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饺子(散文)
一
我喜欢这句话:人生的滋味,原不过了一碗人间烟火。母亲曾说,过年的美都在一顿饺子,饺子和过年,在我的生活观里,原本是相同的概念啊。
舒服不如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在胶东半岛,这句话应该这样说,不能前后颠倒。前句是为好吃的饺子做的铺垫和起兴,吃饺子才是人们的最大向往,尤其是在那个吃不饱穿不足的艰辛年代,吃一顿饺子太奢侈,也太令人向往。
饺子,意思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只有大年初一才可以吃上一顿名正言顺的饺子,穷困始终把饺子挤出人们的口舌之外,而过年吃饺子是老辈子传下的迎年习俗,又不能不包饺子,但饺子的成色与内容都大打折扣了。记得,我母亲拌着白菜饺子馅的时候总是念叨着“饺子饺子,意思意思,有点意思就行啦”,无奈,也有抱怨,也有自我安慰,当然更多的是谅解,谅解这个贫穷日子,因为父母知道,跟苦难的日子抱怨甚至发狠,都是无济于事的,甚至会惹恼了主宰穷人生活的神,而遭到报复。我喜欢看父母用筷子在瓷盆里搅拌馅儿,白花花的白菜末,零星地散着几片碎碎的猪肉腥子,那年岁,吃肉是一种大奢侈,像我们家,没有劳动力,到年底,还要欠生产队上的口粮钱,欠账上的数字每年在递增,父亲等年底分配余钱的社员走了,低着头,垂着眼睑,轻声问会计,累积到这一年,是多少数。其实,父亲不问,会计也知晓他的来意,总是充满同情地说,义叔啊,又多了一点点……其实,会计也不敢说出那个数,数字再大也要往小里说,生怕父亲扛不起这些天文般的数字,因为我才十岁出头,改变家庭现状,尚需时日。因此,吃饺子简直就是罪过,是“铺张”的代名词。
父亲常年疾病缠身,每到年关,母亲就把积攒下来的鸡蛋拿到集市上卖,因为价钱好,一把鸡蛋可能多卖个一两毛,她回家常说,握在手里的感觉是票子厚了,但年底花销也大,年关了,她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割回三斤猪肉,用不着计算,我们三口人,每人一斤肉,这个数字可以记取一年,有着“朱门酒肉”的富足感,似乎这一年都是有肉吃的日子,嘴唇都是油浸浸的。想象力使人的味蕾并不感到匮乏,真想不到,猪肉可以在人们心中这样发酵着生活的意义。
记得有一年,队上突然于年前二十九宰了几头“出过劲”的老母猪(屠宰场拒收),按户口分,每人三斤,哇!这是怎样的待遇啊,管它公猪母猪,肥了都是肉,吃到嘴里,谁分得出公母雄雌,就像刚刚高中毕业的大典哥借机发挥的那样,“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没读过书的乡邻,光知道羡慕青年人出口成章,哪懂得是在调侃啊。那年过年,母亲在父亲的怂恿下,狠狠心,剁了有2斤多母猪肉馅。母亲双膝跪在炕上,撅着屁股,一会揉面团,一会拌肉馅,嘴里嘟囔着,今年管儿的够,让儿香死,油死,撑死……“死”字在那时并不忌讳,反而可以体验出肥甘轻暖的优越,更可发泄母亲对穷困的调侃,满足儿子改善生活的欲望。父亲听着也哈哈大笑。母亲走了那年,父亲落泪说,爹没能力给你妈妈吃一顿像样的好饭。我想,应该是也包括过年吃饺子的事吧。那些年也有素馅饺子,素馅,是凑合着吃一顿饺子,真是徒有其名啊。那不是一种生活健康饮食的追求,而是难以言说的寒酸啊。
