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憨笑说，这没什么呀，我生三个儿子，你排第三，叫老三没什么错呀，你看看村子里老七老八老九的都有人叫，有的还叫牛二或白狗的呢。
　　 我一听，真想掴他两巴掌。
　　 我怨怼他道，人的名字是可以随随便便起的吗？你以为像只狗呀，猫呀随随便便起个名字就行吗？简直是文盲一个。
　　 在村子里在家里，我只能对我爹生气发火。我从小就没有了娘，只有爹和两个哥哥，我不敢对我那两个哥哥发火，要是我敢对两个哥哥像对我爹一样吼叫，哥哥们一定会把我揍得脸肿鼻子青的。从我开始记事起两个哥哥经常动不动就揍我打我，用两个手指弯起背面狠敲我的头顶，敲得我头皮顶凸起一个个包来。我要是敢出声，他们就用脚猛踹我。以前我们几兄弟的感情由此想必你们也知道了。
　　 我在屯子里像条流浪狗一样，整天东游西荡，谁都可以欺侮我。有时候大人们为一丁点的小事情争吵，吵输了的一方一看见我就拿我来当出气筒，或拧我耳朵或叮叮叮地敲我的头顶。然后长叹一口气斥道，你这三黄狗来凑什么热闹？想看我西洋镜吗？滚——滚远点——
　　 有时候我在扁桃树下捡到一两个熟落的扁桃果，有人过来光明正大地从我手中夺走果子，还很牛逼哄哄地说，拿来我吃，这果你是不懂得吃的，给你吃简直是浪费。
　　 冬天，大家伙站在一堆篝火旁烤火，经常有人趁我不注意从后面迅速地扒下我的裤子，还用手逗我那小鸡儿，这鸡儿像了，像了，准备能用啦！旁边大家伙哄地爆笑着，笑得我一头雾水，能用什么？我想不出来。
　　 我爹在屯子里窝囊了一辈子，爹常对我说，忍着吧！没法儿，谁让咱们是穷人呢？穷人多受欠嘛！
　　 我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孩，我除了去小学校读书，晚上回家做饭吃饭然后就去找小伙伴去玩耍。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爹和哥哥们还没收工我早就吃饱饭，然后就跑去河里耍水或是跟村屯里大些的伙伴跑去牛栏里玩捉迷藏。晚上有时也是整夜的到晒谷场去玩，有时玩累了我就钻到仓库保管员三叔公那里跟他混睡着。整个屯子就三叔公疼我，三叔公一生不娶女人，他那时已有五十多岁，生产队把他选为五保户（我那时是不懂啥叫五保户），让他住到晒谷场仓库里，兼守护生产队的仓库。
　　 我有时好几天都见不上我爹的面，见不见无所谓，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收工回来我已经去玩，他睡觉我还没回家，甚至不回家里睡，他也不来找我。早上我爹去上工我还没起床呢，那时读书是八点钟走进学校，迟一点也没关系。
　　 我就像一条无人看管的流浪狗，浪荡的，没人疼没人爱。
　　 大哥和二哥动不动就吵架，吵着就又打起来，俩人扭抱到一起，摔滚在地上翻来翻去，满地灰尘四起，谁也不服输。我爹在旁边只会哭丧着脸说，得啦得啦，老大老二……得啦,得！……打一会儿就好了，还真想打到出血呀？哎，哎——阴功哦阴功，老大，老二哎！停啦，停啦，别打了好不好……阴功哦，罪罚阴功哦……
　　 我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大老二打架，事不关己样儿。反正我已经见多了，让他们打吧，我谁也不帮，弄不好等下受罪遭打的反而是我。我越来越学乖了，我不能每次让他们拿我当出气筒来使，趁他们还没歇手我得赶紧溜。
　　 我十分痛恨我的名字，我要改换我的名字。
　　 我下定决心改掉我名字那是我读小学四年级的第二学期。那时同学们每次喊我名字都是这么喊，黄老三，黄老三。要是我不应声或应得不快，同学们接着就会喊，黄老三，三黄狗，三黄狗！我听了十分地生气，不甘示弱就过去朝那同学的脸上“呸”的射去一口痰水，说，你敢骂我！接着又咯的一声从嗓子里吐出一口浓痰再次朝那同学的衣服上射去。那同学马上抱住我，与我厮打起来。好多同学则在一旁起哄，打呀，打——看谁打得赢。多数都是我被别人打得哭哇哇的喊，因为那时候我长得比同龄人都瘦小。我一哭同学们又喊，黄老三赖皮狗，黄老三赖皮狗！
　　 我把作业本上的姓名黄老三擦掉，改成黄有才。老师分发改好的作业本时，才知道我改了名字，老师很生气，下了课让我到办公室去。
　　 老师问，黄老三，说说你为什么要改名？
　　 我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叫黄老三，我喜欢叫黄有才。
　　 老师板着脸训道，你入学注册时名字叫黄老三，现在读了几年书又改成黄有才，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以为名字想改就改这么随便容易么？
