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正在前线打仗，无瑕身分两路，大兵压境只可让绑匪撕票。
　　 满家就这一支香火了。
　　 将军就这一粒种子啊！
　　 将军府有的是钱，三千大洋很快凑齐，老祖宗便叫个老成的家奴带着俩个当兵的去交赎金。
　　 东南方有个山，山不见经传，山坡上有个庙，庙破破烂烂，庙里有个瞎眼和尚，和尚窝窝囊囊，庙破僧瞎，自是香火不旺。
　　 庙后有俩百年古树，树却有名，名曰“鸭脚子”树，盘根错节，枝叶繁茂，枝干粗壮，形同五指，犹如五仙论道。传闻，夜深人静之时，好多人们听到了仙人在此高谈阔论，行拳猜令。
　　 那二树较近，卿卿我我，甚是恩爱，树下也是勾勾搭搭，盘腿交错，叫人嫉妒。便有狡兔在树下做窝，树越长越高，窝越掘越宽，便可容半个小孩进去避风避雨了。
　　 那绑匪选择此处交票，实是无人想到。
　　 老家奴日落前到此破庙，两个当兵的不敢军服加身，也是破旧便装，腰里虽然别着家伙，那是防身之用，见不到少爷，决不能开枪，少爷不离开绑匪也不能开枪，少爷的命谁也抵不了。
　　 赎金送出去了，少爷却没有回来，绑匪也没在那绑条上说明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老祖宗这时候只能听天由命，孙子的命在绑匪手里，老祖宗只好日夜在佛堂虔心求佛慈悲。
　　 佛祖鸿恩大开，二日后的清晨，日霞未出，晨雾弥蒙，少爷便从氤氲中缥缈而至，仿佛是从仙界飞落凡尘。
　　 胜果并未伤痕累累，五日归去来兮，锦衣华服依在，只是灰尘满身，头面手脚脏脏兮兮，护兵还认为是个大清晨就要饭的花子，刚要呵斥推搡，少爷却露出了白牙。
　　 老祖宗相拥悲切，阿弥陀佛连念七遍。
　　 小后娘也悲切怜悯，连瞟胜果几眼。
　　 胜果说：“我饿。”
　　
　　 十
　　
　　 胜果安然无恙回来的第三天，云儿却死了。
　　 云儿死的时候，并无征兆。
　　 胜果头天瞧了瞧云儿，云儿一如既往地的骄傲，它斗瞎了黑胡子的黑凤凰，赢得了魁冠，赢得了赌金，只是黑胡子不讲规则，那是人事，鸡界管不了许多。
　　 胜果也只是探望云儿，每日相处，五六天不曾再见，难免思念。一见依然如故，胜果也没生出悲喜，看过两眼便叫瘦猴领着走了。
　　 可是，云儿死了，鸡归西天了。
　　 早晨起来，胜果不洗不漱，憋着尿走到云儿的凤鸣殿，云儿两条鸡腿蹬得四直，鸡脖子也挺得直愣愣的，胜果一看，便觉大事不好了，慌慌的急用手摸摸云儿，鸡身上已经冰凉，鸡眼闭上了八九，鸡嘴里流出一丝粘液。
　　 胜果惊呆得像个正繁蛋的母鸡，鼻子脸歪了，半张着嘴僵了，眼直勾勾的像快死了，半拉身子如附了鬼，憋闷了半时，终将把五脏六腑的屈疼嚎啕出来，并连跑带踢的蹿出屋门，转着圈子跺着脚的嚎哭嚎喊起来：“谁把云儿弄死了——谁把云儿弄死了——谁把云儿弄死了！！！”
　　 胜果被黑胡子弄到一个黑布隆冬的地方半死不活的呆了五天，胜果也没觉得好怕，更无悲伤，只是睡得不算舒服。
　　 但云儿死了。
　　 娘死时，胜果只是想娘，娘不能讲好听的故事了。
　　 云儿死了，胜果的精神就垮塌一下瘫了。
　　 胜果的哭嚎就像将军战前的一声号令，千军万马沸腾起来了，满府上下咋咋呼呼闹腾起来了。
