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庭节(小说)
大西北深沉的土地,时常向着东轸念。上京的故事不在了,牧人驱赶着寒风下零星的牛羊,在一条荒凉的白原扛起生计。他们走着、喂马,而马儿不会生病,倒是像一群漂泊的人沉浮在远方。我站在远望虎思翰耳朵的平原上,数着沙土上干涩的枯草,如同一样疯子,剺割着披发掩面的哀调。
西边的日落照出天山下的一缕金光,冬天,是一边相思到发芽、一边沉默到自尽的模样。无数片马蹄踩过的沙土,长出青草又殁去。曾经有一个回鹘商人告诉我,说垂河水像一条巨硕的长蛇盘踞西域,背着苍茫与寥廓的名词,在等着一个个勇士送去花香。如今,我披着一件粗麻寒衣,脸上长满了和枯草一样颜色的髯,喂着风,许着愿,一无所有。此刻,漫流着许多生灵的长河,那冰封的河畔,早已是白色一块。垂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偌大的马场边,马儿不吃草,马政司下属的臣僚倒是生火烧肉,在所谓祥和的冬天里烘出一点暖来。
“老不死的圉人!回鹘兵!”正准备躲进行帐的西辽人脱下白色貂冠,露出一头髡发,对着我一声喝。
我牵出一头瘦削的马,正拿出一些熟料去喂食。顷刻间,被一鞭子抡至臂肩,缯麻布头上,仿佛辟出一道火光来。
“该死的穆赤,别装聋作哑。去杀几头马来,大人们需要饱餐一顿。”来人并不是马政司督抚的行军,只是我上头的一个牧令。若是先前,十个牧令也不及一个当林牙的穆赤;再往前数二十年,一个叫穆赤的将军还随军西征,和先帝耶律大石共创基业。一些无端生事的西辽人,只求短暂的颐指气使,却也不知远在都城好整以暇、整军待命的军士耳朵里,对于一匹被豢养在垂河畔的马,哪怕是病死的,都是那么的珍贵。
我如何都不允,道出巍巍大论。牧令正巴结不成,更呼气咋呼,指着我的鼻子骂出上至远祖、下至宗亲的话语。他说我是一个长着高鼻深目的回鹘杂种,我正襟而答,说我是回鹘商人迁居西州城的后代不假,但至今为西辽国奉力,乃有契丹西北一脉。我于咸清元年因言犯禁,贬谪于此,但下乔入幽也未尝失去士心忠节,何况,马政擅自调用军资,更是罔上之罪。我不允上官下僚的乌烟瘴气,马厩之场一度愤愤而慨,竟被一群人当为笑柄。
“老不死,你纵有戎马倥偬,却也吃黄土,成为管马的下仆。你若为将军,或者先前的林牙,我辈还能作揖拜你,如今,你是个被贬谪的老不死,回鹘混蛋而已……”
于此,我听不得一丝一毫的肮脏词,顺手就操起马鞍下的一根鞭子。俶尔之间,扬起水珠子,尘埃在空中飞舞,划出和金色夕阳一样的光焰。
马儿长鸣,寂静如此。牧令躺在马厩旮旯,一动不动,了无生息。不知从何时起,寂寥的垂河之畔,寒风划破冰面上的鳞片,显出更冷的寒来。而此,几个人说我杀人了,垂河上的牧民沉默而已。是啊,穆赤杀人,传到虎思翰耳朵的行宫中,就等着被一声声马儿啸过的历史覆盖,残夜沉沉落下。
一
西北的童谣里有很多草原的神话,就如同一首来自民间传唱禾黍哀矜的小调那样,真实到致人悲戚。在我年少时,跟着父亲闯过河西之地,知道那片曾叫做敦煌的沙州之地已经离我久远。诚然,倾盖如故的人也会老去,哪里有大德气象?我想象着三危山里面的高僧披着风一样的词和我述说灵魂。可是,二十多年前,在随着先帝征伐建国的途中,我终于成了西辽的第一批军人。我的荣光和我的成就一起挥洒,一个怀着仇恨复国的契丹勇士怀揣着上京故国的梦想,振臂一呼,随之而响起的沙土浪潮宛若大海汹涌。我跟着马蹄迈过黄土地,在和塞尔柱国的战争中失去了和亲族的联系。我是身在西辽境内的回鹘人,因为二十多年前的战事,和契丹人一起荣光共舞,成为上柱将军,却也因此成为权重不堪的罪人。
在我撤去上柱将军之职之后,我的生死兄弟耶律瑾接替该位,同时,我下乔担任林牙之职,成为身在文职之中的不实文人。林牙,也就是翰林职业。或许,耶律瑾更应该是个彻底的文人,因其士心在内,从年光已久的气质中,无论如何都是大儒之象。毕竟,他是出使在上京的大宋使节,从宣和二年北上离乡,因辽天祚帝败亡而流浪西北。想此,遂惝恍,如何思忖想念也不及故国神游的梦,在东边起伏不定。耶律瑾原来是个叫宗瑾的宋人,念及许久的宋国皇帝死在荒凉的五国城,再也没有回到汴梁的事实,终于嚎啕大哭。而我随之哀叹的是一抔黄土之间的荒凉,就如同先帝耶律大石一样心念的上京,也早已不再诗句中游荡。
