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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迟到的忏悔(小说)
“算了,你回去吧,既然你和郑广禄一样顽固不化,可别说我们不给你出路!”工作队常队长说。
二
清明一过,杏花、李花、樱桃花竞时开放。布谷鸟唱着歌儿从小山沟飞过,犁杖就下地了。看着银色的犁铧浪一般地翻开黝黑的土地,一股泥土的芳香直沁心扉。农民开天辟地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高兴得了不得,于是,互相奔走祝贺,插犋播种,直把劳动的歌声响彻山谷,从心底里由衷地感谢共产党,感谢人民政府。
爹是在一个过路郎中无偿给了两副红伤药,又经过三个多月的休养,总算能站立起来了。
郑家和全体村民一样,也分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土地。虽然偌大田产、房屋被没收,可在爹的心里,那是社会大气候使然。从人生严格的意义上讲,都是过眼云烟。家趁万贯,只求一日三餐,纵有房屋千幢,晚上睡觉只睡三尺宽。而脚下这片土地才实实在在属于自己所有,而在自己的土地上靠双手劳动、收获,自食其力,着实才有一种地不老天不荒的踏实感。于是,便和二妈一起满村子张罗着插犋,选种,播种。
“好消息呀,好消息,郑广禄大老婆怀上了。”那年初秋的一个早晨,快嘴大喇叭站在村口大柳树下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呀!是真的?可那赵氏都多大岁数了,还能生?”有人说。
“四十六嘛。”
“四十六岁生孩子,奇闻呐,走,看看去。”
一时间,郑家门前就跟唱小戏似地,村里女人们你来我往,差点儿没把门槛儿踏破就是了。
“呀,嫂子,是真的呀!那可太好了!”看着妈微微显怀的肚子,赵二媳妇笑着说。
“也不知是闺女是儿子,但愿这一把就生个带把儿的。”有人说。
“郎中给看过脉了,说是儿子的可能性大。”妈说。
“不管是闺女是儿子,都得吃席,记住了,嫂子,欠我们一顿哦。”
“那还用说,一个都不能少。”二妈搁一旁大声说。
“呀,唤弟,你啥时候也跟大姐似的,也怀上一个。”王家妹子一句话,直说得二妈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王家妹子自知说走了嘴,一伸舌头急忙又把话儿拉了回来:“对了,你还年轻,才二十出头,生孩子的日子在后头呢。”
“就是。”
“就是。”人们附和着。
四十六岁生孩子,这在人类生育史上是不多见的,当然,在这不出名的小山沟里就更是奇迹,于是,村人们把它当做人间美好佳话一样,一传再传,十里八村乃至三五十里,人人皆知。
“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嘛。命里有的终究要有,命里无的,累折你腰筋骨,该没有的还是没有。”赵二老婆说。
妈只是把我生在肚皮外,剩下的事儿几乎没管一丁点儿。自打我呱呱坠地,妈就一滴奶水都没有。于是,二妈就把我抱进自己的房间,一口饭米汤、一口面糊糊地喂着,哭了闹了,抱在怀里,一宿不睡,悠着晃着,拍着唱着;拉了尿了,湿窝挪到干窝,又是擦洗又是换干净衣服。
那年夏天,我刚刚蹒跚学步。晌午时分妈妈带着我去门前小河边洗菜,我就在河边玩耍,玩着玩着,一脚踩空,掉进了河里。
听见我“妈呀”一声,妈妈一回头,看见我在河水里挣扎着,扔了菜篮子,急忙跑过来,三步两步跳进河里,一边喊着救人,一边扑向我。
河水并不深,但是,水流很急。妈妈一双小脚,本来在陆路上走几步道儿都很困难,而一下到水里,就更加困难,没走上几步便趴在河里,幸亏在河边放牛的王老爹听见妈妈喊声,急忙跑来把我娘儿俩救上了岸。
打那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并非十二分忙的时候,二妈从来都不让妈妈看着我。夏天,二妈专门做了个背带,不管是铲地、砍柴、推碾子拉磨,总是就把我背在身上。而到了冬天,二妈又特意做了件大棉袍子,于棉袍子里面缝了个很大的兜子,场院里打场,赶车进城,总是把我揣在怀里。直到那年我上学读书之前,在二妈的脊背上,在二妈的怀里着实做满了我童年的梦。
