚在街上呼啸着急驶而过。
  
公园大门紧闭,所有的景点都关闭了。那些宽阔的沿街的草坪,也用一根红线横腰拦着。百货、商场、游乐园、酒店、餐馆也统统关闭。只有药店和公厕是开的,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一,没休息过一天。
  
菜市场的五六个出入口都被封了,只在正中间留了一个口子。社区值守的人用温度计在吴兰手腕上测了体温后,吴兰进到菜市场里。原来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冷冷清清的。就算是过年,到了初四,也该开市了呀。上百家摊位,只开了三四家。很多菜都没有,不是你想买什么,而是有什么,你就只能买什么。
  
肉摊只有一家。猪肚只剩一个,58元一斤;肋排剩两根,60元一斤。吴兰咋了咋嘴,“年前猪肚36,软排48都已经挺贵了,现在还往上涨。”
  
经常这家买,肉老板是熟识了的。肉老板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一天只杀一头猪。到处都封路,村里的猪运不出来。那些养猪户也都在亏钱,本来六个月猪就可以卖。现在不能卖,饲料那边还得一直填钱进去。”
  
吴兰同情地点点头,“是啊,大家都不容易。他们有猪卖不出来,我们又没的吃。我们城里买不到菜,听说农民800吨花菜运不出来,烂在地里,也很可怜。”
  
吴兰买了那只猪肚,儿子好久没吃过猪肚了。152元。肉老板用刀刮猪肚的内粘膜,回过头对吴兰说,“这猪肉,还会再贵下去呢。”
  
回家的路上,吴兰看到社区的人骑着电动车,拿着大喇叭,在每个小区巡回播放。吴兰心想,社区的人也很辛苦,这时应该也很缺人手。春节假期已经从初六延长到初九了,反正在家呆着也是呆着,到社区看看能否帮上什么。
  
说干就干。吴兰把菜拿到家放好,就去社区了。
  
一个小姑娘笑着迎问,“你好,要办什么?”
  
吴兰说明了来意。小姑娘高兴地说,“好啊,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热心人士来做志愿者呢。”随后拿了一张表格要吴兰填。
  
旁边一位中年女人,审慎地盯着吴兰,“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吴兰正在看表格,抬起头,“我是在一家做纸尿裤的工厂上班的。”
  
“你爱人呢?”
  
“在医院当医生。”
  
“在医院?”中年女人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吸进了一口苍蝇。“哪个科室的?”审问犯人似的。
  
吴兰停了半晌,极不情愿地,“呼吸内科的。”吴兰警惕起来,打定主意,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她丈夫郑值去支援文非市的事。似乎郑值去文非这件事,是个耻辱,是个疥疮,是见不得人的,只会给她带来伤害与灾难。
  
中年女人从吴兰手里收回表格,向小姑娘丢了个眼色,用手按了按小姑娘的胳膊,用非常官方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腔调说,“这样吧,你把你的手机号码留在这里。有什么新的任务,需要人手时,我们马上通知你。”
  
外面太阳依然很好,吴兰在阳光里伸开了双臂,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可以呆在家里,好好陪儿子,未尝不是件好事呀。
  
  
三
  
郑值和省里支援文非市的一百多名医护人员,正月初一一起坐省里派遣的专车到文非。每个人都是写了请战书,按了手印,自愿来的。虽然对旧履肺炎还很陌生,也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大家在一起,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个人的力量似乎被增强了,就很安心。大家说说笑笑,心里暖乎乎的,许多人都满不在乎地拿旧履肺炎来开玩笑,害怕疑虑恐惧也就扔到一边去了。
  
到了文非市医院,才发现情况远比他们想像的严峻得多。顾不得一天的舟车劳顿,他们马上就投入到一线的战斗中去了。人手极端缺乏,文非市的医生护士都已经连续的超负荷运转,都已经在体力透支的极限了。
  
情况非常糟糕,什么都缺。首先是防护用品的匮乏:没有口罩,尤其是N95口罩,奇缺;护目镜缺,防护服也缺。这是最严重的,相当于战士没有穿盔甲就冲上去与敌人搏斗,白白地牺牲自己。医生护士把自己暴露在这么高密度的感染源中,被传染的风险非常大。
  