我醒来,马厩上嘶鸣照旧,在垂河边牧马的人绕水而上。我探望一块水下的冰块,那河水下清得见底的水纹冻死在一起,希望能逆流而上的春光,早已不在了。天山脚下没有诗歌,有的,只是牧马人为讨生活的哀婉。
就如同是一个接踵而至的现实,现实中的马鞭子盖在我发烫的皮肤上,一根一个血道,留下伤痕。
新来的牧令对着寒冷空气吐出一口雾气,说我这个老不死的伙计很精瘦,简直能看到肋骨下静静的刀痕,和纵深交错的胡杨枝一样。新来的随从道了一句,让牧令有了收敛放肆狂妄的面部表情,露出来,脸部有个微恙之态。紧接着,马厩外几百米处的军马辔鞍渐渐明晰,一瞬间,马政司下的大小官员齐声跪拜。牧令在一列驻军面前不敢抬头,直接往头领的马蹄上匍匐,道出像金属一样铮响的恭维之声。
西侯贲临,跨马而下。西侯见我掸着衣服上的尘土,露出白须下沧桑的微笑。
西侯就是耶律瑾,我曾戎马沉浮的兄弟,也是西辽人传播的史诗中赫赫大名的英雄。但我是不见外的老友,只是撞于礼节,按着垂老的身子单膝跪地,行一个大礼。
“大辽萧太后令!马政司仆役穆赤奉公守节,掌马而思国,不渝变节。诛牧令之事,是为社稷除害。今除穆赤林牙,官复受位。咸清四年,十二月。”言讫,西侯耶律瑾将旨予我,顺手扶起我一身缯麻下褴褛不堪的落魄。
我并没有为官复原职而喜悦半分,如论年纪,已逾天命,荣华如客,随波而已。兴许,只有在外慕徙业的年少心计中,对此还有触动。西侯说,四年也是太久,一如放逐在遥远的陌生土地上,一刻都没有不想念的。可我觉得,这垂河之上的风光,道是和京畿四周略有不同,困苦的时候,我亦枕风而歌;饥饿的时分,可以对着天山而梦。
我是官复原职,而新来的牧令刚接替死去的牧令之后,迎头就被绑缚问罪。我制止着耶律瑾将我摞起伤口的举止,因其愤懑不待,将罪愆示下,让我不可名状。而在西侯列军之中,站着的军士正是其在战事中领养的哑巴义子黑萨。黑萨状如猛虎,一见更是如此,尤是在髡发之下的粗粝的络腮胡,更显得粗犷无比。他走路的时候,有风,沙土踩出脆裂的声响,片刻须臾,就举起马鞭子而下。一道寒光霹雳,烈日的冬,河畔腥血。
牧令的赤色皮肤上被鞭笞得不成样子,所有贪吃马饷的臣僚均受过问罪。一时间,荒凉的土地上仅有的热忱只留一道金色残阳,正不紧不慢照在偌大的垂河上,那远山之处的伊赛克湖寂寥的模样也呈现在眼前,像一面镜子一样澄澈。
“把他们押送至虎思翰耳朵,处置!”西侯耶律瑾一令,黑萨的声带中嘶出喑哑的吼声,扬起鞭毛往西边奔去。
所谓的恶人被惩处,但我还是心事重重。
“瑾兄,此行有何打算。”待我跨上马的时候,问了耶律瑾一句。
耶律瑾大笑了一声,从马鞍后面取出一条有年代的牦牛尾,递于我一看,像是似曾相识。
“这是庭节上的,我为宋使的时候随身之物,如今看着这远山的风光,也无不思乡。如今,奈何白首空过,牛尾安在,节杖早已不见啊……”耶律瑾说完,对着我风中的行途,道出喃喃不停的话。我的马朝着西边,他的马也朝着西边,形成一条平行线。
咸清四年,我记得应该是如此,也许就这么多了。毕竟,虎思翰耳朵是西域的京城,西辽的文臣又搬来佛国的舍利来取悦萧太后,冬日暖阳的舞蹈里,大多是天竺人的歌声,少了些西侯需要的东华流水,汉家琵琶的声音。
有段时间,我看见西侯不再过问政事,整天躲在府宅里头看胡旋舞买醉的场景。我猜出西侯略略的失态,长子在边镇战死令他错落,次子今又病殁,终于消得他郁郁寡欢。我传令西侯现今唯一的儿子三郎,要恭孝西侯。三郎顺言,终令我宽慰。而黑萨虽为西侯义子,却长于军中之事,甘于奉节守义,对西侯之应总是带有距离感的维诺,虽有养育,却更像主仆之情,未免生分。
我见过黑萨好几次,总是不离西侯身后,一脸金刚肃穆,不说话,也不会说话。若有旁人,竟会生分地出鞘寒刀,望而生畏。
我夸黑萨是个优秀的沙场军士,拍拍他的肩膀,如铁的骨头上直接掸落尘埃。而黑萨退后之余,只给我行了军士之礼。
我可能希求西侯不予生分,需要我这个异乡朋友能把酒言欢的亲近。西侯说老了,就是需要朋友,有沂水春风而不要巴山蜀月,顺道就开始哭泣。他一哭泣就喝酒,一喝酒就思乡,然后酩酊大醉得像阮籍一样猖狂。最后,他摘下官帽,就躺在地上念叨着一些佶屈聱牙的宋词睡去。
