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血珍珠(小说)
第四天,驯鹰人端来清水,你的眼虽然看不见,但是你能听到水在容器里晃动的声音,感到空气中弥漫的水汽。新鲜的肉条的香气也扑面而来,你知道它们就放在你的面前蛊惑着你。只要你发出一声求饶的哀鸣,训鹰人就会心领神会,食物和水就会唾手可得,可是你心里是一只骄傲的鹰,一只海东青。你明白屈服意味着要放下尊严,放下骄傲,那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倔强的你把头扭向一边,你已经抱定了一死之志,你要是饮上一滴水就是屈服,吃上丁点儿肉你就不配万鹰之神称号。你的舌头在干燥的口腔里翕动一下,你深深为自己感到耻辱,你想不屈应该是从外表到内心的岿然不动。不吃不喝丝毫不能减少呵斥和绳子震颤,同样还是驯鹰人和海东青的不眠不休。
第五天,换上了新鲜的清水和肉条,你的意识已经朦胧了,你梦见,不,不能是梦见,你一刻也没睡过觉,只是感到了喝饱了清泉,浑身舒坦,飞上了蓝天,捕捉到新鲜的野兔,大口的品尝。突然你的身子一颤,直直的坠落,翅膀无力的扑棱几下,头朝下,两条腿朝上倒吊着,你隐隐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愿死来的快一些,那是一种解脱。你隐约觉得被抓起,嘴巴被浸在水盆里,清冽的水强烈刺激着你,只要张口,你的生命就会得到滋润,但你要的是作为鹰的尊严,拒绝饮水,紧闭上无神的眼睛。
“真是一个犟脾气”,老强巴怒骂着。你感到的身子夹在驯鹰人两腿之间,嘴巴被一只手掰开,另一只手把一根长长得猪喉管从嘴里插入喉咙,直入嗉囔,驯鹰人含了一口清水,通过猪喉管把水吹入你的嗉囔,几口水过后,你的嗉囔饱胀起来,猪喉管被取出,你也被重新放到绳子上。水迅速被吸收,你感到干瘪的血管在慢慢充盈,久违的饱腹感让你心里感觉生命重新燃烧,对肉条的渴望从没有这么强烈,忍不住舌头做了几个吞咽动作。你感到一只大手在轻轻抚摸你的羽毛,这次你没有像以前那样羽毛炸开,立马啸叫,只是身子微微战栗一下,似乎那只手有了魔力,就像自己该是雏鸟时候妈妈为自己轻轻梳理羽毛,像暴风雨来临时,妈妈用有力的双翅温暖着你的身子。你感到一块儿新鲜的肉条摩挲着你的嘴喙,你多么想张开嘴吞下肉条,最后能吃个饱,马上睡上一觉,想到这里,你微微张开嘴壳,可是鹰的尊严在脑袋里犹如火花一闪,让你又紧紧闭上嘴巴,你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驯鹰人发现,驯鹰人也是五天五夜没有休息了,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到来。肉条就在你的嘴壳边磨来蹭去,油油的肉汁把你的嘴壳抹亮。似乎又是妈妈在耳畔呼唤:孩子快吞下美味的食物,吃饱了睡觉觉……你的嘴壳不争气的又张了一张,驯鹰人麻利的把肉条塞进你的嘴里,你没有马上咽下,可是也没有甩掉,肉条耷拉在你的嘴边,你一动不动,肉条也一动不动,只有驯鹰人的一只大手在你背上慢慢摩挲,没有呵斥声,驯鹰人轻声耳语着:做我的好伙伴,我们一起闯荡山林……
