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 一字之差(小说)
一
王举至今都不明白,当初爹妈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给他起了个带“举”字的名。难怪局里同事们开玩笑时,不喊他王科长,喊他“王局”。
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性格豪爽,说话一字一板。近两年犯肩周炎,常常耸耸肩、晃晃脑袋,看起来颇有些局长派头。
老局长退休,新调来的王局长到任,王举感觉到名字带来的压力。
王局上任第一天,周副局向王局介绍各科室负责人。
介绍别人时,王局都是微笑着点头致意,唯独轮到王举,王局皱起了眉头。
初次相识,王局不会对他有什么成见,是周副局给介绍得蒙圈了。他指着王举说:“王局,这位是王举,宣教科长。”
王举担心王局误会,起身补充道:“王局您好,我名字里的‘举’,不是局长的‘局’,是抬举的‘举’。”
几位同事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严肃的氛围有些放松。
王局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好名字!好名字!”
名字好在哪里,王局没往下说。
王举后悔莫及。这不是画蛇添足吗,自己怎么就把“举”字扯到抬举上了呢?
王局私下对下属直呼其名,以示亲切,却从来没有喊过王举的名字。公私场合一律称他为王科长,让王举多少有些被疏远的感觉。
其实也可以理解,王局这个称呼,只能王局一人专用。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局里怎么能有两个王局呢?即使是同音字也不可以。王举私下嘱咐大家,千万不要再拿他名字开玩笑了,否则局长会不高兴,大家心领神会,公开场合一律喊他王科。
百密一疏。王举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会砸了保安小陆的饭碗。
省纪委干部魏建华出差来市里。办完公事,想和老同学王举见见面、叙叙旧,来到规划局找他。
门口当班的保安小陆,把魏建华说的王举听成王局。他想也没想就拨通王局的电话:“王局,省纪委的魏领导说要和您见个面……”
王局有些愕然。告诉小陆,让客人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满面春风的王局亲自下楼,把一脸困惑的魏建华迎进办公楼。交谈中才知道,他要找的是王举。
王局道行颇深。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意外,热情地向魏建华表示:“王科长的朋友就是我们规划局的朋友,欢迎纪委领导下基层来考察指导工作!”
王局安排王举盛情接待了魏建华。给足了王举面子,自己也认识了一位重量级朋友,可谓一举两得。
此事过去没几天,小陆又把王局和王举的名字搞混了。
小陆把寄给王局的快件,误送到王举的办公室。王举以为是自己网购的东西到货了,拿过来就开了包。见精致礼盒里放着一支闪闪发光的金笔,附带一张精致卡片,上面写着一行隽秀的文字:两情相悦,笔歌墨舞,永远爱你的小墨墨。
王举有些诧异,自己并不认识什么小墨墨,这才想起查看包裹上的详情单。见收件人一栏赫然写着王局的名字,马上意识到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手忙脚乱把东西重新包装好,悄悄退还给小陆。小陆不敢怠慢,连忙把包裹又送到了王局那里。
王局拿过包裹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有被拆过的痕迹,脸色阴沉下来,问小陆是怎么回事。小陆也算义气,一口咬定包裹收到时就是这样,没有谁动过。
月底,小陆因为抽查到值班时违规,局里提前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王举暗暗为他惋惜,觉得是自己的名字和粗心大意害得小陆失去了工作,心里有种内疚。
二
王举一家住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成的房子。虽然离妻子宋小文的工作单位近,但是逼仄陈旧,设施老化,水路电路常常出问题,让夫妻两人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经济不够宽裕,王举一直没有下决心买新房。眼看房价节节攀升,夫妻俩一合计,咬咬牙卖掉旧房子,办了五十多万元的银行按揭贷款,又拿出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在圣亚花园买了一套三居室。
乔迁新居本是人生一大喜事,岂料王举的名字又惹了麻烦。
搬进新家的首个周末,王举在酒店办了“温锅宴”,请来祝贺搬家的亲友们搓一顿。宴请完亲友,夫妇俩满身疲惫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客四两,主半斤。”为了让大家喝好,王举在“温锅宴”上喝了不少酒,刚才在电梯里,他把九楼标记错看成了八楼,要不是宋小文眼尖及时提醒他,他很可能到九楼找不到家了。
王举进屋后就躺到沙发上睡着了,宋小文没沾酒,在卧室里忙着整理衣物被褥。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传进耳朵。她有些纳闷,这么晚,谁还会来呢?还是过去打开了门。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身边放着两样东西。
宋小文觉得来人面生,试探着问:“您好,请问你是?”