没有N95口罩就用医用一次性口罩,一次性口罩用完一次舍不得扔掉,再接着用。防护服本来也是用完一次就得扔,郑值他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是用完一次接着用。没有护目镜干脆连泳镜也戴上了。
  
防护服穿上就不能脱,要上厕所的话,就得又浪费掉一件防护服。所以每个医生护士都穿着成人纸尿裤,防护服得节省着用啊。有的医生苦着脸说,穿着纸尿裤他尿不出来,等疫情结束,他得回去做前列腺手术了。郑值让别人在自己的防护服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得这样。因为穿上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一二十个小时在护目镜口罩的压迫下工作,等下了班,脱下护目镜口罩的瞬间,是大家最幸福的时刻。但是每个人都好丑,脸上眼角上护目镜口罩的压痕非常深,好久都不能消退。手在橡胶手套里捂了十几小时后,脱下橡胶手套时,整个手掌都起皮脱水,跟老树根一样。手一碰到水就非常疼。那些刚毕业的小护士在脸上压痕没有消之前,根本不敢跟父母视频,怕父母看了会哭,然后自己也跟着哭。
  
防护服把人从头包到脚,整个人都是密不透风的。非常沉重,非常憋闷,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刚开始大家都很不习惯,一会就头晕眼花,胸闷气短。每个人都开玩笑地说,自己的症状跟旧履肺炎的症状很相似,那么,旧履肺炎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是忙着给病人看诊,开方,治疗,自己的不适一会也就忘记了。
  
整个上班期间,都是忙里忙外。防护服闷,不透气,里面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汗跟溪水一样,从身上往脚底板流。支援文非的医生护士大多是90后的,有的还是00后的,才二十出头,差不多是刚毕业,就申请来文非了。绝大部分还瞒着父母,怕父母不同意,自己偷偷报名来的。怕父母会哭,也怕自己看到了父母,自己也会哭。有个护士小菊,98年的,平时也是很爱美很时髦很潮的女孩,嫌头发在防护服里老流汗碍事,干脆把一头长发给剃光了,理了个光头。还拍了个光头照,觉得自己很炫。
  
医生护士一值起班,经常都是十几个小时连轴转。干不完的活,看不完的病人。病人非常多,而且一天比一天多,像潮水似的往医院涌。文非市的发热医院很快就住满了患者。中医院、儿童医院、专科医院,文非市所有的医院都改造起来,用来收治旧履肺炎患者。床位还是远远不够,新增确诊旧履病例一天都是几千个。一天治愈出院也就几十个。
  
国家决定,在文非市新建两个临时医院,降魔医院和伏妖医院,专门用来收治旧履肺炎患者。全国人民都在盼望着这两个医院早日建成。钟南山也预测,降魔医院和伏妖医院建成后,可以有效地遏制旧履肺炎的蔓延。
  
刚开头,医护人员吃饭都成问题。全国各省几十个医疗支援队同时到达,好几千人。食堂供应不上,外卖又点不了。餐馆关门了,交通也瘫痪了,没有外卖。郑值他们,好多天,都是用方便面、火腿肠、饼干来充饥的。人累极了,有吃的就行,吃什么都香。医生办公室,是他们吃饭的地方,也是他们睡觉的地方。累到极点,头一沾到桌子、椅子、地板,就立马进入梦乡。有个医生,方便面还挂在嘴上,头靠到桌上就睡着了。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医生,睡得比什么席梦思都要香甜。打个盹,睡醒了,一轱辘爬起来又接着干。
  
各地医护人员冒着生命的危险,为了患者的康复,没日没夜地守护着他们。文非市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绝大多数的患者都非常心疼医生护士,一到晚上就催他们早点下班早点回去休息。患者还会在医生护士的防护服上写上“加油,你最棒!”“你好可爱”“谢谢你”等暖心的话语。其实很多时候,医护和患者需要互相给予对方信心与希望。双方的心理支撑是需要彼此给予的。
  
得知医护人员吃不上饭,有的超市老板就运了一车的快熟食品送到医院给他们。有的就在自己店里煎了牛排做好汉堡无偿送给医护人员;还有的捐赠咖啡,还在每杯咖啡杯沿留下贴心的问候。甚至有人把自己地里几百吨的土豆蔬菜捐送过来。
  
