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刚才探了探这小丫头，像是块硬骨头……不妨事，慢慢磨。”
　　 “苏老板，您看，本来我跟林二打算把小花画廊的订单做完再过来的，可您昨天非着急地让我们傍晚就过来……”
　　 “老奇啊，这话怎么说的，我的新厂房今天开张，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再说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我第一次去你家找你，你老婆可是立刻就答应的，你虽说当时没有表态，但我也没见你反对啊？你既恋旧主又跳槽，是什么道理？！
　　 “老奇，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没活干的人多得很，只要我贴了招工广告出去，你信不信，用不了一天的功夫就会有很多人来求这份工作的！你也不想想，为什么我偏偏让你跟林二过来，还开了比你们之前高的工资？”
　　 “我知道，我懂。那……是不是现在先把小花老板那里的单子做了？您刚才不是答应她今天下午交货的吗？我知道有几个单很急的。”老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睛试探性地从黑框眼镜的上方看去，食指指向桌上的订单，但苏老板眼神里的不耐烦令他的食指犹犹豫豫地滞在半空好一会儿，终于放了下来，手掌贴在裤腿边。他心里突然窝着一股无名火，无处宣泄，只是将自己垂着的眼睛憋得通红。他说不清自己刚才的请求到底是真切地为了小花画廊着想，还是为了给自己良心上的安抚？他急切地想知道，艾老板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
　　 “交货？明天交什么货？我不过是糊弄糊弄那个小丫头罢了。咦？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答应她明天交货的？你是不是在门口偷听了？”
　　 “没，没有。我只是去找厕所，不小心在门口听到的，您可千万别见怪。”老奇低着头。
　　 “嗯，那些单子急什么，先拖几天再说。”苏老板挑着眉说道。他语气很淡，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转身关门离开。
　　 “拖几天？这不是要让小花画廊失信吗？艾老板一直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来不拖单子。商家要是在客户面前失去了诚信，就距离失败不远了。嗯，姓艾的，你也有这一天。”想到这，老奇心里突然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快慰，快慰迅速冲淡了他这两年的憋屈。这憋屈曾经随着艾老板生意的风生水起而日渐强烈，直至压迫着他的心脏，无法忍受。
　　 “这会子，艾老板在义乌怕是急得要跳楼喽……”刚走过去两步远的苏老板又扭头说道，伸手拍了拍老奇的肩，狡黠地笑了笑。
　　 “苏老板——您忙。”老奇躬着腰，欠身让开一条道。
　　 老奇意识到“小花画廊”真的遇到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他重新戴上口罩，低着头，垂着双臂木然向厂房慢慢走去。口罩是苏老板早上刚给的，有着浓烈的纤维气味。这口罩更宽大、更结实，但说也奇怪，这种舒适竟让他感觉有些不习惯，反觉得还是旧的好。前方的厂房是苏老板的厂房，也是他新的谋生之地。他得去干活儿了，但他感觉自己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很艰难。
　　 这艰难不亚于他前几年作出的一个决定——去“小花画廊”打工。
　　 拖拉机厂破产后，老奇实在拉不下脸面去做保安（即便是保安的工作，也有很多人竞争，其中不乏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家闲了好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的头发少了许多，面相上也衰老了，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厂里的工资已经停发，破产清算工作才刚刚开始，距离拿到买断工龄的钱还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老婆找了一份在饭店洗碗的活儿，对闲在家里的老奇缺乏耐心，两个人一些原本可以好好说的话便直接用拳脚解决了。那两个正在上学的儿子呢，原本因老爸是干部而养成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脾气，此时被班上的同学（化工厂的职工子女都在这个学校上学，因此大家很小的时候就彼此熟悉）打压，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索性逃学、打架。
