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都十点多了，趁着局里还没下班，咱赶紧去跑一趟吧。没准儿今天下午这事儿就能完结了。贾局长，您看……”干豆皮始终对着贾局长低声说话，眼梢却不时乜向艾小花的脸，也恰好是能够让隔着一张老板桌的艾小花听得见的音量。
　　 “嗯。这三十个画框的钱先不要给。等忙完再说。”贾局长瓮声说道。
　　 这时，进来一个顾客。她看看墙壁上的油画，又看看店里神态各异的四个人。“这里装裱字画吗？”她问道。这话在空中飘着，不知道应该在谁的面前落下。
　　 “装，装！”隔壁老板娘见艾小花眼圈比先前红得更厉害了，连忙对着女顾客答道。
　　 “装倒是装的，只是交货时间不确定啊！”干豆皮插上了一句。
　　 女顾客正准备将手中的文件袋递过来，闻言又慢慢缩了回去，快步离开了画廊。
　　 “小花，我看刚才他们说的那个办法行。”隔壁老板娘拉着艾小花的胳膊，“事情早点解决了好，这样闹着也不行，其他的事等你爸回来再说。”艾小花不置可否，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如此，干豆皮和艾小花约定一个小时后，他带着老胡去厂里。
　　 “小花，你现在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隔壁老板娘看两个人走远了，连忙转过身来问艾小花，“你倒是说话啊，真急死人了！你先告诉我，今天怎么要到中午才开店？你去哪儿了？”
　　 “老板娘，我……我……”艾小花刚开口，嗓子就哽住。
　　 “慢慢说。你上午去哪儿了，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老奇和林二，昨儿丢下张字条说……喏，就是这张。我上午先去了苏家，然后去老奇家，想问问他们怎么回事，这才听他老婆说，已经跳槽去了苏家，说人家开的工资高……苏家不但偷偷挖了我家的工人，昨天还派人来假装订油画，其实就是想让我今天早上去他的新厂房看看，要我同意跟他们合作，把所有的画框生意都转给他家做，还有……转交义乌在兴华市画框线条的特供……”
　　 “放他娘的狗屁！你爸不过是去义乌进货，一两天就回来了。苏家也不想想，艾老板会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他？！”老板娘又看了看纸条，“小花，你别理他们！工人跳槽就跳槽吧，苏家也就是挖墙脚的本事。他以为把工人挖了去就能打垮竞争对手吗？咱贴广告再找工人就是，那么多下岗失业的，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工人还不好找吗？等你爸回来就好了，别犯愁了！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到底是小孩子家，没经过事儿。”她的语气渐渐松缓下来，上前拍了拍艾小花的后背。
　　 “我爸他，身体不好……”
　　 “那倒是！我们家老秦唠嗑时也常劝你爸，说他这身体也怕人呢，应该早点儿把小花带出来顶事儿，老是把孩子放在厂里也不行。那什么女人带过来的小毛，虽说是个男娃，但到底不是自家的骨肉，信不得。听说那个小毛经常在外面打打杀杀，没个正调，是个闯祸的主！
　　 “只是你爸这人奇怪得很，我们跟他做了好几年的邻居，还是摸不透他的想法。老秦跟我说，这一两年只要说到让小花接班，艾老板就叹气。有一次，老秦串门时看你爸偷偷一边抹泪一边看照片——最多两寸大的旧照片。老秦喵了一眼，是个男娃照片。你爸看老秦来了，赶紧把照片收了起来，老秦也不好问什么……挺怪的，老秦关照我不许在外面说……”
　　 艾小花惊住，脑子里一团糟。
　　 “挺怪的……我听苏老板说，跟我爸一起去义乌进货的人都回来了，就他一个人留在了那。我刚又去找了义乌物流的刘老板，问他为啥我爸还不回来……”艾小花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清老板娘刚才说的话。
　　 “就是啊，这事咋弄的？你爸咋一个人落在义乌了？刘老板怎么说的？你快说！”隔壁老板娘瞪大了眼问道。
　　 “快回来！仓库那边催着我去发货了，店里还有人等着开货单！快点快点！”
　　 “哎呀，我家老秦要去仓库了，我先回去了啊。要么闲得要死，要么忙得要死！来了来了！”她一边快步向门外走，一边扭头说，“你也快点去厂里吧，那什么俱乐部的该带人过去了。你先把店关了，有人找的话我就让他们去厂里啊……”
　　 艾小花在鼻子里应了一声，怔怔地转身熄灯，拉卷帘门。正欲走时，却被一个人拽住。她扭头一看，是顾慧。她向艾小花扬了扬手里攥着的一沓皱巴巴的纸币：“小花老板，该缴这个月的厕所钱了。咦，这还没到中午，你就打烊啦？怎么现在生意不忙了？”顾慧笑嘻嘻地扯着艾小花的胳膊，突然注意到她脸色煞白，又是恍恍惚惚、急急匆匆的神情，不似之前遇到时笑盈盈的。顾慧松开了手：“你先忙，我过天再来收。”