　　 我心想，我的名字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碍着谁啦？我的名字我都作不了主，岂有此理！
　　 老师又说，我们学生读书从开始进入小学学校接受教育到大学毕业出来到社会上工作，都是有在案备案的，不是儿戏……
　　 我怯怯地问，还有备案？什么叫备案？
　　 老师说，备案也就是档案，是证明你在XX学校读书学习的履历。
　　 我不懂什么叫履历。
　　 老师不耐烦地说，你还小跟你一时说不清楚。这样吧，你真要改名，明天让你爹来学校一下，只要你爹同意让你改名一切都好说。
　　 我明知道，让我爹到学校来为我改名是有点不可能，但我放学回家还是跟他说了说。我爹那时正在院子里用刨子刨一根木条做扁担，他听我说完后，淡淡地说，改什么改哩？名字只不过是代表一个人的一种称谓而已，你以为你叫黄有才就真的很有才能吗？不改了，这么些年都叫习惯了，而且上次普查人口时户口上也填写了黄老三这名字。其实呢，我觉得你叫黄老三也挺好的嘛，屯子里有叫黄老六黄老九的，还有狗儿、牛旦的，大家不都过得挺好的？越贱越俗气的名字，人越耐活，听习惯就好……
　　 爹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后来我干脆不改了，反正屯子里及邻近几个村屯的人都喊我黄老三三黄狗这么多年，管它呢，狗就狗，又不是喊多了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只狗。
　　 有人在一分钟之内就成为了领袖。
　　 我家在屯子里一直被村人看不起，属于没有脸面的户头。那些有脸面的人每次评工分评劳模评先进劳动者都有份。我爹和三叔公是属于没有脸面，脸面小之人。生产队里最苦最累的活儿多是由他俩人去干，犁田驾车哪头牛不好使唤就归他们用，工具犁杖耙等不好用的归他们俩；哪块田地三角三塄的就派他们俩人去犁去耙。人家收工了他们还没弄好，到晚上评工分时有头有脸的人得十分工，我爹和三叔公才得九分五。我爹和三叔公只得忍气吞声。
　　 一九七九年的自卫还击战彻底改变了我家在村屯里的地位。
　　 自卫还击战打响前夕，大队生产部动员各生产队派民兵到前线去支援，我们生产队好几个民兵一听说到前线去支援，怕死得很，一个推一个，都不想去。可是我的大哥却自告奋勇报名要求去支援前线，生产队长自然是求之不得，报到大队生产部。因为我大哥当时不是民兵，我们家在屯子里地位低微，队干部不允许他加入民兵。当生产队长把我大哥的要求报告给大队部支书后，支书当场破格让我大哥加入民兵营成为一名民兵。
　　 我爹知道我大哥这一举动时，他几乎气晕了，跟我大哥闹。
　　 我爹骂我大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人家真正的民兵都不去前线，而你逞什么能？前线，上战场真刀真枪，子弹不长眼，万一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向你们死去的娘交待呢？
　　 我大哥不吭声，随我爹怎么骂他都不吭声。要是往常，按我大哥的性格他会吼我爹几声，有时甚至还会动手打我爹。大概他也知道此次一去支援定是凶多吉少，离别之前还是要对自己的亲爹友善一些。
　　 我爹骂累了，便蹴在地上独自哽咽着。
　　 我大哥去意已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他的行动。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我国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五十多天后我大哥戴着大红花安全回到了家里。他瘦了好多，回家后话儿比以前少了很多。同去支援的几个民兵一回来便在屯子里老是吹战场上的情况，说什么火箭炮从他们头顶上一排排地呼啸而过，整天整夜炮火连天。战场上到处是尸体遍野，鬼哭狼嚎。有时我们口渴了只能用手捧沟里的血水来喝。说得听的人一惊一乍的。有人问，不是说满沟里都是血水和尸体吗？还拿来喝不腥吗？咽得下吗？回答说，你不上过战场你知道什么？就知道你的卵泡，血水也是要喝的，渴了不喝喝什么？活命要紧。有人问你们见过越南特务没呀？答说，我们见过死的越南佬，活的没见过。我们是后方专门抬伤员的，炮火一停我们就往前冲去把伤员背下来。那些类似的新闻在我们整个生产大队传来传去，一时间，人们把去参加支援的民兵当作了英雄，有很多个参加支援的民兵一下子都找到了合适的对象，而且有的速战速决，马上去公社登记结婚。
　　 我大哥那时也有二十五岁了，虽说也是去参加支援，但还没找到对象。因为家里穷，没有娘，只有几个男的，我爹又是一个闷头驴，所以说没有谁家姑娘愿意嫁来我家做媳妇。我爹看着别人家娶媳妇，心里暗暗为自己儿子的婚事而焦躁不安，整夜里唉声叹气。