　　 老祖宗挪着小脚走到佛堂里，跪在菩萨前捏转佛珠，口中祷告不停。菩萨大智若愚，善目慈容，一如既往的俯视满家老祖宗的虔诚和膜拜，鲜果和面塑的鸡鱼牛羊栩栩生香，菩萨视佳肴如空气，不欲不馋不食不藏。老夫人善念通佛，意达神顶，满家的香火日日绕梁茂旺：“胜果是栋梁，胜果是将相，胜果光宗耀祖，胜果子孙满堂。”
　　 小后娘坐在梳妆台前，云儿的噩耗是小丫鬟慌慌张张禀报的。
　　 小丫鬟虽常年侍候小后娘，但也不时的会得到少爷的奖赏。云儿只要斗胜了，少爷就会逮住谁赏谁，小丫鬟听到少爷斗鸡胜利的动静，就百万条理由的离开将军小夫人的眼线，一溜烟蹓到少爷眼前，眨巴着大眼睛，羞羞答答的溜云儿的羽毛，少爷说：“赏！”
　　 小丫鬟很悲伤，当她把云儿的死讯告诉将军小夫人时，眼眶里就湿湿的。
　　 将军小夫人瞟在眼里，她明白小丫鬟失去了一份收入。将军府金银财宝无数，但将军并没有把家里的大权交给小夫人，老祖宗牢牢控制着满府的权力，小夫人只能从将军那里要些零花销，赏给丫鬟仆人的钱拿不出多少。所以，平日里自己身边的丫鬟妈子无论是从老祖宗那儿、少爷那儿得些奖赏，她都视若不知，即免了下人们暗地里议论她、躲她，也免了老祖宗瞧她小气、好嫉妒的看法。
　　 将军小夫人是胜果的娘，是与胜果岁数差不多的后娘，小后娘进了满家的门，亲娘就一块苏绣缎子料上了吊。
　　 胜果亲娘死了后，小后娘一年多天黑不出门。
　　 胜果十六岁，小后娘才二十二岁。
　　 云儿没了，胜果便大闹满府。
　　 胜果怎么也不明白云儿的死因，将军少爷摔东砸西，没完没了的嚎喊：“谁，谁把云儿弄死的？奶奶！奶奶！谁把云儿弄死的？”
　　 老祖宗那时出奇的不吱一声，但她老人家心如明镜，世上的事都是有因有果，孙儿的命活了，云儿就得去抵债。
　　 胜果发疯发狂，撒泼赖柳，一只宜兴茶壶摔了八瓣，明瓷花瓶碎落满院，桃木椅子横躺花池，老祖宗的两盆紫兰花也粉身碎骨，后堂屋门前泼了一片水，一只洗脸铜盆被摔的凸凹变形，一只红颜的绣花枕头也扔在当院里，院里的桂树、海棠、摇钱树枝残叶落，满府上下就像八国鬼子进了院，婆子丫鬟战战兢兢，仆役下人如履薄冰。
　　 胜果不依不饶，跑到下人屋里掀了睡觉的架子床，蹿进厨房捞起锅铲子砸了碗碟一大溜，又疯了似的踢开小后娘的屋，顺手抓起小木圆几上的两本书，抬手就要撕烂。
　　 那时候，正坐在妆台前的小后娘就猛然的跳开身子，飞快的扑到胜果跟前，一把夺过胜果手中的书，一抬手就给了胜果一个大耳刮子。
　　 少爷胜果就突然地僵直了，脸上的肆意放纵就像被孙猴子使了定身法，咯噔一下子停了神，眼光子怔怔的瞅着小后娘，傻愣片刻，猛地扭身，哭嚎着蹿出小后娘的屋，却直奔自己的卧房而去，一头扎到床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呜呜嚎嚎起来。
　　 伺候的丫鬟妈子不敢近前，先前的一顿发飙，几个下人都少不了挨了胜果的乱砸、乱踢、乱打，谁还敢充能？但也都不敢离远，便一个个王八似的伸头窥视胜果动静。
　　 胜果先是嗷嗷嚇嚎一阵，又渐渐降低声贝，嗯嗯哼哼的哭叫，一个时辰过去，少爷的声腔就慢慢地嘤嘤伊伊了。
　　 正午过后，胜果从床上爬起来，正襟危坐的在椅子上呆坐了多半个时辰。
　　 老祖宗就叫人给端上一碗核桃莲子粥，胜果一声不吭的就把粥喝了个净光。
　　 老祖宗闻知，便捏动佛珠，老脸上不动声色的堆起先知先明的诡笑：“满家香火旺盛着呢。”
　　 胜果那天入夜的梦真真实实，毫无破绽。
　　 云儿轻轻入房，白衣白裙，轻烟飞绕。
　　 胜果眨眼细看，却是狐仙变化，妖娆俏丽，柔情似水，却又是小后娘。