肉条在你的嘴边挂了足有半天,表面变得稍稍干瘪,香气却似乎更浓了。驯鹰人用手捏住肉条,往外轻轻地拉拽,你没有松开嘴,而是不争气的做出了吞咽动作,肉条滑入了你的食道,嗉囔。肉条在嘴边时候,你感到的是肉条的香气,可是咽下去时候你却像是吞下了苦胆,那是你小时候在巢里,刚开始学着撕咬山鸡,山鸡肝脏既容易撕咬,味道又甘美,只是上面有一块黄绿色的胆囊,你尝过特别的苦涩,今天的肉条上面没有胆汁,但是这种苦涩远胜苦胆,你知道那是生活的苦涩!同时咽下去的还有你的尊严,从此你要听命于眼前这个人,他就是你的主人,不能违背他的意志,安安心心做一只猎鹰,但代价是从此失去了自由。又有几块肉条递到了你的嘴边,稍作犹豫,你开始吞咽,和着眼里的泪水哽咽着。你被从站立的绳子上拿下来,放到了一截木桩上,驯鹰人一边摩挲你的翅膀,一边哼起山歌,你很快睡着了,睡的昏天黑地,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第六天下午你从朦胧醒来,身边的驯鹰人还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你用鼻子寻找水槽,咕咚咕咚喝个饱,摸索着又叼起肉条吃下,发出啸叫几声,驯鹰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冲你傻笑。
第七天,除了吃,就是听着训鹰人歌声入睡。傍晚你的眼罩被拿掉,落日余晖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刺的你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你才适应了环境,身边这个男人的轮廓由朦胧变得慢慢清晰起来,一身的皮衣皮裤,油油腻腻,狗皮帽子下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粗粗的眉毛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它,嘴巴半张着,发出呵呵的傻笑,你知道他便是你的主人了。
隆冬时节,东北大地的雪一层压了又一层,人们踩上去,咯咯吱吱地响。风吹雪滚,把沟沟坎坎逐渐填平,世界变得圆润起来。森林,草原,高山都被这冰雪包裹着,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松鼠,狗熊,早就躺在树洞里冬眠了,野鹿,雪兔,山鸡被冻得哆哆嗦嗦,努力刨开积雪,寻找一切可以充饥的食物,同时也留下一串串不同形状的足迹。驯鹰人穿着厚厚的皮衣皮毛,骑着马,斜背着弓箭,循着各种足迹带上猎狗和海东青出发了。猎狗们钻进林子里狂吠,猎人用力甩响皮鞭,吓得小动物们四处逃窜。猎人见到就会解开站在手臂上海东青的脚环,用力一抖,海东青就会腾空而起,海东青尾羽上用红绳系着小铃铛,尾羽颤动,铃声响起,直扑猎物,用他的利爪深深嵌入动物的后脖颈,用如刀如凿的嘴喙去啄动物的眼睛,对于小型的野兔,山鸡,优秀的海东青可以直接把猎物叼回来,碰到稍大些的猎物就会想办法和它纠缠,等主人循着铃声带着猎狗到来,一起擒获。
每年春季,草长莺飞时候,人们就会把海东青放归山林,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再好的猎鹰也要放归,好让猎鹰去寻找爱情,繁衍后代。有时候猎鹰和主人有了深厚的感情,猎人还要含泪驱赶,甚至还要假装射箭吓唬它。
八
海东青捕天鹅
第二年的春季到来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芦苇和香蒲萌发出了嫩芽。蛙鸣声开始在池塘沼泽回响,候鸟们陆陆续续北返。哈奇格不让猎人把海东青放归山林。他管辖部落里秋天一共驯化了十几只海东青,他要用海东青去捕捉天鹅。