中年男人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您好!我是海发置业的小张,王局的朋友。”
“哦,是王举的朋友啊,快请进!”宋小文热情招呼道。
小张没进门,弯腰把那两样东西放进了门内。
“太晚了就不打扰您了,这点儿心意请您收下。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
宋小文本想喊醒王举见一下客人,没想到小张走这么急,追出门去,已不见人影。
放在地上的东西,是十条中华香烟和一箱飞天茅台。
送这么重的礼,肯定与老公不是一般关系,宋小文喊醒王举,问个究竟。王举挠着头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有小张这么个朋友,对海发置业更是一无所知。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都有点发懵,分析来分析去,只能是一种情况:小张送礼走错门了,真正要送的人应该是某个姓王的局长。
王举心里一惊,自己顶头上司不就是王局吗?莫非小张把他误认成王局了,可是小张又怎么找到了他的家呢?单位里几乎没人知道新家的地址啊?
宋小文说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有位王局长就住咱家附近,小张本来要给他送礼,却不知道具体地址,打听别人时,因为你名字是王举,被人误认为是王局,就误导了小张。王举说我们刚搬来,和邻居并不熟,谁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礼品是谁的搞不清楚,如何处理就成了难题,留下是不可能的。但是要退回又退给谁呢?王举总不能去问单位的王局,有没有人要给他送礼吧?如果不是他,这个小区居民上千,有没有、有几个王局长都是未知数,谁能确定小张真正要送的是哪个王局长呢?
“这礼品是小张送上门来的,他发现送错再来讨回就是了,我们又不是昧下不还,现在着急的应该是小张。我们着急有什么用啊?”
宋小文的一句话提醒了王举。
王举觉得她言之有理,是自己把简单的事想复杂了。一个字,等,或许是解决礼品问题的最好办法。
然而十几天过去了,小张并没有再出现,王举心里又不安了。
礼品成了一个谜团,他想破解却无处入手,还担心这礼品会变成一枚“炸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引爆,只有尽快处理掉才安心。
王举通过熟人拐弯抹角了解到,送礼的小张是海发置业业务副总。他满怀着希望去了那家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海发置业,却没有找到小张。那边的人告诉他,小张十天前因为突发脑梗出现昏迷,现在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
三
宋小文去省城参加业务培训,要离家半个月。儿子在寄宿制高中上学,平时很少回来,王举独自在家。过去向往的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短时间内变成了现实,却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惬意。家里少了宋小文的身影,心里空荡荡的。
“爱的最好方式是陪伴。”王举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宋小文在家的日子,很多时候都是平淡如水,有时被她唠叨得心烦,两人还因此拌了几次嘴。不过现在想想,这种日子还是蛮充实的。
为了打发寂寞,王举频繁参加大小酒局,微醉后回到家很快就能入睡。没有了宋小文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听不到厨房里勺子碰锅沿的脆响,餐桌上少了可口的饭菜,这个家有点不像家了。
王举给宋小文发微信说,我有点想你了。宋小文回了个调皮的笑脸问,哪里想了?他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说哪哪都想。宋小文回了个亲吻的表情,说再坚持坚持吧,回去好好补偿你!