　　 家里乱成了一团，老奇想起林二先前的提议，和他一起去了老艾的画廊里打工，重拾老本行。每次拿工资回家时，他会板起面孔将老婆孩子训斥一番，家里总算稍微消停了一些。尽管他认为这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但如果人的生存受到了威胁，面子又值当些什么呢？他权衡再三，在偏于一隅的厂房里打工强于抛头露面去做保安。落魄的时候，最好尽量将自己隐遁起来，否则难免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怕是臆想中被诸多舌尖辗压，也会让人受不了，老奇当然是谙熟这个道理的。
　　 好在艾老板念旧情，二话没说，让他们跟着仓库里的两个老师傅后面学做画框，说恰巧他也想找人帮忙，这两个老师傅身体不好，已经准备回乡不干了。过了一段时间，待老师傅走后，艾老板就把仓库里所有的活儿都交给了他们两个人，不论生意好坏从不拖欠工资。那几年老奇的心算是静的，甚至看着艾老板因生意上的沉沉浮浮而显明地衰老了许多，有几次因劳累突发心脏病，靠着速效救心丸才救回一条命时，他的心里会有几分庆幸——老板不是好做的，得冒风险、愁心思，弄不好还会钱命俱损。
　　 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能一直维持下去。“小花画廊”的生意逐渐好转，稳中有升。从厂里开出的订单上可以看出，画廊已有了许多稳定的客户。尽管他和林二的收入也随之有了缓慢的增长，但他心里有数得很，艾老板这两年赚大发了。他时常心烦气躁，甚至感觉无法心平气和地在艾老板手下干活儿了。他想提出计件工资，可又拿不准市场形势是否会有变化，他不敢承担风险。更何况，后开的“苏家相框”也做得不错，“小花画廊”只是分得了画框市场较大的一块奶酪而已。
　　 今年春天，“苏家相框”的苏老板去他家，提出请他和林二去苏家干活。起初他心里是拒绝的，但不知怎么，老婆眼见着苏家开的工资高不少，一口应承下来时他只是说“考虑考虑”。他存了私心，在没有考虑清楚之前没有将这事告诉林二。时隔两三个月，苏老板又去家里游说，并且明确提出愿意增加工资，想把他和林二从“小花画廊”挖走。他正感觉手头上的订单越来越多，怎么都做不完似的。很多品种的线条做到脱货，艾老板忙得屁股不沾凳子，又把艾小花安排在仓库里看着他们干活，他很是气恼。于是，他跟林二原原本本地说了这事。林二是个粗人，哪里出钱多，就到哪里去干活儿，自然没什么好想的。前天晚上苏老板又去家里催促，让他们下午就过去。昨天傍晚他和林二离开“小花画廊”，来到了“苏家相框”。
　　 老奇走到了厂房操作间外。操作间高大、宽敞，干活时的粉尘也少了许多。老奇定睛看着，心里没来由有些发慌。
　　 “林二！林二！”老奇扯着嗓子喊，嗓子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拿捏着，怎么也使不上劲。
　　 “老奇，我说刚才怎么一直没看见你。你还不快来干活？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钱多的工作，别让人家嫌弃咱偷懒。”林二张望着从厂房里出来，上来一把就扯老奇的胳膊，悄声说道。
　　 “我去上厕所，正巧遇到苏老板，说了几句话。”老奇道，他将林二扯着的手拂开。
　　 “林二，我寻思，这事儿好像总感觉有点怪。”老奇压着声音道。
　　 “咋了？你是说跳槽的事？谁给的钱多咱就给谁干活儿，他们要挖咱们过来，那肯定是因为咱的手艺好呗，有啥可奇怪的。”林二嘴上这么大大咧咧地说着，却立在那里看老奇，眼睛里闪着许多疑疑惑惑的光来了。
　　 老奇不说话，他想起昨天傍晚的事情来。他和林二急匆匆从“小花画廊”厂里赶过来后，苏老板让他们试了试手。只是粗略地瞧了瞧画框的四个角是否合缝，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按照先前的约定，苏老板出每个月高于“小花画廊”五百元的工资，年底还有二千块钱的奖金。
　　 “你说，为什么苏老板让咱们试手时用的是PS合成材料？按理说，要试手艺好不好，应该用木线条才对，PS合成材料遇热就软，哪有做出来四角不合缝的？”老奇说道，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奇怪了。这不明摆着是让咱们过关嘛！”林二挠挠头，看着老奇。
　　 “我们被苏老板利用了……”老奇说。
　　 他还有一些想法，只能独自在心里盘桓。对于他和林二来说，这边的收入比在“小花画廊”高很多，重新择主也是情理之中。可要说苏老板因为看重手艺把他们挖过来，那尽是瞎扯。“苏家画框”何以就看上他们了呢？他觉着不管怎么说，自己跟艾老板之间还是有一些渊源的，这是艾老板当初接纳他的原因，是让他这两年日子有所保障的重要因素。他始终拿不准苏老板的真实目的，更何况，他还忘不了曾经的领导身份，而今虽落魄，但这种明摆着背信弃义的事情，依然令他感觉羞愧和犹豫。这样的羞愧与犹豫曾经延宕了他离开“小花画廊”的决心。
