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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画家与小花(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13发表时间:2020-03-30 15:49:01


   “小毛,有没有?就这么大的地方,眼睛溜一下不就知道了!”兰姨的声音很尖。她穿着一件黑底红花连衣裙,花朵硕大。连衣裙肩头及下摆处散落着一些水渍,水渍处的颜色晦暗不明,那些硕大的红色花朵便由此显出些衰败的迹象来了。那张原本圆润富态的脸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牵扯着而有了许多的赘余,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粗壮——这分明是一个皮肤暗沉、腰粗臂圆的陌生女人。艾小花感觉怪异,这种怪异感拖拽出了她的好奇心,她决意暂不去理会他们的寻找,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上静观其变。她已经完全清醒,甚至能敏锐地体味出耳畔雨滴肆意敲打屋顶时隐匿的狂躁。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妈,这一天的雨,你非要拉着我来找,她就知道老艾哪天回来吗?”小毛嘟着厚嘴唇,右脚脚尖立着交叉在左脚的一侧,矮胖的身子倚靠在门框上。他不停地在地面上敲击着柄伞的尖头,发出了“笃—笃—笃”的声音。他不慌不忙地低头敲击,眼神冷冽。艾小花不禁暗暗打了个哆嗦。
   “走也不晓得关灯锁门,死丫头!厂里没人,店里也没人。是不是老艾跟这个死丫头合起伙来瞒着我们什么事?小毛,你说她会去哪儿……该不是去会男朋友了吧?看她平时那么老实,说不定是个骚货!”确定艾小花“不在店里”之后,兰姨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
   “我怎么知道她去哪儿了,我可不愿意她有男朋友!”小毛的脖子僵硬地梗着,眼睛对着门框,眼神却是飘忽不定,似乎在努力追随着意念中某个飘忽不定的目标。
   “不过,她逃不出我的手心……”小毛声音极轻地说道。俄顷,他的眼珠极速向上翻着,眼眶里的眼白占据了眼眶的大半多,最后将眼神定格在门框上方的镜子上。镜子里眼距很开的那个人眼睛里慢慢盈满了自卑与厌恶。片刻的停留后,他垂下头继续用伞尖敲击着地面,但节奏忽快忽慢,渐渐乱了起来,好像是出了故障的老式唱机。
   “你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这雨倒是越下越大了,等等再走吧。”兰姨嘀咕着,“她有没有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对了小毛,我倒是想过,如果你跟她……那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不过,这丫头这么水灵,又傲气得很,只怕是……”
   小毛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用伞尖敲击地面,嘴角欲言又止,又似乎拧着一股说不出口的狠劲,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老艾之前跟我说了几次要把小花画廊给她接手,说什么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不能再管店里的事情了。奇怪的是,今年倒不听他这么说了。
   “把伞放下别敲了,烦死了!实在不行,就让她早点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不然留她在家总是个隐患!”
   兰姨的嗓音原本不难听,此时却刮得人生疼,硬生生刮出了血来,像锋利的刀片。艾小花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她微微觑起了眼睛,用力撕扯着T恤的底边,两只手在撕扯中握成了拳头。她感觉有失重的危险,只得一动不动保持原先的姿势,尽管五脏六腑早已被撕扯得乱七八糟。
   “那个野丫头算个什么东西!我可不能让她得逞!”兰姨又说。
   “什么野丫头?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小花她妈跟老艾结婚好几年都没能生,后来做了试管婴儿,一次生了两个,一个丫头一个儿子。儿子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就剩下小花。听小花她妈说,老艾一开始也是很宝贝这个丫头的,但不晓得谁跟老艾嚼舌,说试管婴儿猫腻很多,不晓得是不是你亲生的呢。再瞧瞧这丫头不怎么像他,心里有了疙瘩,两个人老是吵。”兰姨的声音突然变得晦涩起来,或许是因意识到自己嗓音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不自然地将目光瞥向了别处,“不过你放心,你爸不会亏待你的。”
   “我爸?我爸早就不管我们,这些年你不是早就绝口不提他了吗?”小毛将手中的伞猛地在地面上顿了顿,发出一声闷响。
   “老……老艾不就是你爸吗?小毛,我现在嫁给老艾还不都是为了你?”
   小毛不吭声,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兰姨,似乎要看出平日里没有看清楚的端倪来。他的眼神意味复杂。
   “看着我有什么用?”兰姨突然激动起来,“那个死鬼在你大学毕业后就不再给钱了,要不是我找老艾,咱娘俩还能咋办?靠你找工作挣钱?你动动脑子想想吧,前些年有化工厂、拖拉机厂、电子元件厂招工,只要有城市户口,找个工作不难。再不济,去仪征化纤也行啊。可是这两年呢?哪个国营企业不在搞下岗?没有一个工厂招工,没有!