沿着时间的走向,辗转到了一九六一年。靠工分吃饭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一样,干的是一样的活儿,吃的是一样的饭,工分挣了一大堆,不值几个钱,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一结账,还要欠生产队的。
生产队食堂半黄半开着,劳动力除了一天三顿在食堂吃饭,每天出工还可领回三两带皮粮食叫“以工带粮”,以解决家人吃饭。所以,二妈每天都必须出工,否则,不仅不能到食堂吃饭,以工带粮也没有份儿,因此,一家人就会饿肚子。
每天晚上,二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要把领回来的三两粮食拿到隔壁邻居家抱着磨杆磨出来,拿到家,妈妈才开始做饭。
三两皮粮,就着一筐野菜,是爹、妈和我三个人一天的饭菜。妈把二妈磨好的苞米面分成三等份,拿出其中的一份开始做饭。稀稀的面糊糊,几乎一个面粒儿跟着一个面粒儿跑,再掺和上好多的野菜,那苦涩的味道,着实难以下咽。小孩子家不懂事,一上了桌,我便哇哇大哭,直哭得一家人谁也没心情吃饭。于是,二妈就抱起了我,一边给我擦着眼泪一边哄着我:“好孩子,不哭,等过几天二妈进城,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然而,看着我三根筋挑起一个头,瘦得皮包骨,挺着个大肚子,心疼得二妈也跟着我一起落泪。
天刚蒙蒙亮,二妈就出去了,等她急急忙忙把采来的半筐野菜送回家,挑挑拣拣之后再洗出来,生产队出工的笛声就响了起来。
“姐,采来的蕨菜还有四叶菜已经挑完洗好,昨晚磨出的苞米面放在柜子底下,多放点儿苞米面,孩子上学别给饿着。”看着妈下了地二妈说。
“还是省着点儿吧,赶哪天有事儿出不了工,就没得吃了。”妈似乎在自言自语。
“别,孩子正在长身体,大人不吃行,孩子不吃怎么行?没事儿的,吃没了我再去想办法。”
“二妈,老师要学费了。”朦胧中感觉二妈又要出工走了,冷不丁儿想起老师要学费的事儿,我揉了揉惺忪的眼冲着屋外喊了一声。
“哦,好孩子,今儿跟老师好好说一声,明天,后天,最迟大后天,二妈一准儿给你送到学校去。”二妈说完,急忙扛起锄头出了大门。
“明天,后天,都说多少回了。”我生气地嘟哝着。
“好孩子,别急,你二妈这不是在紧掂对着嘛。”妈说。
二妈从来就不知道累,出工干活儿总要挎着个筐。别人歇气儿她不歇,漫山遍野去采野菜,别人不敢去的狼洞沟、蒙古顶子她都敢去,别人采不到的野菜她能采得到,一天要确保两筐菜,是啊,要么,一家人吃啥呀?
那天,张队长看见了说:“唤弟,你这菜搁哪儿采的?”
“说了你不知道,领你去还忒远。”二妈笑着说。
“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说看。”
“从明天起,你在不耽误干活儿的前提下,就这么大的筐,每天给食堂采两筐菜,不给工分,但你可以在食堂领两个人的饭菜和两份以工带粮。”队长把地上的菜筐提溜了一下说。
“两份饭菜和两份以工带粮?”二妈又强调了一下队长刚才说的话。
“是哦,那还能差?”队长说。
“好,咱打手击掌。”二妈说着伸出了巴掌。
原本二妈每天挎着一个筐,而打这以后,二妈是一个胳膊挎一个筐,隔三差五,家里灶坑没烧的,肩上还要扛上一捆干柴。
那天晚上放学回家,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妈一边哭着一边跟爹说:“这下好了,来福有救了。”
“是啊,要说日子苦,就苦了唤弟,没有她这么干,咱这个家早该完蛋了。”爹躺在炕上说。
苞米开始出了儿,继而甩了红缨儿,再过几天就可以啃青了,打这以后,再也不会饿死人了。压在人们心底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儿。
可这些日子,爹的病情越加重了起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下巴颏儿挂在窗户台上大喘着气,稍一动弹即刻引起一连串的咳嗽和大口大口地咳血。看着爹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二妈的心也在滴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流淌不止。手头一分钱都没有,搁啥去买药?接医生来家看病?虽然这种病去不了根儿,可打点儿针,吃点儿药,最起码能缓解一下,而不至于折磨成这个样子吧。