　　 小后娘怀抱香书，古芳幽婉，稚雅青粹。小后娘轻轻坐在床沿，目含幽长深奧，轻启薄唇，声音如袅袅烟云，空琴风吟。
　　 胜果如痴如醉，小后娘的阅读精奧沉淀的如同天书，却又句句透彻心骨，豁然开目，混沌浮华，朗日乾坤，飘飘纷扰。
　　 胜果拼命努力，睁眼分辨，漫天星辰清晰如镜。
　　 小后娘轻抓胜果的手，小后娘的手柔弱的如同烟絮，温馨万千，亲切无比。
　　 胜果像在摇篮里抚摸亲娘的美乳，陶醉无边，空旷无垠，生死无界，忧喜无痕。
　　 小后娘是仙姑吆——云儿吆——娘亲吆——
　　
　　 十一
　　
　　 那天，小后娘就如一尊新堆的雪团沐在窗格下的晨光里。
　　 窗外绿影剥去，秃枝残断，冷风毫无遮蔽的侵入屋内，所有一切仿佛都被冷季感染，家具物什冰凉，床榻锦衣清凉，空气氛围阴凉，连悬挂的那幅明代《秋凉图》也入情蕴意，交融一体。
　　 小后娘已经习惯这样的情景，当初的憧憬早已憔悴荒凉。高马亮街，人群鼎浮，鲜花簇拥的场面如同突至的寒冬冷风，一夜秋黄落地，满目冰冷的苍夷。
　　 恍然间，忧伤孤单袭罩全身，梦相随，魂已断；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小后娘在整个满府里最为孤独，将军在外多，在家少，老夫少妻总难遇到比翼双飞的欢笑。
　　 老祖宗虽不刻板古怪，却也无话闲拉，妈子丫鬟会偶尔的跟小后娘扯上两句，也是谨小慎微，多话不说，毕竟是下人，不敢多说多听主人家的闲事。
　　 小后娘曾经是耽于梦想的人。娘家在海边，常常的一个人坐在海滩上，把白白嫩嫩的脚丫丫擩进潮湿而又温暖的沙窝里，脑里空无一物的看碎浪汹涌而来，又平平淡淡的回撤，看过后就填满各种遐想。小后娘是家里的老小，自然受宠，容貌便也端庄秀美，鼻梁笔直，鼻尖微翘，不免就有些旧日童话的意境，就如当日的鸳鸯蝴蝶们“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有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
　　 小后娘跟爹成亲那年，梦想就像海一样阔，爹就是海的影子。小后娘想着爹的故事，多的如海浪泡沫。爹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是在海里游泳，爹是渔夫，爹是船长，爹是独眼海盗。她觉得自己就是浪漫故事的主角，是美丽公主的化身，是被英雄救助的女神。
　　 可是爹很少抱她，爹要打仗，爹要满家的香火。爹抱她的时候，大多是在床上要她造满家香火的时候。爹说：“弄个带把的吧，一个胜果太孤单。”
　　 小后娘的十之梦想就变成了八九的造人运动，虽然也曾激情磅礴，虽然也曾热血沸腾，但暴风雨过后，彩虹并不灿烂。
　　 满家的香火没有造出，小后娘的梦想却被时间淹死在海里。
　　 小后娘披上一件绿缎子的小款夹袄，捧起被胜果昨天要撕烂的书，翻翻瞅瞅是否真的破损。她好似记得，从胜果手中夺书时，其中一张页码被撕去了一角。他怎么如此蛮横？小小年纪也如市井泼皮，怎成将军府的少爷？小后娘一点也没感到胜果的任性是由于满家只有一个男丁的结果。小后娘觉得胜果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是扶不起的阿斗，特别是昨天的撕书行为，让她恶心透顶。