   “那丫头毕业的学校不知要比你那个三流大专好多少倍呢,不还是回来了?我知道她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要不是我偷偷在老艾面前死命地闹,她早就得逞了。老艾打算这次从义乌回来后就不管事了,到底让哪个来接手,他一直没能说个准话……我猜……这店每年的纯利润恐怕有十多万呢!”
   “哼!整天就知道钱钱钱,这几年我没有交钱给你吗?”小毛恶狠狠地低声说。
   “我的祖宗!那些钱我敢拿啊?小毛,你以后别在外面瞎混了,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能做啊,哪天你要是断胳膊少腿,出了什么事被关进去,我可咋办?不行,我一定要让你做画廊的老板!”兰姨的话说得虽艰难,但显然是筹划已久,很有些破釜沉舟的壮烈。
   一时陷入了沉寂,如同音乐会上一系列的强音之后短暂的停顿,虽悄无声息,强音的余味却依然在每个人的心里辗转腾挪。
   尽管努力克制,艾小花还是无法控制手腕的颤抖,眼睛里开始噙满瞬间涌出的泪水。由于侧身蜷着,右眼框的泪很快越过鼻梁滑向左侧,凝聚成泪珠滴落下来。这泪珠无声地落着,又被拖挂着的毛巾毯悄无声息地吸去,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她徒劳地控制着自己杂乱的呼吸,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愤怒——这些惊天的秘密一股脑儿地砸向她,她感觉有些懵。她还未曾想好怎么面对这个原本与自己非常亲呢的兰姨,好像此时若是生出尴尬来倒是首先会令自己不堪似的。她斜睨着兰姨和小毛,感觉心里有蝎子在爬一样厌恶。等老艾回家,她要当面确定这个女人今天所说的话的真伪。想到老艾,残酷的记忆力再一次向她描述他对她细微的冷淡,愈加觉得一些想法的实现已确凿无望。
   一阵光影的晃动,随之响起清脆的破裂声,决绝得好似蓄谋已久。
   “凭什么她那么好看,又高傲得不行?她根本就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在她眼里我就是一砣屎!我恨她!……哈哈!”小毛发出诡异的笑声,夹杂着仇恨。地面上镜子碎片的光反射在小毛的脸上,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增添了许多冷冽的痕迹,原先的印象与此刻的念想连接在一起,令他的情绪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终于,空气中残存萦绕的破裂声使得他的小眼睛里闪烁出快意的光芒来。
   “哎!怎么回事啊?七点多了,我都到西边木材区巡了一大圈,你们咋还不熄灯打烊!”半拉着的卷帘门下伸进一颗脑袋,这人用手电筒在卷帘门上敲击了几下。
   “就走……就走!”
   待兰姨骂骂咧咧地将小毛拖拽着离开之后,艾小花起身抬起手来揾了揾脸,脸上烫,身子却有些发寒。
   趔趔趄趄地起身,她清扫完地面上的碎镜片后将卷帘门反锁好,熄灯,摸索着重新蜷缩在折叠椅里。这个过程中她虽始终迷迷瞪瞪,却没有一点犹豫。她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忧伤,还有愤怒。这些情绪全部弥漫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她将自己安顿在折叠椅里,瞪大眼睛感受着它们的侵袭,并逐渐在黑暗中分辨出所有物件的轮廓来。夜深了,她欲要将它们逐一辨别,却又无法完全辨别,不觉又红了眼眶。
   8
   仲夏清晨的太阳已有些狠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粗陋的沙石路上,那些因夜雨积聚的小水塘折射出晃眼的光。小水塘里漂浮着一些暗红色的鞭炮纸屑,经水浸泡,暗红色在水中氤氲了开来,这使得原本浑浊的水面增添了几分萧煞之气。另有一些纸屑在路面上形成一道长而弯曲的小径,通往“苏家相框”的厂区办公室。小径两侧散落着一些指甲盖长的哑炮子儿,不要以为它们没有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几声响,因措不及防,反倒容易使人受了惊。
   这里是“苏家相框”的新厂房,地处兴华市郊外。从前是兴华市的国有企业——兴华市玻璃厂,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两三亩地。厂里的设备早在破产之初被贱卖给外地的私人玻璃厂,只留下空厂房,还有屋檐口几处鸟窝。厂里的几个领导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普通职工只能勉强分得一羹寡汤。大家觉出不对劲,可不清楚内幕的职工们只能聚在一起嚷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市里派来的破产清算小组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没有国有企业破产清算的经验,于是,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厂房上。厂房对外拍卖,被玻璃厂的原销售厂长低价买了去。清算小组用卖设备与卖厂的钱完成了玻璃厂职工的买断工龄工作后,草草撤离,也算是为兴华市国有企业的破产清算开了先河。苏老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销售厂长的手中租下了厂房。
   艾小花从办公室出来时,手上依然拿着画卷。她脚步迟滞地向前走,全不觉察鞋面被污水溅湿了半寸有余,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污渍。更令她无法觉察的是在她身后,正发生着诸多始料未及的变化。