　　 “什么？”艾小花立在走廊上，她在听顾慧说话，却并未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些话混着红梅市场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声，又混着各家店铺里溢出的高低错落的交谈声，一股脑儿地涌入她的耳膜，成了轰隆隆的回响。她来不及分辨，又无法抵挡，只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只知道顾慧松开了手，又说了句什么话后便隐入另一家店铺，一踅头就不见了踪迹。
　　 “她刚才说的什么？”她自言自语，拖着脚步向西大门走去。
　　
　　 10
　　 依稀听见空压机的轰鸣声。周一朴心下一喜，蹬车的速度也快了许多。骑到门口时才听清，伴随着轰鸣声的，还有另一种机器运行时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好似一个人在罅隙中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他依然将自行车斜靠在刷有“拆”字的墙角，快步推开厂房的木门——上午去红梅市场时吃了个闭门羹，回医院办好出院手续，将母亲安顿在老西门后骑车来厂里碰碰运气，倒真的赶上有人了。
　　 仔细一看，机器前的一个背影在组装相框。那“呼哧呼哧”的声音就是这台机器发出的。看那背影，既不像瘦瘦矮矮的老奇，也不像又高又壮的林二。正待周一朴绕到那人面前仔细分辨，却见他将两台机器的电源相继给拔了，空压机发出绵长的叹息。
　　 只听他嘴里嘟嘟囔囔道：“这框订是订起来了，咋的这四个角的缝还是看到白生生的木头颜色？哼！什么贾局长真局长的，在台上时没见他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下了台又耍弄这些花枪。好事轮不到老子，这种擦屁股的事情就想到老子了！把老子丢在这儿就走，活干完了还得给他们送过去，唉！小老板，小老板！你倒是过来一下！”
　　 “你……你是新来的工人？”周一朴看清这人一脸的络腮胡子时，倒有些唬住。
　　 “什么新工人旧工人？老子不过是被临时抓丁。起开起开，别挡着老子干活！小老板，小老板！”被干豆皮带来的老胡嚷嚷着往南边院子走去。
　　 周一朴被他粗壮的胳膊搡着，只得躲闪着跟在他的后面，也来到了院子里——小花老板应该在西间吧。
　　 听见时断时续急促的说话声。周一朴站在院子里仔细分辨，声音从西间里传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正事不理，搞什么名堂？小老板！”见老胡已经嚷着抬脚进了西间，周一朴赶紧跟上。他惊讶地发现，不过是转天的功夫，站在他面前的艾小花脸色变得极其煞白，人也是愣愣的。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和她说着什么，仔细看，是前天傍晚来催艾老板搬家的黑男人。
　　 “这，这是咋回事？这个人是咋进来的？”老胡见状，手指着那个黑男人，又扭头看看周一朴，眼睛瞪得铜铃大。
　　 “你问我是咋进来的？这房子是我的，你管我是咋进来的！”黑男人说道，“正好，你们给评评理！我这是民用房，艾老板租下改造后做了厂房。你们晓得啊，按理说民房是不允许做厂房的，不过上头抓得不紧，我们也就能混过去，这一晃有七八年了。
　　 “今年年头上听说老西门要拆迁改造，这不，上个月‘拆’字真的上墙了。我心里就担心——可别出什么岔子。我马上找艾老板谈了，他答应另找厂房。可过天又说外面的厂房租金太高，合适的厂房难找呢。半个月过去了，艾老板还是没有搬。前天我又来催了一次，这个小老板说艾老板出门了。昨晚，就在昨天晚上，我得到一个可靠消息：民房违规做厂房的一律拿不到拆迁款！工作组这两天就要过来登记了！本打算今晚把厂房腾空了，我再跟周围邻居打打招呼，求他们嘴巴紧点，另外找人去上头打点打点也就混过去了！可这——你们说，你们说我急不急？！我……我也不是好惹的！”黑男人怒火正旺，人像燃放的炮竹，一个劲儿地往上蹿，谁要是驳了他他就会跟谁玩命似的。
　　 周一朴眼见着艾小花始终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里不是滋味。有心想帮她说几句话，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
　　 “小老板，你可别怪我多嘴。人家说的倒也在理儿。你赶紧想办法早点搬喽，别挡着人家的财路才对。”老胡挠了挠胡子，转向黑男人，“大兄弟，你也别急，有什么事商量着办不就行了？何必跟一小姑娘大喊大叫的？”