　　 自进满家门来，小后娘一直都是惧怕胜果的，她感觉胜果的娘时时都在暗处监视着她，阴魂总也驱散不去，老祖宗又倍加宠爱，小后娘便不敢多问胜果的任何事情。
　　 胜果见了她起初是愤愤然的，这两年也是待理不理，小后娘有时见了便会绕道而行，即怕惹麻烦，也怕下人看见笑话她，觉得她软弱，好欺负的。
　　 而昨天，她竟然搧了他一耳刮子，事后她觉得老祖宗会寻她的事故，但一切风平浪静，出奇的是胜果竟被那一巴掌打得不哭不闹了。
　　 小后娘思来想去不明其理，她觉得胜果会弄出更恶毒的主意祸害与她，小后娘有些担心，但又觉得无所谓，无端的烦恼和郁闷日日纠缠，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又能怎样，她早想逃离这个苦闷的地狱，可细细思虑，又无路可走，将军一声令下，天边也能寻到。她还不愿死，她还想看看未来自己到底会不会实现那些美好的梦想，她还年轻，有的是长长的时间。
　　 旭日的第一缕光线射进门槛时，有个影子就在门前停留了半分多钟，小后娘从窗格的小洞里已瞅见那个影子是谁，小后娘心砰砰乱蹦，不知道是祸是福。她忐忑不安的死死盯着掉在门槛里的影子，想象着一切可能的结果。
　　 那时，胜果就犹犹豫豫的进了屋门，脚步不沉不轻，进来四五步，便立住不动，瞥见小后娘坐在梳妆台前，腿脚未动，稍稍扭头，脸上忽的就呈现一团羞赧，眼睑垂下，不敢看着小后娘。先是欲言又止，又喃喃地小声自语，持续分把多钟，终是鼓足勇气，声若蚊蝇的说：“我撕你的书——错啦，你骂我吧，打也行——反正我——我也想借你的书看——”胜果说出几句话，脸上又窘又羞，全身感觉汗津津的。
　　 小后娘怔在那里，仿佛没有听懂胜果的说话，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是意料之外，怎样的应对却失去了方向，没有了答案，小后娘就在那儿不知所措。
　　 她动了动身子，不知是站起来好还是继续坐着。
　　 胜果一直立在原地未动，那些话讲出口后，他又有些后怕，他不知那些话是否有得罪小后娘的地方，是不是小后娘爱听的话，或者小后娘根本就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他是来自找没趣的。
　　 胜果仍微低着头，偷偷瞟视了小后娘一眼，只瞧个侧面。
　　 小后娘小夹褂内穿着件银红衫子，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中间有蓝色的细花，下配雪青闪蓝的裤子，披着的绿缎子夹袄，像只欲飞的翠蝉，蝉首亮闪闪一截玉葱般迷人的脖颈，挂着一副珠圈，素净中显出清切雅致来。
　　 胜果又偷偷环顾四周，这卧房内外像是书房，一叠叠书籍齐刷刷地堆在箱子上、柜子里、梳妆台上、小木圆几上，连将军正座的八仙桌条几上也有一小摞书本。内屋里一张枣红木雕成的绣床，被鸳鸯帐遮去了内容。床边小方几上亦摞着一打的书，满房书香叫人流连忘返在一个个奇妙动人的故事里。
　　 小后娘终是起了身，她到八仙桌前，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放在将军座位一旁的桌面上，却并不招呼胜果饮茶。倒完茶又回坐到梳妆台前，却是不声不响，并不正眼注视胜果，只正襟危坐的对着梳妆台怔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