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婧婧的耳畔依然清晰地回荡着志伟爸爸的话语——
　　 “婧婧，日记写了没有？”
　　 “婧婧，我给你抄的古诗背完了吗？”
　　 “涛涛，把苹果切一半给婧婧吃，她是你姐姐。”
　　 “婧婧，啥时候开学？去县一中报到时，我用摩托送你。”
　　 ……
　　 杨婧婧昨晚没睡好，现在眼睛更加红肿了。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志伟爸爸的电话：“爸，你在哪？”
　　 “这几天下雨，啥活儿没干，就呆在家里爬格子。呵呵，我迷上了这东西以后，就不再打麻将了。婧婧，有件喜事告诉你，我的一篇文章终于在网站获得精品，呵呵……”李志伟眉飞色舞。
　　 “祝贺爸爸！爸爸将来一定会成为‘江山之星’的。”
　　 “我的文章能有这样的进步，全是你和周珏老师的功劳啊！记得读书时，碰到作文就头痛，呵呵。”
　　 “这都是你努力的结果。爸，有件事我问你。”婧婧终于岔开话题。
　　 “啥事？”
　　 “我的亲生爸爸还活着吗？”
　　 “这个……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爸，你早知道我亲爸活着是不是？你为啥不告诉我？”
　　 “婧婧，你爸爸让我隐瞒这一切，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不过，他还是很爱你的，从小到大的生活费，从小学到大学的学费，一直都是他来负担。俗话说‘血浓于水’，你们父女之间的亲情是难以割舍的。听说下周日你们要相认，我这个干爸爸为你们高兴啊！”志伟的话很诚恳，婧婧静静地听着，泪水不知不觉溢满了眼眶。
　　 “这件事太突然了，我接受不了。既然他当初那样狠心丟下妈妈和我，现在又为什么要回来？”婧婧啜泣着。
　　 “那是你爸一时糊涂铸成的错，天下父母哪个不把儿女放在心上的，就像你常常思念爸妈一样。你花那么多心思将你爸以前的小说《等到柚花飘香时》再创作，为了什么？这说明了你爸在你心中的位置……”志伟的声音很有感染力。
　　 “别说了，我会把这些年他寄来的钱一分不少还给他！”
　　 “婧婧，又耍小孩子脾气了，这样可不行。等下周末我陪你去见你爸，好吗？”
　　 “爸，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十一
　　 市人民医院内科病房。
　　 艾文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消瘦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些血色。他的老母亲正给他耐心削着苹果。这时，病房门开了，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人提着一袋水果和一箱奶制品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杨凡，是你吗？”艾文惊呼。
　　 “姐夫、伯母，是我。我得知你住院了，一下火车就过来了。”方得志坐在床沿上，“姐夫，你模样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
　　 “唉！也不知道他成天搞啥名堂，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模样。”艾母摇头叹气。
　　 “伯母，我和姐夫是一路货色，从小就喜欢这东西，家人要理解。”方得志朝四周张望片刻，不解地问，“噫！咋不见我姐呢？”
　　 “因为我写作的事，你姐这次好像吃了炸药，说不想和我过了。”艾文一副沮丧的样子。
　　 方得志要了杨萍的电话号码：“喂！萍姐，我是杨凡。”
　　 “是凡儿呀，你在哪？”
　　 方得志告诉她艾文住院的消息。
　　 “活该！我知道他迟早有这一天。”杨萍的声音很大，艾文听得真切，顿时涨红了脸。
　　 “萍姐，过来一下吧，毕竟是老夫老妻了。”
　　 “关我啥事。我已经写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等他出院了就彻底了断！”
　　 “萍姐，这又是唱哪出戏呢？告诉你吧，我老婆从来不反对我写作。”
　　 “你家上千万，我家穷光蛋，能比嘛？每个人都有选择自由的权力，我们离了，他想咋样就咋样，不更好么？”杨萍的话掷地有声。
　　 艾文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杨凡，你堂姐说的有道理。反正儿女都长大了，可以自立，我也不想因为自己所做所为拖累了她，随她去吧。”
　　 艾文的声音有些凄凉，让不知愁为何物的方得志心里也升腾出一丝阴云。
　　 “说句实在话，我们都过了心怀梦想的年纪，为什么还要坚持呢？我觉得自己没救了。”艾文抓着头发说。
　　 “人生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梦想，没有梦想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江山几万作者，谁不是心怀梦想？”方得志停顿片刻说，“这次回来，我想顺便对白塔河两岸进行采风，展示一下具有地方特色的民风民俗文化，姐夫也给介绍一二吧。”
　　 “你看我家现在一团乱麻，我哪有这个心思？”艾文为难地摇摇头。
　　 “萍姐这人的脾气性格我了解，过了暴风骤雨就平安无事了。″
　　 “谁说的？”病房门开了，杨萍出现在门口。
　　 “萍姐来了，嘿嘿。”方得志笑道。
　　 “我前世欠他的，今生来还。”杨萍说着，将罐子打开，里面是半罐饨排骨汤。
　　 艾文心里一热，如鲠在喉，不知说什么好，眼角似有虫子爬行。