天鹅栖息地广泛分布在中国东北和现在的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鸭子河流域湖泊沼泽密布,盛产鱼虾田螺河蚌,人迹罕至,还有茂密的灌木林,芦苇塘,为天鹅以及各种候鸟提供充足的食物和庇护。正是天鹅南迁北返的重要通道之一。
天鹅的体型是海东青的3-4倍。在自然界里面,海东青只会对天鹅群里的幼鹅构成威胁,会偷袭鹅群,抓走幼鹅。对于体型庞大的成年天鹅一般不去捕捉。可是在利益的驱使下,海东青充当起哈奇格的帮凶。
网捕和箭射往往使天鹅受伤比较严重,或者折断翅膀,脖颈,或者流血过多,受伤过重而死,留下的可以再利用的天鹅不多,所以哈奇格很少采取这种手段了。利用海东青捕天鹅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春风和煦,万里无云,一队大约20多只的天鹅排成“人”字队形,在头鹅的带领下,从遥远的南方途径鸭子河,赶往它们的出生地“海参崴”。今天从清晨开始已经整整飞行了一个上午,行程600多里,已经十分疲惫,天近中午是时候该觅食休息了。“海参崴”天鹅群的头鹅是一头15岁龄老雄鹅,天鹅在自然条件下寿命一般20多岁,15岁也算是他的黄金年龄,既有充沛的体力,又有丰富的经验。它从出生第一年就随着父母,族群沿着这条路迁徙,直到十岁时他当上首领,来来回回走了十五次往返,对这一带的地理非常熟悉,哪里食物多,哪里可以避开天敌,哪里适合晚上休息,什么位置可以站岗放哨,都了然于胸。对于去年发生的鬼沼湖心岛天鹅群惨遭不幸的事情,海参崴天鹅群一无所知。飞临鬼沼上空,头鹅低沉鸣叫并开始收拢翅膀,慢慢下降,天鹅群紧随其后,持续十几天的飞行使体力消耗很大,大家急需补充食物和体力。
突然,树林里转出十几骑人马,为首的正是哈奇格,他们每人右臂上都架着一只凶猛的海东青,左手扶着马鞍,马前面还有十几只凶恶的猎犬。马和猎狗都经验丰富,没有主人的命令,不吠不叫,目光炯炯注视者天空。哈奇格早就注意到了这群天鹅,他轻轻地解开右臂上海东青的脚绊,手指着天敌群下降的方向,嘴里发出“去去”的声音。后面的猎人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十几只海东青像十几只利箭,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天鹅群。
天鹅群对于鹰的恐惧来自血脉,从刚刚出壳开始,空中那个快速移动的死亡阴影就笼罩在每只幼鹅心头,每个天鹅群每年都会有几只,十几只幼鹅被无情的叼走。鹰一般都是单独或者夫妻合作捕猎,这么多海东青同时出来攻击一大群成年天鹅,在天鹅和鹰成千上万年较量的历史上还从没有发生过。
要是在地面上,如果发现及时,对付一两只海东青,成年天鹅就会结成阵型,用嘴啄,用翅膀扑打,海东青并没有什么胜算,还可能受伤,可是一身疲惫,正处在降落中的天鹅面对一大群突然而至的海东青,天鹅群先是从气势上就输了。它们先是一惊,随后一下子炸了营,纷纷四散逃命。天鹅是水禽,游泳捉鱼是好手,猎鹰是猛禽,是天生的猎手,虽然天敌体型是海东青3-4倍,但在速度和灵活度上,天鹅处于劣势。
哈奇格放出的是一只猎鹰中的极品——白玉爪。白玉爪通体雪白,只有脖子和羽翅上坠着几片灰色的羽毛,钩爪雪白如玉,锋利的爪呈现铁青色,好像刚刚淬过火的钢钉。只见它速度极快,眨眼间直冲头鹅而去。海东青先攀飞到头鹅高处一截的位置,向下俯冲头鹅颈背,眼看被追上,头鹅并没有一味逃跑,它用眼偷偷观察敌人,微微斜侧过身子,屈起长长的脖子,只要海东青一靠近,就用有力的翅膀击打对方,用嘴喙啄咬对方,凭借力量的优势,也许就能击退白玉爪,狡猾的白玉爪就在头鹅击打的瞬间忽的一个振翅,又拉升起来,头鹅趁着海东青振翅转弯的机会,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逃窜,距离稍稍拉开一点儿。