其实,饺子馅儿拌好以后,应该马上包饺子,不然馅儿控出了水分,包起来饺子皮儿就不好咬合于一起了。而母亲还是坚持着看,她说,妈包饺子的本事可大了。其实,她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是颜色的大餐啊,怎么舍得包进皮儿里呢。白菜的白,韭菜的绿,生姜的黄,还有猪肉的红,这才是五彩缤纷,这才是生活应该有的斑斓色彩啊。把色彩包进饺子里,把一份好心情包进饺子里,把感恩生活的态度,也包进饺子里。
饺子的“内容”不咋地,可父母尽量在饺子的面相上下功夫,用现在的话说,是给饺子“作秀”,我曾经嘲弄我们家的饺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母亲包饺子,馅儿装得不多,总是在饺子皮咬合处捏成细细的褶儿,褶皱如花,饺子熟了盛到瓷盘里摆开,就像一朵朵花儿在盛开,母亲若是高兴了,就再捏一层皮儿在饺子周围,做成玫瑰花瓣的样子。父母顾不得开玩笑,说什么相爱的情话,有时候看着发笑,或许他们的内心此时就在表达着爱情,因为妈妈的眼睛里蕴含着羞涩……
母亲有时调侃父亲几句,然后脸上堆着笑,一年的愁苦,被母亲一笑消解了,包饺子时,常听到父母爽朗大笑的声音。
或许,这是他们在表达对岁月的敬重,以如花的心,供奉着他们的日子,再贫穷也不能败坏父母对生活的信心。
盛饺子馅儿的瓷盆空了,油浸浸的瓷釉上,还粘着油腥子,母亲舍不得,总是用饺子皮擦拭几遍,然后将两个饺子皮叠放一起,捏好四边。这样的饺子都是母亲吃的,她不让我吃,说,妈不喜欢吃馅儿,就喜欢吃水煮过的面花儿。母亲说的是违心话,我明白,她不想让我和父亲受一点委屈,把个大的饱满的饺子夹给我们父子吃,这是母亲的一片深爱家人的心。如今每当想起,心中凄然,嘴上要轻唤“妈妈”两个字。
二
父亲闯荡朝鲜,开过小饭馆,包饺子的手艺也很好,他曾教过我,饺子皮里要撑满满着,拇指夹住皮儿一挤,手掌肚儿跟进上提,适度挤紧,把个饺子肚儿挤紧,落在空着的手心里,然后放手,圆圆的饺子,好像扇动着猪耳朵一样,饱饱的肚子,快挤爆了似的,父亲说,这是“元宝饺子”,我明白父亲心中所想,是希望日子里突然有天降馅饼的侥幸,希望日子里有的是钱财,但他一生没有挣多少钱,他没有赶上很好的时代,也只能象征性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
饺子里包上钱币、大枣,胶东人家户户如此,这个习俗延续至今,记得父母对包饺子包钱包枣并未有多大的兴趣,父亲说,年年吃出钱币,咱家也没见个钱;年年吃出枣,也不见得日子怎么甜。是啊,这些愿望在一次次落空之后,父母已经失去了希望,失望总是在这样的仪式下产生,不想放弃。所谓生活的仪式感,只有在红红火火的日子里才顾得上,才能实现,否则都是自讨无趣啊。
让我记忆铁牢的是那年母亲包了两样颜色鲜明的水饺。母亲一贯是节俭的好手,这也是艰难日子让母亲不得不那样,每当想起贫穷年代的那些往事,我都经不住流泪,太多的苦难给了我们的父母,来不及哭诉,父母就那样仓促地走了。母亲用头箩面给我和父亲包饺子,而自己却用麸皮面给自己包饺子,这种面不劲道,颜色是黑的,包的时候看不出有太大的异样,熟了以后,才黑白分明。母亲吃着黑面饺子,我想夹起几个放进自己的碗里,母亲不允。她说,过年了,门上贴红对子,妈吃黑饺子,口味好,五颜六色,色相也好。母亲总是往好里说日子里的事,无论怎么寒酸,她都笑脸以对,这种生活态度一直影响着我,不挑食,会将就,不抱怨,知感恩。