　　 “苏老板恐怕不仅是要挖两个工人。”老奇又说道，“你想想，兴华市画框加工就数‘小花画廊’和‘苏家画框’的实力强。艾老板厚道，讲信用，这两年生意越来越好。另外，义乌最好的相框厂家在兴华地区的特供只给艾老板，艾老板进的货不仅款式多，并且能拿到很低的价格。苏老板根本不是艾老板的对手。我想……他们这是想打垮小花画廊！咱们被苏老板利用了！”
　　 “老奇，我的奇主任！你想这么多干啥？我只知道谁给的钱多我就替谁干活，利用就利用！”林二用手背揩了揩鼻子，梗着脖子说道。鼻头沾上了几道手背上的灰褐色浮灰。
　　 “刚才苏老板说，艾老板没那么容易从义乌脱身的。不晓得这话什么意思？”老奇自顾低声说道，说完打了个冷颤。
　　 “快别说了，去干活吧，苏老板过来看见就不好了。”林二小声说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两个蒙尘的旧铜铃向四周张望着，扯着老奇的胳膊进了车间大门。
　　  
　　 9
　　 艾小花开门时，红梅市场已是车辆人流熙熙。
　　 “小花，你怎么才开门啊？刚才有人来找。那人看上去很面熟，他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前两天中午来问过话的，还是我告诉他你们家厂房地址的呢。这会子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隔壁老板娘闻声走了进来，“你爸呢？他哪天回来？出门三五天有了吧？”
　　 老板娘走近才发现，坐在老板椅里的小花脸色煞白，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正要追问，门外急匆匆进来两个人。
　　 “艾老板！艾老板呢？他人呢？”此人脸窄身薄，胳膊大腿又细又长，一身中式麻布褂裤，远远看去像是几根竹竿子上晾着的一张干豆皮。
　　 “我们老干部俱乐部的三十个画框怎么还没有送过去？明天就要开画展了，跟艾老板约好最迟今天上午送货的。昨天下晚时我打了一个电话到你们店里，谁接的？好像是个小姑娘……是哪个……是你吧？这都快中午了，我们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货！你这是搞什么鬼！太不像话！”同行的高个子说话时嘴上像是扣了个罐子，对着艾小花瓮声瓮气。见艾小花仍然不搭话，脸色沉了下来。
　　 “您这老同志怎么说话呢？有什么不能跟人家小姑娘好好说啊？”隔壁老板娘气不打一处，嗓门高了起来。她拿眼打量这人，比旁边那位干豆皮年龄略长些，七十岁上下，身高足有一米八，圆脸大耳。说话时不停挥着手中那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
　　 “那应该怎么说？确实太不像话了！”干豆皮走上前，“贾局长，您别生气，别生气。”
　　 “交代又交代，一定要按时交货。我们俱乐部在这做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艾老板以前可从不失信的。他去哪了？你们要是误了老干部俱乐部的画展，责任可就大了！这画展是为国庆五十周年准备，有市里领导参加的！都约好电视台的记者了！再不解决，就把你们红梅市场的领导叫来，你们吴书记呢？”干豆皮一双锐目利眼转而对着隔壁老板娘。
　　 “我们一不拖欠租金，二不违法犯罪，管你什么局长还是书记！”隔壁老板娘走到小花面前，声音挫了下去，“小花，小花你倒是说说话，人家这批货什么时候能做好啊？你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样闹也不是个事……”
　　 “我现在没有做画框的工人了。他们订的画框，线条都切好了，可我的工人走了……”艾小花慢慢站起身来，对着隔壁老板娘说。仿佛那两个人不存在似的。
　　 “我们现在去别家做，但你要赔偿我们的损失！”贾局长说。
　　 “可是……”艾小花说。
　　 “可是什么？没什么可是的。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还有一个什么‘苏家画框’吗？不要在这里费口舌了！”贾局长扭头用扇子柄指了指干豆皮。
　　 干豆皮顿了顿，将贾局长拉向一边，附在贾局长的耳朵上嘟哝了一会。
　　 “这样啊，那……”贾局长不再说什么，眉头蹙着。
　　 “我有一个办法，您看行不行。”
　　 “快说。”
　　 “杨市长很重视这次‘国庆老干部画展’。报送画展方案时，艾老板家的画框线条是杨市长唯一中意的样式，咱们肯定要遵从领导的意见。‘苏家画框’也不是没有这种款式的画框线条，只是质量次点儿。可是，咱不能糊弄领导对吧？
　　 “之前我听艾老板讲过，只有他才能拿到义乌对兴华市的画框线条的特供。刚才小老板说没有工人做……贾局长，咱民政局后勤部有个老胡，您还记得吧？矮墩墩，大胡子的那个，他是木匠出身。我想，如果用他们厂里的机器，老胡就能把剩下的事情做完，这不就能按时把国庆画展搞起来了吗？贾局长，去民政局借个人使使，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情？现任王局长之前是您的手下，他不会不给老局长您面子，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