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好吧！你也没脸见晓月娘家人。”村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杨凡嘱咐村长夫妇隐瞒他回来的事实，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天色微明。
　　 杨家祖坟山座落在村东一公里，旁边有一条通往Y市的小路，平日里人迹罕至。晨雾在坟地的低空中缠绵，陡添几分愁绪。
　　 李晓月的坟墓早已被野草覆盖，一丛荆棘开着雪白的花朵，纯洁芬芳，仿佛只为人们寄托对逝去之人的哀思而绽放。
　　 杨凡焚烧完香纸冥币之后，双膝跪倒在地，默念道：“晓月，我杨凡何德何能，竟然让你如此一片痴情？你这一走，从此我少了一个知己……如果不是为了女儿，我情愿跟你去，来生来世永不分离……”说到动情处，竟然洒下几滴清泪。
　　 杨凡念毕，伏身叩拜。
　　 “好一个世上少有的多情男子！晓月姐泉下有知的话，该感动得泪流满面了。”一阵冷笑声与鼓掌声响起。
　　 杨凡打了个激棱，起身一看，旁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再仔细观瞧，原来是晓月青梅竹马的邻居李志伟。
　　 “伟伟，你咋来了？”杨凡整了整衣衫。
　　 “我天天去市里做泥匠活儿，从这里路过。刚才还以为出现幻觉，稀里糊涂认为你的魂灵现出原形了呢！”志伟的目光有些冷，“看你一副发福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了。”
　　 杨凡尴尬地笑笑。
　　 “杨凡姐夫在外面安好了窝，回来接婧婧放在身边抚养吧？”
　　 “这个……我昨天已经办好了户口迁移，今天返回H市。”
　　 “果然被我说中了，姐夫不愧是写小说的，想法和做法总是出人意料。”志伟的脸色阴沉，“那么，婧婧咋安排呢？”
　　 “我带去有些不方便，依旧给她外婆抚养……”
　　 “好一个混账东西！”志伟破口大骂着，上前一步右手抓住杨凡的胸脯，使劲往上提。这志伟长得高大威武，长期从事体力活，手上有一把子力气，杨凡虽然个子和他不相上下，但哪里挣脱得了？杨凡的身体几乎被志伟提起来。
　　 “你，你想干啥？”杨凡脸色苍白。
　　 “难怪你写的狗屁文章没人理睬，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能写出啥玩意儿？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是臭水！当年在工地上，我那样崇拜你，还向你请教写文章的秘诀，却不知道你是这种货色！”志伟咬着牙向前用力一推，杨凡踉踉跄跄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草地上。
　　 志伟气咻咻转身向路边的摩托车走去。
　　 “等等！伟伟老弟，我有事求你！”杨凡坐起身大声喊。
　　 “有屁快放！”志伟停住脚步。
　　 “婧婧从小到大的生活费我已经安排好了……看在晓月的份上，你以后帮我多多照看一下婧婧，这个情份我永远记在心上。另外，今天发生的一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怕婧婧知道了会伤害到她的。”杨凡的声音有些振颤。
　　 “放心好了，在我们眼里，你本来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杨凡，你安心做你的上门女婿去吧！”志伟说着向前走。
　　 “伟伟，从今天开始，我不叫杨凡，我叫方得志。哈哈……”杨凡抚摸着被摔痛的臀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雾气更浓，吞噬了整个祖坟山……
　　
　　 九
　　 方得志放下手机，擦了擦有些潮湿的眼睛，仰靠在沙发上。要不要发出请求加女儿做好友，把真相告诉她呢？梦娣的父母已先后去世，听说婧婧的外婆前年也走了，自己也活过大半辈子，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可是婧婧她……唉！还是让旁人捅破这扇窗户纸吧！
　　 方得志纠结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杨凡吗？昨天婧婧来我家了，又谈到和资助她的人见面的事情，说她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就算不报答恩人，见个面总可以吧？她这次态度很坚决，都生我老头子的气呢……”老村长一接通电话，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叔，到这个时候，也没啥好隐瞒了。你约个时间地点，我和婧婧相认吧。”杨凡耐心地等村长说完，插嘴道。
　　 “好，唔……就约好下星期天在马鞍岭森林公园，你们父女俩见面，你看咋样？”
　　 方得志满口应承，挂断了电话。