吃饺子,懂母亲的心思。现在,在厨房打碎一个盘子一个碗,那叫“碎碎平安”,往吉利上说,绝不因碎了器皿而懊恼,过去太穷了,母亲可不舍得打碎一个碗一个盘,双手捧住,可结实了。但下饺子捞饺子出锅,总喜欢用筷子扎碎几个饺子,不叫“碎了”,坐到炕上,笑嘻嘻对着父亲说,“挣了”(有破碎的意思),就是饺子爆肚了,破皮了。父亲无言。母亲的声音是战战兢兢的,丝毫没有什么底气。“挣”了什么?“挣”了多少?那年月,我家的日子最忌讳“挣”这个字,母亲的愿望,是胆怯地说出来,真的是为难了我的母亲啊。我常想,母亲若还活着,她一定会有说话的底气,喊那个“挣”字,一定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父亲常“骂”母亲是“天生的亏嘴”,什么意思,我估摸着是责怪母亲不能一次吃个够,亏了口舌之欲。母亲吃饺子,都是让我们“使劲吃”,有时候饺子不多了,她还是留下几个,第二日熥了吃,母亲说,熥的饺子真香。现在想来,母亲应该是想让吃饺子的香延续到第二日,一直香着那口铁锅啊。人间烟火里,有着太多我们尚未读懂的东西啊。
小时候,不懂事,曾嫌过年的饺子馅儿里的猪肉少得可怜。父亲说,白菜饺子,吃的是个年味,不在乎肉多肉少。顿一顿继续说,白菜,百财……他在炕席上写着“百财”两个字,白菜馅才有这个意思,猪肉馅的,哪有啥意思啊。
对生活永远充满希望,对日子不要太多的抱怨。父亲的话很深刻啊。
三
七十年代末,母亲去世了,父亲也重病缠身,1980年的寒假,父亲教会了我擀面条包饺子,他说硬面面条软面饺子,会和面,懂得软硬,那才是真的会做饭了。这些话,看似是指导我去做面食,不如说是教我做人的分寸啊。软硬的矛盾,在善于调和转化的人那里,就是一种得体而有意思的拿捏。从那时起,我曾决心尽孝,默默许愿,一定要父亲吃上儿子在过年时亲手包的饺子,大孝就是饺子,这是我的孝道。可是,子欲孝而亲不在,那年夏,我毕业了,可父亲也随着我把毕业证书放在他的怀里的时候,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哭喊着,包一顿丰盛的水饺孝敬您!这个声音还是没有变成现实,父亲没有吃上儿为之包的饺子,默默地离开了,但留给儿子一份谋生的理念,练就自己的手艺,吃上自己挣来的饭。
手艺上身却不压人,我会包饺子,赢得了前来看我这个姑爷的女人们的赞美。婚前有趣的故事,至今成为最美的回忆。和妻子“过目”(双方见面,相亲),妻子的母亲要包饺子,我便坐在炕沿上熟练地包起来,村子的女人跑来看女婿,见我包饺子,啧啧地称赞起来,不久,村里就传开了,说我是大厨,会包饺子……
其实,我很乐意接受“大厨”这个称呼的,我想起老子《道德经》里的一段话:“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若烹鲜,我是教书人,教书也若烹鲜,能够做好一锅小菜,上好每一堂课,那就是合格的“大厨”啊。
我们的婚姻没有波折,因为一顿饺子,我们顺利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每当想起这段事,妻子总是嘲弄一番,我却感到自豪,岳母曾经说过,会包饺子的男人,才是懂得烟火气的人。岳母的评价,也是我们从此以后过日子的动力,绝不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是用双手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四
现在,日子好了,吃饺子不再是奢侈得要命的事儿了,所谓的家常便饭的内容也在变。退回三四十年,在家吃饭,包饺子可不叫家常便饭。如今,谁也没有把一碗水饺看作玉食锦馔,也就是普通一饭而已。吃饺子的频率,在我家那是爆发性增长,动不动就包饺子,除了爱吃,还有很多讲究。