某日,西侯在朝堂上哭泣,说年事已高要致仕,朝野不允,言其股肱。而西侯又言之肯綮,突然说出要恢复汉家姓氏的恳求,着实吓了萧太后一跳。而这件事情,已是发生在咸清五年的春天。于情于理,似乎只是一个失去怙恃又老了一岁、希望被叫做宗瑾的老人的心愿。
“耶律之姓,可是功高之位才享殊荣。今要去,便是去契丹功臣良薄。”那日,萧太后在朝堂上正襟危坐,只说出这些话给耶律瑾听。
良久,耶律瑾不发一言,只跪在地上,虔诚如故。待他落位,才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语。
“我本是生于神宗元丰末年的宋人。少习孔孟之书,为求洵洵儒雅。而立之年,幸得官家青睐得一文职,从而略有平步。后黑水之间女真兴盛,日趋犯禁中原,上京危如累卵。应官家旨意持节北上,无奈去留半生,咫尺他乡。后天祚帝蒙尘,先帝初为林牙而奋起武节,率千骑通西域,方有中兴之伟业。臣不弃,再为辽臣,自当愤世军功,开拓将业。然年光二十载,我不再是少年,每每梦醒而不绝。思念备至,想是我本为汉人,遥挂故国之故。”耶律瑾跪在朝廷中央,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言过之处,还拿出二十多年手中持节的牦牛尾,放置在地上。
谁都顿促,无声无息。因为西辽臣属之间,也不止一个汉人,契丹人,还有和我一样的回鹘人,乃至更西边的粟特人。可能,安心为官的想法是一寸土地上渐渐墨守的规矩,如同很多异域聚集的商贾和匠人,也成了先帝朝中的中枢勋贵。先帝薨逝之后,萧后特意为兴佛而筑建感昭寺,意在陈列名将名士之风骨。而此,身为契丹族的皇族大抵有娇蛮之心,也因有遗老的规劝,西辽国内略呈祥和。耶律瑾便是被赐国姓的少数遗老大臣,如今说出要返归宋国之言,不免让朝野一震。
“你为何有此想法?”萧后又断言一句,对耶律瑾如法盘问。
其实,在我被贬去马政之时,我就知晓了隐约缘由。或许,我犯禁而下野,也是此缘故导致。咸清元年,一个弥药国的使节前来西辽觐见,说是互市河西。萧后初政,让我接见使臣,却也了解到弥药国使节属实假冒的传言。其实,这是一个北上偷渡的南宋士人,趁着弥药国军变杀掉本国使节之时,偷偷扒了衣服而外逃……或许,在那时候,假冒使节的人下狱,我顺理成章地被加了个莫名之罪。而耶律瑾正是那年的审判,从假使节口中了解到康王南渡、宋国不灭的消息,无端沉痛,不禁怅然。
我猜出了耶律瑾二十多年来沉痛的心思。他年逾花甲,兴许,老也老死在虎思翰耳朵城。但曾经的少年壮志,不止是一个人的。有生之年,荣华已有了,但又空荡荡。
如今,耶律瑾也早已拿不出宣和二年的竹杖,只有一绺黯淡了色彩的牦牛尾掉在地上。
朝堂渐散去。门生、故吏很多,讲法的国事要去传抄子集。西侯变得落寞了,他本归心汉臣的用意,无意间疏远了这满朝廷大多数的契丹人。
“可我……我曾经要持节归乡的梦为何要现在还不死心呢?”我将耶律瑾扶起的时候,他用手捂住胸口,抱怨了起来。
二
咸清五年春,三月。离耶律瑾提出恢复宗籍的要求过去三个月了,我久居翰林修著文典,似乎也忘记了那场闹剧。
萧后令我编修契丹文典的要事一点都无法耽搁,经史子集各部均在复兴文化的范围内,并设五经博士之位。这几日,翻阅各种医学书籍,也无法找寻到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可谓愁上心头。于是,我继续走访四处,打开名士的话头,便是各方道学通译也大不相同的结论,叫做有可为而无不为。为此,不得不找出各种汉学古籍来充实,包括研习契丹文字,并编排和高昌、回鹘、党项诸字迹有关的内容,希冀找出些答案来。
一日,右林牙部署的台柱上印了一首偈子,叫做《菩提》。该诗的印记未干,诗是金色的墨迹,贴着翰林门口的赤色纹理,更有高深大德的感觉。
西域,春风也三月,徐徐拂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走过去的时候,不觉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