　　 夜，已经很深了，他睡意全无，就打开了电脑。在江山首页的文游榜上，一个名为爱文的作者创作的《柚花飘香》居于榜首。好奇心驱使他打开了这篇文章。他不看则已，一看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此文讲述的是一位青年痴迷于文学创作的故事，情节和他年轻时的人生经历如出一辙！
　　 爱文，爱文……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啊！哦！难不成是我的堂姐夫艾文？说实在的，爱文的小说有一种厚重感，很接地气，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生活环境和人物的精神状态；与其相比，自己写出的东西比较“飘”，注重华丽的外表，如空中楼阁，没有多少存在价值，有些像文学中的“个人主义”了。
　　 方得志在《彩云追月》文学交流群找到了爱文的QQ号，发出了一条信息：您好！请问您是艾文姐夫吗……
　　 艾文得知杨凡还活着、扬帆远航就是婧婧、下周日他们父女俩将在马鞍岭公园相认这些事，心里难以平静。
　　 “如梦，如梦，真是人生如梦啊！”坐在平缝机前做事的艾文轻轻念叨着。
　　 “看来你这人写小说写成神经病了吧！“杨萍睨了他一眼。
　　 艾文告诉了妻子有关杨凡父女的一切。
　　 “爱好文学的人大概和爱赌的人一样，对家庭不负责。当初杨凡失踪的时候我就猜想他还活着，只不过不敢面对现实。”杨萍喝了一大杯凉开水，又说，“多亏我儿子没有遗传你的基因。”
　　 “这杨凡现在啥事不用管，一心写作，成了专业作家了。”
　　 “羡慕人家吧？有本事也和我离婚，再找一个富婆，想干嘛就干嘛。”杨萍冷笑。
　　 “说啥呢？”艾文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说，“我看这世界上的人分三类，第一类人活在理想中，第二类人活在现实中，第三类人活在理想和现实之间。”
　　 “是吗？你属于第几类？”杨萍问。
　　 “第三类。”
　　 “那杨凡呢？”
　　 “当然是第一类。为理想而活的人好似飘在空中，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可是人家杨凡咋活得挺滋润呢。”
　　 “因为有个方家三小姐方梦娣托着他。”
　　 “你天生八字不好，不要再做文学梦了。今生今世多求神拜佛，给祖宗烧高香，祈求来生再做个真正的作家吧！”杨萍将矛头一转，刺得艾文的心阵阵酸痛。
　　 艾文张了张嘴，没有下文。
　　 “你们夫妻咋搞的？这段时间老是出不了货。总厂老总说了，货期延迟一天扣百分之十的工资，再这样下去，我们都白干了……”电话里传来加工厂老板的嚷叫声，振得杨萍耳朵发麻。
　　 杨萍向老板告状：“艾文利用晚上下班、吃饭、上厕所的时间玩手机写小说，干活无精打彩！”
　　 “嗤！写小说，结果会弄得‘一根扁担两头脱’，小说没写成功，钱也没赚到！天鹅肉有那么好吃吗？”老板的话艾文没听到，但杨萍却一字不落地告诉了他，气得他拿剪刀也拿不稳。
　　 此刻，艾文觉得双脚踩在跷跷板的两端，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使身体保持平衡。他叹了口气，将平缝机踩得飞快旋转。
　　 虽然夫妻俩没日没夜赶货，但依然误了两天的货期。老板来他们家拉货时，闷声闷气说了一句话：“不想干的话对我说，我扣你们的工钱又说我做人太刻薄！”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不过杨萍眼睛长得大且有点凸，瞪起来有些吓人。
　　 如此看来，写小说，也必须凭借天时、地利、人和才行啊！不然这里外受敌的日子真不好过！艾文想。
　　 新款未开工，厂里放假一天。艾文打开手机，脸色刷地变得铁青。
　　 “萍，我前些天写了一万多字的小说，还有文学交流群、很多文友的QQ，咋凭空消失了？”艾文质问正在打扫卫生的妻子。
　　 “我咋晓得？可能是你手机出毛病吧。”
　　 “刚买的小米手机，会出啥毛病？明摆着是你给删了！”艾文穷追不舍。
　　 “是我刚才删的，这叫做斩草除根，让你从今以后彻底退出文学这个圈子！想当作家，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杨萍笑道，为自己终于找到治服老公的方法而得意。
　　 “你……你……以前把我买的书全废了，现在又来这一招，你想把我气死呀！”艾文浑身发抖。
　　 “这一年多来，你把江山网站当做你的家，把文学当做你的心上人，把小说当做你的儿女，再让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以后要是再写，被我发现了再删！”杨萍发狠地说。
　　 “混蛋！”艾文眼珠子突出，几步冲上前，一拳打了过去。
　　 杨萍反应迅速，头一偏，拳头落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滚！你给我滚出这个家！”艾文大声吼叫。