中年男女的业余生活远没有年轻人蹦迪嗨歌泡吧那样丰富多彩,他们宣泄和减压的方式大多是聚餐喝酒。在酒精的催化和掩饰下,他们会不同程度地释放出自己的压抑和克制。
周末,王举参加同学聚会。大家几杯酒下肚,纷纷原形毕露,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好不痛快。王举素有“酒仙”之称,在几位男女同学起哄架秧子和威逼利诱下,喝出了近年来的新高度,三杯白酒、两杯干红、再加三瓶啤酒。
散场后,他醉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记得老同学方文把他送回家,他又把方文送出家门,在卫生间呕吐了一阵儿,上床就呼呼大睡。
睡梦里,他似乎又听到了宋小文在说“回去好好补偿你!”刻意压抑的原始欲望,困兽般噬咬着每根神经。他浑身燥热,脑海里万马奔腾。
恍惚中,宋小文爬上了床,小猫般偎依在身边,把头扎在他怀里。两只柔弱无骨的小手不停地在他发烫的身体上摩挲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压抑的欲火喷薄而出,紧紧把她拥在怀里……
一股浓烈的酒气袭来,王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莫非宋小文也喝酒了?他使劲揉了揉醉眼惺忪的双眸,这下才看清了怀里的女人,几乎惊掉了下巴:这个女人不是宋小文,她比宋小文要年轻得多,且丰满妩媚,肌肤细嫩,是个难得的性感尤物。
王举感觉有些面熟,却忘了在哪里见过。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他楼上的邻居。他上下班在电梯里和她有过几次照面,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是优雅、冷艳、安静,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他们每次相遇,她只是点下头就算是打了招呼,不记得说过话。
酒气是从女人嘴里、鼻息里、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她像刚从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整个房间也都被浓烈的酒气占领了。王举触电般推开还在梦呓着的女人,起身一步迈到床下,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栽倒在地。
这个女人是怎么进的卧室?又是怎么上到床上?他们刚才做了什么?王举被酒精麻醉的脑子里像灌了浆糊一样糊里糊涂。
女人双眼微闭,神色迷离,蠕动着凝脂白玉般玲珑酮体,无意识地抓住王举的枕头,嘴里含含糊糊:“王……王局……你答应我的,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王举开始以为她喊的是自己的名字,觉得不可思议。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骗她呢?后来才听清,她喊的是王局。
王局!原来她是某个王局的女人。王举顿有所悟,这就对了,小张送来的中华烟和茅台酒,原本应该是送到楼上的,小张看错或者记错了楼层,才送到了他家,偏偏他又叫王举,宋小文糊里糊涂收下礼品。现在,王局的女人又不明不白躺在了他的床上。看来自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的头嗡嗡响,心里乱成一团麻。
四
要不要把女人喊起来?王举无力地呆坐在客厅沙发上,陷入到纠结和犹豫中,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里响起手机铃声。床上的女人似乎无动于衷。
手机铃声接连响了几次,才隐约听到女人接电话:“嗯呐……”后有气无力得声音:“你走吧,走吧!不要,不要再理我了!”
一个急促而低沉的男中音从手机里传来:“墨墨,你在哪里?你要冷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你走吧!我死活和你没有……关系!”女人所答非所问,显然还处于幻觉中。
王举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清清楚楚听到,手机里是自己顶头上司王局的声音。
当初送王局金笔的人,不是就叫墨墨吗?现在她成了楼上邻居,天哪!如果王局知道她和他住楼上楼下,而且现在她就在他床上,会怎么想?王举觉得脊梁骨阵阵发凉。
他意识到这个房间现在自己不宜久留,更不该听墨墨和王局通话。趁墨墨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他悄悄溜了出去。
酒精在他身体里余威未尽,令他头晕目眩,浑身酸软。他只好来到隔壁卧室,在儿子的床上躺了下来。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脑子里把从昨晚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回放了一遍,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依稀记起,方文送他回到家。他不顾方文劝阻,又把他送出家门,然后急着去卫生间,又回了卧室。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一个重要环节,正常情况下,他进家后首先要关上门。可是因为内急,转身就去卫生间,出来后直接进卧室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通过墨墨和王局的通话内容,可以推想情况是这样的:墨墨因为某件事和王局发生了激烈争执,她喝了很多酒回家,因为醉酒记错了楼层,恰巧他又没关门,把他家当成了自己家,把他的床当成了自己的床;而他,也因为醉酒把她当成了宋小文。于是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隔壁隐隐传来墨墨断断续续的哭诉。
“我……受够了……见不得光的生活……见不得光啊。”
“我错了,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为什么?就因为你资助我上大学,你给了我想要的一切?……你承诺的婚姻呢?我是什么?我算什么啊,是地下情人,是一只宠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