　　 “萍姐来的正好，我有事对你们说，”方得志说，“你们到我们公司上班吧，姐夫做质检，萍姐做样衣工，一天工作不超过十个小时，工资也不会比你们现在低。这样一来，姐夫就有业余时间搞创作了。”
　　 “那敢情好呀，不过弟媳妇会答应吗？”杨萍说。
　　 “我老婆听我的，这事包在我身上。”方得志拍着胸脯说。
　　
　　 十二
　　 马鞍岭座落在市东南，郁郁葱葱的各种树木好似一道天然屏障，给幽静的公园洒下一片阴凉，是修心养性的好所在。
　　 方得志浸步在公园的小径，仰望山顶，但见几对情侣嬉笑着拾级而上。
　　 “杨凡，快点爬呀！”晓月的笑声仿佛又在山林间回荡。
　　 她身穿白底格子花的确良连衣裙，风吹拂她的裙摆，如一只蝴蝶在山林翩翩起舞。
　　 “杨凡快来看，这里有一丛花呢。“晓月惊喜地喊。
　　 果然在一堆岩石缝中，开放着一丛粉色的野花。花儿虽然长得清瘦，但挺有精神，在阳光照耀下鲜艳夺目。
　　 杨凡即兴呤出一首小诗——
　　 历练贫寒处，
　　 矢志报春秋；
　　 适时展芳艳，
　　 谁与竞风流？
　　 晓月拍手笑道：“好诗！好诗！书呆子，志气不小，一心想做个不平凡的人，以后我就叫你杨不凡吧！”
　　 “晓月，相信吗？这岩石中的野花总有一天会开满整个山头！那该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杨凡仰望蓝天，一副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模样。
　　 “杨凡，我相信——”晓月把手做成喇叭形放在嘴上，向远方呼喊着，声音在山谷回荡。
　　 杨凡折下一枝花插在她的发间，在花儿映衬下，她更加妩媚动人。杨凡心跳加速，深情地吻上了她的唇……
　　 “喂！白面书生，过来活动活动，扭几下吧！”一个女人的声音把他从沉醉中唤醒。方得志遁声望去，只见公园广场上，跳广场舞的领舞者——一个身材姣好、将头发盘在头顶的中年女人向他招手微笑。
　　 方得志对“书生”这个称呼听起来很是受用，心里纳闷：她怎么知道我是喜爱文字的书生呢？真是火眼金睛啊！
　　 “舞就不跳了，我朗诵一首诗歌为大家助兴吧。”方得志从不放过任何一点显摆自己的机会，欣然接受了邀请。
　　 “书生，请吧。”领舞女人转身说，“大家掌声欢迎。”
　　 在掌声与笑声中，方得志走到广场前面的舞台上站好，领舞女人给他递上话筒。他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我给大家朗诵一下食指的诗歌《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方得志抑扬顿矬的声音在广场回旋，当朗诵到“相信未来”词句时，他的右手呈弧形向前缓缓推进，在达到和眼睛平行时，用力向上一挥——大概以此表达追求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吧。跳广场舞的女人们眼晴齐刷刷盯住他的手臂，眼光随着他的手势而移动。
　　 由于方得志朗诵太投入，脑门早冒出了一层细汗。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方得志满足地走出广场。
　　 他看了一下手机，距和女儿见面的时间不到半小时，于是快步向约定地点——骏马雕像走去。
　　 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骏马像旁边，方得志有些忐忑不安。此刻，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模拟着女儿现在的模样。小时候的婧婧是个小馋猫，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嘴巴里塞，有一回竟然将地上的鸡屎塞进嘴里……唉！那时他穷啊！没有闲钱给她买零食，偶尔有几块钱，竟然被他买了书。
　　 他从背包里取出昨天在商场精心挑选的送给婧婧的礼物，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进口的掌上电脑。女儿和他一样，热衷于文学创作，这部酷似32开笔记本的电脑，使用方便，最适合她了。他想像着女儿拿着电脑的惊喜表情，不觉露出会心的微笑。
　　 方得志的心律随着约定的时间临近而逐渐加剧，然而时间到了，却不见女儿的影子。
　　 跳广场舞的人们散了，晨练的人们回家了，太阳也升出老高，能感觉刺人的光芒；可是女儿依然不见踪影，附近连一个年轻的姑娘也找不到。
　　 方得志几番拨通了村长留给他的婧婧的电话号码，却无人接听！他满心的期待潮水般消退。唉！女儿这是不肯原谅我啊！他把电脑放回背包，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公园，向公交站走去。原本明天去雕刻一条街拜访一位企业家，现在只好放弃了——他暂时丧失了对任何事物所产生的兴趣。
　　 在马路边一棵杨树背后，杨婧婧凝视着父亲黯然离去的背影，心里阵阵酸痛，手机被她攥得湿漉漉的。她有勇气登上大学毕业晚会的舞台，和同学一起用英语演绎莎士比亚的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上前和父亲相认。
　　 “嘀——”一声响，手机上出现周珏发来的QQ信息：
　　 婧婧，看到你爸了吗？你爸很有艺术大师的风度，刚才还在公园广场朗诵诗歌呢？也难怪他的文章总是充满着浪漫气息。顺便告诉你，你爸在江山某社团担任副社长，去年进了网站“名人堂”，很了不起！他的江山注册名叫如梦，前不久还和你掐过架呢！
　　 “如梦，如梦……”婧婧目送父亲登上了去Y市的公交车，喃喃细语道。
　　 不知不觉，泪水又模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