　　 结婚二十多年，杨萍从来没有看见老公发这么大的脾气，愣了几秒钟。
　　 “走就走！这个家迟早要散，我也呆不下去了！”杨萍把手中的笤帚向艾文身上一扔，气冲冲推着电动车向门外走去。
　　 艾文的脑子一片混沌，杵在原地。
　　 “呔！艾文呀艾文，你现在长本事啦？萍儿在你家受苦受累，你还敢打她。你又不是端铁饭碗的人，写啥作文呀？当初读书干嘛去了？如果萍儿不嫁给你，你就是一个‘乌鸡子’（让别人看不起的人，类似叫花子）。现在萍儿要闹离婚，你也别怪我没有拦着……”老丈人的训斥涛涛不绝。艾文默不作声，只觉拿手机的手有些酸麻。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站在老人家面前，否则那飞溅出来的唾沫星子非把他淹死不可。
　　 才挂断老丈人的手机，在外地的儿子又发来信息：爸，又惹妈生气了吧？我也不说你写文章不好，觉得你要写就要有收获，赚稿费。现在人喜欢玄幻类型的小说，你上网看看人家怎么写的……
　　 儿子接着又特别发了某网红作者写的玄幻小说的一个片段。
　　 艾文觉得自己太累了，晚饭也懒得吃，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艾文坐在客厅沙发上用手机写作，忽然一阵风吹来，前面墙壁上液晶电视的屏幕立刻亮了。接着，电视竟然播放着他刚写的小说故事情节。艾文又惊又喜，连忙飞快地在手机上划动手指，继续创作。艾文这边写，电视上就按照他写的故事情节播放。不知过了多久，电视上有个手执长枪的古装女郎朝艾文发出一阵冷笑，用长枪指着他，大喝一声：“咱俩大战三百合！”话毕，那古装女郎竟然从电视屏幕上冲了出来！
　　 艾文急中生智，连忙丢了手机，拿起桌上一支笔，叫了声“长”，那笔瞬间变成一支长矛。艾文振作精神，舞动长矛迎了上去。几个回合过去，艾文觉得胸闷气短，浑身软弱无力，大汗淋漓。就见两件兵器相碰，迸出一道耀眼的火花，响起惊天动地轰隆声，艾文的长矛立刻断为两截！
　　 艾文大惊，扔了兵器，抱着脑袋逃跑。可是他的脚好像被什么缠住，怎么也跑不动，女郎手上明晃晃的枪刺向他的后背……
　　 “啊——”艾文发出一声惨叫，醒来时心口隐隐作痛，脑袋像被谁用棍子敲过一样嗡嗡作响，天旋地转。梦中女郎的容貌依稀可辨，正是妻子杨萍！
　　 窗外电闪雷鸣，艾文觉得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十
　　 杨婧婧很想亲自回一趟李家村，可是白塔河水暴涨，阻隔了她的行程。
　　 她倚窗而立，绵绵雨丝牵引着她的思绪……
　　 外婆临终前抓住婧婧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婧儿呀，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离家出走二十多年了，至今也没个音讯，也许真的死了。外婆这一走，到阴界去找他，问他为啥要这样做……从你舅舅出外做生意以后，我们一老一小多亏伟伟他们照顾，你千万要记得报答人家啊……”婧婧使劲点头，她怎能忘记呢？
　　 放学的路上，河水漫过了石桥，同伴们陆续过了桥回家，只留下小婧婧打着雨伞站在桥头，哭成了泪人。
　　 “婧婧，婧婧，别慌，舅舅来了！”李志伟冒着风雨，踩着水花奔了过来。她趴在志伟宽厚的背上，破涕为笑……
　　 夏天的傍晚，志伟农忙“双抢”（抢收抢种）回家。
　　 “志伟，婧婧发高烧了！”外婆满脸焦虑。
　　 志伟二话不说，赤着脚背起婧婧朝村卫生所飞奔。婧婧打完针清醒过来时，惊异地盯着志伟的脚。
　　 “舅舅，你的脚出血啦。”
　　 “没事，刚才路上被碎玻璃咬了一口，涂点药就好了。”志伟过来摸了摸婧婧的脑袋，笑道……
　　 一个周日。
　　 “婧婧，咋又愁眉苦脸呢？同学欺负你啦？”
　　 “舅舅，不是的。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可是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不知道怎么写了。”婧婧委屈地说。
　　 “你写《我的外婆》不就可以吗？”
　　 “我怕老师不高兴，同学们会笑话。”
　　 “从今以后，让我做你的爸爸，好不好？”
　　 婧婧高兴地点点头，坐在饭桌边开始写作文：我爸爸是个泥……
　　 “舅……不对，爸爸，匠字我不会写。”婧婧喊。
　　 志伟在隔壁大声答应，乐呵呵地跑过来教她写字。
　　 婧婧继续写道：……我爸爸每次从街上回来，总是给我和弟弟买吃的和玩的。每天晚上，总是耐心地教我做作业。爸爸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活，有的字也不会写，他就去查字典……我深深感受到了爸爸，还有妈妈、外婆带给我的温暖……
　　 志伟看到这篇作文，笑成了狮子口，连连向婧婧竖起了大拇指，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在地上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