来自全国各地的物质支援源源不断地向文非市运来。每天都有几十辆满载支援物质的大货车抵达文非。中央成立了疫情防控指挥小组,当务之急的是向全国紧急调拨防护用品,发往文非。各大电商也踊跃捐赠大量的医务用品,米粮油等各种民生用品。国外许多国家也给文非市捐赠口罩和防护服。
  
文非市的酒店都被国家征用了。援非的医护人员都住在酒店里,一人一间,各自隔离。就是文非市当地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回家,也住在酒店里,怕回家传染给家人。从酒店到医院,正常上下班时间会有专门班车接送。但是加班、夜班或早班的医生,没有公交没有地铁没有的士,就很不方便。文非市民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成立了志愿者车队,免费接送医护人员。网上下单,一分钟车就到了。一辆车只坐一个司机一个乘客,每送一个客人志愿者就消毒一次车。
  
开头几天,郑值都是硬着头皮挺过来的。妻子吴兰有次在微信里轻轻地问他,“你后悔过吗?”他真不知道,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他是不是后悔,他真心的愿意来吗。他是在奉献自己的生命吗,他不知道,对于旧履肺炎的危险性究竟有多大,他一点底都没有。他很崇高吗,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当医院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想那么多人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呗。他是这潮流中的一粒沙子,被这急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泻而下。他相信支援文非的医护人员中,绝大多数也是像他一样,只是这时代激变的洪流中默默无闻的一粒沙子。
  
实际上,得知自己患上旧履肺炎后,绝大多数的患者都很沮丧很绝望。都害怕自己会死掉,同时又提心吊胆不知家里人是否也被传染上了。更加切骨的恐惧是,担心由于病人多而导致医院的隔离不到位,交叉感染的风险极大,致使自己病情加重。每天死亡的人数都比治愈的人数多。没有对症治疗的药物,对康复抱着渺茫的期望,每天都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病人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着护士。
  
病房笼罩在阴暗沉重的绝望中。肉体上的疼痛在啃噬着病人,病人的绝望在精神上啃噬着护士。小菊看护四个重症,一分钟也没歇过,水也没空喝一口。一小时量次体温,半小时看次呼吸脉搏,两小时喂一次药,还要打针、输液、测血压。小菊已经非常麻木,像机器人一样机械而呆板。每次进病房,病患就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她,每次都要问,“护士,我会死吗?”这简直逼得人发疯。
  
小菊已经连续工作十六小时了。走路的时候她都觉得步子在飘,像踩在半空中似的。小菊拨下针来,换上一瓶新的输液袋。病人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护士,我会死吗?”小菊突然觉得血往上冲,一股又酸又腥的胃液涌到喉咙口。小菊再也受不了了,捂着嘴,冲出病房,冲进护士站。小菊摘下护目镜和口罩,趴在水池里吐了半天。拉把凳子,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跟死了亲娘似的。
  
郑值刚好在护士站。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医院里每天都有精神崩溃的护士。等小菊哭完了,郑值倒了杯温开水,给小菊,让她漱了口,又看着她,一定要她喝两口热水暖暖肚子,这样才不伤胃。郑值拿了块巧克力递给小菊,“巧克力可以缓解压力,也能让人心情变好。”郑值找了个人来替小菊,让小菊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郑值屁股都没离开过凳子,一直忙着给病人坐诊。已经没有床位了,走廊上都摆满了病床,再也放不下了,不能再收治病人了。可是门外的病人还是黑压压的,潮水一般地往里涌。
  
郑值两手往外挥,声嘶力竭地向外喊,“你们回去吧,病床已经满了,我给你们开点药,你们明天再来吧。”
  
病人的抗议声此起彼伏,“我们已经发烧了,回家会传染给家人。酒店又关门,不让我们住,我们没有地方去,只能在街上晃荡。不能这样对待我们。”
  
“医院就是给病人住的,我们不去别的地方。”
  
“你为什么收他,不收我,不公平,医院是大家的。”
  
“你这就是让我们等死。现在不让我住,等我拖成重症了,住进去,也就是个死。”
  
郑值精疲力尽,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一个愤怒的情绪失控的病人从后面奔上来,蹿到郑值跟前,气忿忿地:“你不让我活是不是,既然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要死一起死!”伸手就往郑值脸上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