最讲究的是饺子馅儿。我们家喜欢吃白菜猪肉馅水饺,味道纯正,以为冬吃可御寒,香气可以赶走寒气。冬天里也喜欢包萝卜丝水饺,但馅儿必须是黄海产的鹰爪虾仁,否则,当地人说不“出鲜”,也就是口味不地道。也就是在这个时代,人们可以挑剔,不怕做不了,就怕想不到。萝卜丝吸海鲜,虾仁不能切碎,大虾仁儿蜷曲在饺子皮里,咬一口,好过瘾,虾仁饺子不怕大,当地还有专门做虾仁饺子的店铺,门厅热闹,络绎不绝,很多人,一周不吃一次虾仁饺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嘴里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春节一般处于“春打五九尽”时,到正月十五,外面是暖暖的小阳春,沟边向阳处已经爬上了荠菜的影子,深绿色,影绰绰,驱车挖上一阵子,保准足够正月十五的那顿饺子。荠菜馅水饺,更喜海鲜,胶东人多是年前就准备好虾仁,放进冰箱,当然近年海鲜市场更会照顾顾客需要,十五前,沿街就有叫卖虾仁的。吃着荠菜虾仁水饺,咬一口,满满的都是春天的滋味,吃的时候,就开始了春色的话题。“呼子来包荠菜花”,那是包一份顽皮和快乐;可别怠慢了山野里的最先点绿的荠菜,“零落东风荠菜花”,我笑那东风不经意;莫等“野田荠菜花如织”,趁着绿色正点点如繁星,此时的口味那才叫一个鲜。汪曾祺在他的《故乡的食物》里说,江南人惯用荠菜包春卷,包馄饨,甚佳。我得补充一条,在胶东,荠菜包饺子,更是一绝。半岛有半岛的风情,无论什么节日,都要包饺子,当然迎春饺子更要好好地包,美美地吃。已经形成的胶东人特有的饮食文化,代代相传,并且更精致,更丰厚了。
我常想,为何前些年,“舌尖上的中国”这个节目没有出现,哦,原来是这个时代的深情呼唤啊,我们的舌尖从来都是有着期待,十分挑剔的,但在穷日子面前,我们得隐藏了自己的饮食欲望啊。前些日子听朋友说,央视的“舌尖上的中国”播放过“胶东荠菜饺子”这个专题,我正用天猫机顶盒回查,不想错过电视上的这顿饺子盛宴。
饺子,没想到,对于孩子们考试,也有着祝福的意义,何时产生这个意义,谁赋予的,这都不是很重要了。我妻子包饺子总有讲究,例如最近,赶上外孙的考试季了,这不,昨天大外孙期终考试,晚上就包饺子,拍照,发微信圈,在照片下,妻子还要找我润色几个合适的字,无非就是祝愿外孙考试成功之类的俗套话,但作为长辈的一份拳拳之心,就是俗了也生动,我也被妻子的“饺子情话”感动了。
我曾经记录一年可以吃几顿饺子,这样的事,可能亘古未闻啊,2019年,我们家曾经吃了106顿饺子,差不多三天一顿,腻歪么?厌倦么?不!只是饺子的味道不是那么强烈了,吃饺子的欲望不再那么强烈了,喜欢饺子,依然如故。
胶东人喜欢吃饺子,即使没有菜肴,照样可以喝小酒,嘴里说着吉利话:“饺子醉酒,越吃越有。”生活的情调并不因为吃食的丰寡而变化,有爱生活的心,粗茶淡饭都是满满的滋味。
吃饺子成家常便饭,饺子成为一个时代改变的记录。小小的饺子,可藏匿着苦痛,也可包住我们享受生活的美好心情。
有滋味的人生,无论吃多少顿饺子,每顿的感觉都不应该雷同,就像品一壶茶,每一壶茶的口感都不一样,饮食是关乎心情的,是与故事有关的。记得章太炎妻子汤国黎有两句诗:“若非阳澄湖蟹好,此生何必住苏州。”我曾经仿句道:“若非胶东饺子好,此生何必恋荣成。”(荣成是胶东半岛最东端、三面环海的小城)荣成的水饺,在胶东首屈一指,因为饺子皮里包裹着我更多的乡愁亲情。
散文家汪曾祺说,生活的好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我爱美食,我爱胶东饺子。
2021年1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