   隐在办公室门外的老奇悄悄叹了一口气。他亲见小花老板如何惊讶地发现,向她订制油画的是苏家画框的人;他还看见她把油画交给了苏老板,却没能拿到钱,只听得苏老板指出画面上流水的方向不对,冲财,这样的油画是断断不能要的,除非重新画一幅送来才行;小花老板出来时,苏老板又指着新厂房对小花老板说了好久,但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奇的胸腔里涌上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这东西令他感觉压抑。这种情绪压抑着他,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或许,从他到老艾厂里打工就开始存在了。他本是兴华市附近村庄的农民,家境贫寒,只供他上到初中毕业,便让他学了木匠手艺。或许他不是干木匠的料,也可能是志向不在于此,总之他的手艺粗糙,自然进项有限,勉强谋生,日子过得萧条,一直打光棍。直到1983年,有消息说兴华拖拉机厂招临时工,年近半百的他找到在厂里担任中层干部的远房亲戚,免费精心为亲戚的儿子打了结婚用的全套家具,不仅没要工钱,还在亲戚家干各种杂活,这才以临时工的身份来厂里做木工,归属行政科。他深知自己的出身,总是对周围的人表现出卑微的客气,不论是份内还是份外的事情,他都会认真做好。后来,他终于花钱进了编制,成为正式工。这期间他成了家,娶了起吊车间一个腰粗臂圆的土地工(拖拉机厂征用了附近村庄的土地,按照征收时的约定,将村庄的一部分农民招收进厂做土地工)。他对她说不上有感情,只是搭伙过日子。他们时常吵架,然后升级为厮打,不过老奇总是处于劣势。亲戚退休前,想办法让他做了行政科的副科长,老奇才舒展了一些,1米65的个头也能挺得笔直的了。
   比他年轻很多的老艾(当年的小艾)也在行政科,只是小艾擅长画画,平时基本上在工会里忙活,与老奇交集不多。老奇对这个会画画、拥有城市户口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小艾跟外单位的女工谈恋爱,对方家里死活不同意,曾经来科室闹过一次。这些都让老奇对小艾敬而远之。在一些有弹性的福利发放上,他自然就会把小艾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当然,事后他总有办法把责任推到其他领导身上,对小艾百般安抚。小艾无法知道背后的真相,对老奇的关心很是感激。行政科同是木匠出身的临时工林二,除了在行政科办公区里听从调遣外,有时也会去工会活动室做个板凳、整张桌子什么的,跟老奇、小艾都很相熟。
   然而今非昔比,从拖拉机厂病退好些年的老艾,已经将画廊做得风生水起,是小有名气的艾老板了。他和林二,如今捧着小艾——不,艾老板的饭碗。
   哎——眼见着艾小花已走远,老奇想喊,却怎么都喊不出口,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突然觉得胸口的压抑感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愈加堵得慌,只得将口罩一把扯下,倚墙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才感觉舒服些。
   “是老奇啊,你怎么在门口?”一个五十岁上下,前额宽、下巴颏长,长着一张倒三角形脸的男人问道。
   “苏老板,我去找厕所……路过,刚来不熟悉。”老奇说话间努力平复着气息。
   “哦。老奇啊,这次要是能把小花画廊拿下,你和林二可是立了大功啊!”苏老板说。
   “立功?我们没做什么啊,这可是万万受不起的,只不过您这里开的工资高一些,我跟林二换了个老板罢了。艾老板很快就会从义乌回来的,他出门前说了,去看看新款线条就回。按理说,今天应该回了。唉!我和林二遇到艾老板还不知道咋说呢,真真愧死人了!”
   “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你以前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吗?在他手底下打工就不觉得憋屈?哈哈哈!”苏老板突然压低了嗓音,“再说,艾老板恐怕没这么顺利从义乌回家吧?义乌物流的刘老板是我亲戚,他说……嗐!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小花画廊’危机重重哦!”
   “艾老板还有一个女儿呢,刚才送油画的那个……”老奇很是疑惑,又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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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具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前的社会现状。当有的企业倒闭,大部分工人下岗,老旧小区及厂房面临拆迁时,他们该怎么办?都说真爱是圣洁的,是至高无上的。可爱不能填饱肚子,爱也不能御寒。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爱是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也是现实的。当画家生活窘迫,他不再潇洒,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只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廉价推销自己的画品,以用来糊口。同样的,当生存遇到困难,曾经的企业领导也会放下身段,去打工赚钱养家,也会为了丁点的利益,背信弃义失去人格。小说构思缜密,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具有时代感,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3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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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3-30 15:52:07
  感谢作者的分享,感谢投稿流年。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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