白玉爪一拧翅膀,倏的一声又到了头鹅后背上空,头鹅急忙收拢翅膀,让身子极速下沉,同时鹅头上仰,准备去啄来袭的白玉爪腹部。白玉爪轻轻抖了一下翅膀,飞掠过头鹅,马上一个鹞子翻身冲到了头鹅下方,锋利的鹰爪把天鹅腹部抓出几道血痕,鹰铃振响,又是几个回合,头鹅已是伤痕累累,雪白的羽毛一片片飞落,殷红的血珠染红雪白的鹅毛。头鹅不想束手就擒,也不敢恋战,拼命摇动翅膀爬升,想摆脱纠缠,只是明显没有开始时候的速度了。白玉爪只几个振翅,又到了头鹅背后,瞅准头鹅翅膀下摆的瞬间,一下子抓住头鹅的后脖颈。这里是头鹅翅扇不到,嘴啄不到的死角。下冲的力量使鹅头下压,低过身子,头鹅不由自主的向下斜飞去,白玉爪只使出了三分力量,用利爪轻轻握住头鹅脖颈,爪尖浅浅的刺入头鹅脖颈的皮肤,翅膀巧妙地煽动掌握着方向,就像是飞行员驾驶着一辆轻型飞机。头鹅努力想改变这种局面,哪怕是和敌人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头鹅看到下面是鬼沼的湖水,突然停止煽动翅膀,身子带着白玉爪开始下坠,白玉爪明白头鹅的用意,爪子开始用力,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蜿蜒成血流染红了脖子,在空中滴落,仿佛一颗微型的太阳。头鹅痛的,累的,吓得有些迷迷糊糊忍不住胡乱拍打翅膀,白玉爪驾驶着它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哈奇格的马旁,空中撒过一串清脆地铃声。
哈奇格一面轻轻抚摸白玉爪的后背,一面哈哈大笑。眼前已经活捉了十几只天鹅,几乎每个海东青都有收获,其中白玉爪功劳最大,抓到了年富力强的头鹅,天空中还有十几只被吓坏了的天鹅,正在悲鸣声中慢慢聚拢,向北方逃遁。地上的天鹅羽毛凌乱,血痕累累,惊恐的等待厄运的到来。
九
天鹅奴隶
一个多月下来,哈奇格陆陆续续被抓的天鹅有100多只,他们分属不同的天鹅群。迎接他们的不是死神,而是恶魔。它们先是被剪去翅膀上的长长的飞羽,这回高贵,纯洁的白天鹅就算是没有绳子束缚,也不能飞上天,只能摇摇摆摆在地上行走了。鬼沼虽然险恶,但是小船还是能勉强顺着芦苇荡进出的,哈奇格命人把鬼沼用树枝,渔网隔成一个个几亩见方的网格,天鹅的奴隶生涯开始了。
奴隶天鹅被赶进第一个格网内,它们是被捉后第一次下水,开始它们还很纳闷,暗自庆幸没有被拔掉绒羽去做天鹅绒被子,没有被做成红烧鹅块或者酸菜炖大鹅。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让下水,先痛痛快快洗个澡再说。天鹅群争前恐后的跳进水里,怯怯地低声“嘎嘎”叫着。有些竟然忘了自己已经没有了翅膀,在水面上奔跑,扇动起翅膀做起飞的动作。只是最多腾空起来两三米,便重重的跌落在水中,悻悻的呜咽着。总算嘴长在自己身上,水里的各种美味还算丰富,都饿了几天了,大家迫不及待的饮水觅食。天鹅觅食时,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把长长的脖子伸进水草间,淤泥里寻找美味鱼虾,螺狮,和鲜嫩的芦苇根。有时候水太深还会用鲜红的璞掌努力划水,使整个身子都倒立起来潜下去,只露出雪白的一颤一颤的屁股露出水面。天鹅并不能像野鸭一样完全潜入水底扎猛子追逐鱼虾,它的优势就是长而灵活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