　　 “嘿！你以为我上来就跟她吼的啊？我一大早就来这里找人，眼见着没人，我又去红梅市场找他们家店，也没人！好不容易才在这守到小老板来厂里。我问她‘艾老板回来没有’，她回了我一句‘没有’，我再问她‘啥时候回来’，她就说‘不知道’，我又好言好语地说了半天，她倒好，干脆跟我来了个‘三百钱买了个瘟猪仔——死活不开口’！我能不急吗？！”
　　 周一朴悄悄往艾小花那边挪了几步，如果这样也算是一种帮衬，他心里会觉得好受一些。一直低头不说话的艾小花突然扬脸对着黑男人说道：“我今天搬不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知道吗？！”她激动起来，几乎是卯足了劲儿在说，眼睛里闪着盈盈泪花。就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周一朴感觉她说话时瞥了自己一眼，这匆匆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存在过的一瞥让一直哑口的他感到莫名的幸福与自责。
　　 “你们听听！听听！这就是她的态度……”黑男人上前作势捏起了拳头。就在这时，一个人急匆匆闯了进来。这人光头，一身的腱子肉。
　　 “大哥，大哥！你在啊！”腱子肉顿在门框处弯腰喘气，“嫂子去我家，要我赶紧……要赶紧找到你……她说你可能到房子这边来了……”
　　 “啥事？没见我正忙着吗？添什么乱！”黑男人的话被腱子肉打断，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周一朴心里突然隐隐发慌，悄悄向后退了两步，盯着眼前这两个男人。
　　 “大哥，嫂子说，要我来帮你赶紧……才得到一个消息，拆迁办的鲍队长说……明天上午工作组就要到这条巷子里挨家挨户登记了！快，快！”腱子肉说完，眼珠子直转，朝着屋子里一阵巡看。
　　 黑男人听罢顿时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脖子上的青筋直蹦，上前一把拉着腱子肉的胳膊往院子里走。
　　 西屋里剩下的三个人都呆呆怔住，齐齐地看着那两个人转眼就出了这个门。
　　 “不好！他们这是要硬搬啊！”老胡大叫一声，拔腿往外跑去。随后，外面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快去看看！”周一朴顾不得许多，拉上艾小花的手就往外走。她的手冰凉冰凉，周一朴不由握紧了一些。
　　 两人到了院子里，见老胡正愣在库房门口，他张大嘴巴，探头向里看去。
　　 不多时，里面扔出一捆一捆的画框线条，三米长的线条横七竖八地躺在库房门外，没多久就堆成一座触目惊心的小山。空气中灰尘弥漫，使人看不清库房里的人影，只有愈来愈密集的撞击声在灰尘中四处乱蹿，又颤巍巍地蹿到了人的心尖上。
　　 “不！”艾小花猛地甩开周一朴的手，对着那堆小山俯身大吼一声，惊怵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喂！你们不能这样搞啊！你们这样跟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不能欺负人家小姑娘！”老胡抬脚绕过小山，站在库房门口向里面喊。
　　 “这太不……太不像话了……你别难过……”周一朴看着蜷缩着蹲在地上的艾小花，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你们一边去！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今天这里通通都要搬出去，这间腾好就腾东间，我还就不信了！”腱子肉从里面出来，胳膊撑着，一根手指直指着老胡的鼻子。
　　 “哎吆，大兄弟，东间可暂时不能动啊！我手上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我没法对上面交代啊，这年头捧个饭碗不容易！大兄弟，帮帮忙，帮帮忙！你们在这里慢慢整……慢慢整！我这就去赶紧把活儿干完，干完我就走人……”老胡脸上堆起笑，拱手对着腱子肉直作揖，向后退着步。
　　 周一朴恨恨地看着老胡，又不敢向前。一不留神，艾小花突然站起身来向东间里跑去，嘴里喊着：“这里不能动！我还有线条跟机器在这里！不能……”这话因激动而有些含混不清，但周一朴字字入耳，健步跟了上前。老胡“哎呀”一声也跟了过来。
　　 艾小花在东间里来回打转，一会儿碰碰堆倚在墙壁上的画框线条，一会儿摸摸地上摆放着的机器，一会儿又去看看差不多装订完成的画框。
　　 “周老师，你看，你的两个画框快好了！”艾小花举起画框，给周一朴看。那两个画框在周一朴的眼前微微颤抖着。
　　 “大哥！这间还有很多木头条子……还有这么多机器！”不知什么时候，黑男人和腱子肉两个也进了东间。
　　 “出去！你们给我出去！”艾小花将站在她旁边的腱子肉往外推，可根本无济于事。腱子肉一只手将艾小花搡开，艾小花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