　　 一九八三年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当时的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即是把原生产队的集体所有田地及耕牛、农具等等分发到各家各户，同年撤销公社改称乡镇，生产大队部改为村委。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大哥突然被叫去乡政府（几年后又改为镇政府）上班。那时能到乡政府上班那可是有希望能转为干部能端铁饭碗的人。我大哥在乡政府做了将近一年的干事工作后被县里面安排当乡计生站站长，同时转为乡镇干部。这事后来一直成为我们村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多人家都十分后悔当初拒绝我大哥向他们女儿求婚。
　　 后来我大哥娶了个比他小几岁的乡中学女教师，俩人从此住在乡政府大院里。而我的二哥也是托我大哥之福，成了我们村里唯一的乡村兽医，兼管我们村屠宰检疫员。
　　 一九八四年，我应征入伍，到广东惠阳某部队服役，成为一名军人。
　　 村人都说我家的祖坟开始冒青烟了。
　　
　　 三
　　 我在广东省中山市第一人民医院肝胆外科住院处，打了五天点滴后肚子再也没有疼痛过。早上打完点滴我就去住院处办公室找荀医生，我对他说，荀医生，我现在感觉身体没什么大碍了，我想回去工作，能不能让我今天下午办理出院？
　　 荀医生听后吓了一跳，说，出院？回去工作？
　　 我说，是要回去工作，不工作我拿什么来生活？我是要回去工作哩。
　　 荀医生放下手中的资料转过身来，指着旁边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长叹一口气说，看来我得与你好好谈一谈才行。
　　 他又转过身，打开桌面电脑里的记录网页，找到一张影像图，对我说，你先过来看看这个片子。
　　 我凑过去看了看，知道那是B超图片。我只看到图片上有个圆柱体形，圆柱体里有一圈微微发亮的东西。我正疑惑地看着。荀医生用笔杆指着图片说，这是你的胆囊B超图，这一圈小亮点就是你胆囊里的结石。胆囊底部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你粪便化验结果来看，这团黑乎乎的毛发类是肝吸幼虫。所以说我们对你的诊断是正确的，为了你能健康的生活，我希望你能配合好我们的治疗。
　　 我问，胆囊炎胆石症对病人会有生命威胁吗？
　　 荀医生笑了笑说，怎么跟你说呢？人体本身生了病，要是拖久不治，本来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病，它也会发展成为难以治愈甚至成为不治之症。也就是说一般的病不及时治疗，拖久就容易病变成癌，知道没有？
　　 荀医生又说，比如这胆囊炎胆石症，一发作那就十分疼痛，久治不愈还可能病变成胆囊收缩或发展成胆囊癌。简单来说，胆囊炎分有急性胆囊炎和慢性胆囊炎。如果是急性胆囊炎未能及时治疗，会发生阑尾穿孔，化脓，引起弥漫性腹膜炎多种重合并症，死亡率较高。急性胆囊炎有百分之一以下的死亡率，发生弥漫性腹膜炎后的死亡率为百分之十，危害很大。
　　 我听后感觉心里凉了半截，问那该怎么办呢？
　　 荀医生说，急慢性胆囊炎无论有无结石，胆囊已丧失功能，且为感染病灶，目前皆以切除胆囊疗效最好，别无选择。
　　 荀医生喝了两口茶水后，又说，你要尽快通知家属前来，我们要商量好一个治疗方案。你现在是属高危病人，你的病不能再拖了，要尽快确定治疗方案及早进行治疗。
　　 医生让我通知家属来医院商量治疗方案，这就让我感到有些为难了。我有家属吗？我不知道。自从我爹去世后我就一直浪迹天涯，十几二十年都没回过老家了。我们三兄弟各行其是形如路人，爹还在世时，几个兄弟都不和，三言两语就动手打架，特别是老二结婚之后。
　　 老二结婚之后生了一女一男，按当时的计生政策已是不能再生了，必须去做结扎手术才行。但老二还想再生第三胎，因为我大哥是乡计生站站长，当时人人痛恨计生工作队员，恨不得生吃了他们的胆，大家一见计生人员来抓计生，老远就大喊：割家什的或是那断子绝孙的又来啦——
　　 这样村子里就有人到乡里县里去告状，说我大哥身为计生站站长，徇私枉法，包庇亲属，知法犯法等等。
　　 县里接到告状，很重视，立即指示乡党委乡政府一、二把手督阵，由我大哥挂帅，立即回到村子里抓我二哥或二嫂到乡里做结扎术，完不成任务我大哥和我大嫂俩人立马革职解甲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