“队长,老郑又犯病了,大口大口地咳血,不去住院治疗,怕是不行。我是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看看帮我想想办法借几十块钱,哪怕十块八块的,解解燃眉之急。”那一天,二妈急得没法子去找队长。
“大妹子,不是我不想借给你,生产队一分钱都没有,年终决算那几家余钱户,到现在过去半年多了都没拿到钱,但凡有钱能不给他们开资吗?先跟谁拆拆借借,这几天我再跑跑供销社,那儿有份拉脚的活儿,看看能不能整到手,如果能给咱们干就好了,手头能有几个活钱儿,日子就好过了。”队长说。
“跟谁拆拆借借呀?这年头,都是一棵草顶着一个露水珠,生产队都没钱,谁家能有钱?”二妈说。
东北的天,三点钟就大亮大亮的了。
“大姐,今儿不出工,队长若是来找,就说我出去借钱给当家的看病。等来福醒了,随便给他整点儿吃的。哦,还有,把鸡窝里的五个鸡蛋给来福带上,到供销社卖了,给孩子买笔和本子。”二妈说完,扛着镐头拿了麻袋就出去了。
一天没吃饭,晚上天黑的时候,二妈背了满满一麻袋桔梗根儿回来了。吃完了饭又和妈一起又是洗又是剥皮,一直忙活大半宿。
一连三天,二妈没出工,足足刨了三麻袋桔梗根儿,晚上,队长找上门来了。
“唤弟,这几天咋没出工呢?”队长说。
“实在对不起,我寻思这段时间挂锄了,生产队也没有什么太忙的活儿,没跟你请假,就旷了三天的工,刨了点儿药材,寻思卖了钱好给老郑抓药。”二妈说。
“虽然这工劲儿挂锄了,可积肥整粪也得趁着这工劲儿干呐,等过些日子,开始收割就没工夫整了。再说,你耽误工去搞副业,别人会有意见的,假如都去刨药材,队里的活儿不就没人干了吗?”队长说。
“是的,队长,我错了,明天一准儿出工。”
一连几天的晾晒,桔梗根儿很快就干了。收拾在一起足有六七十斤,趁着午休的空儿,背着到供销社土特站卖掉,换了不到二十块钱,又到公社卫生院,请来王大夫给当家的打针抓药。
庄稼刚刚被撂倒,看着那金黄的苞米棒儿,火红高粱穗子,还有谷子、大豆,社员们高兴得了不得。
吃过了晚饭,二妈把爹叫到外面,然后,到屋后草堆里翻出两麻袋苞米棒儿捞到柴禾垛旁,从麻袋里掏出两棒苞米塞进一个柴禾捆里跟爹说:“就像我这么干,会吧?”
“唤弟,你这是?”爹问。
“都看着了,还问?”二妈说。
“这样可不好,咱家——”
“咱家是根本人家是不?根本人家咋了,谁饿肚子谁难受。”
“你把它送回去!”
“别的事儿听你的,这个事儿就不能听你的。没等出正月就断顿,饿得眼睛瓦蓝的时候你忘了?可人家队长、会计、出纳家甚至保管员、饲养员家,咋就不挨饿?”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人家有权。苦了谁,苦就苦了咱这根本人家,你还以为你这根本人家有多光荣是吧?可谁又真正把你当人看过,还不是整天夹着尾巴做人?”
“人家是当官和有权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既然咱不光荣,夹着尾巴做人,那就得老老实实的,才不能跟人家比呢。”
“咋,兴他们吃高粱面,就不许咱们拉红屎?听我的,没错,最起码不饿肚子,天大的娄子,我来收拾。”
“可是。”
“记住,你有的时候,甜哥蜜姐地叫着,谁都来恭维你,等你穷了,谁都不待见你,都拿狗屎臭着你,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没感受到?搁这往前,咱他妈换一种活法。”
是哦,转过年刚近谷雨,犁杖刚要下地的时候,家家户户又揭不开锅了。
一大清早,生产队院子里就闹翻了天,孩子哭老婆叫,直闹得张队长像热锅上的蚂蚁,满院子乱转。
“咋整啊?队长,犁杖都套好了,喊谁谁不动。”打头的魏金祥冲着队长说。
“咋整,你没有办法,我就有办法了?”张队长嗷唠一声,直把个打头的吓了一跳。
“好办法孬办法总得想啊,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地种不上,该挨饿照样挨饿不是?”魏金祥又说。
“老卢,你把仓库打开,看看还有多少仓底儿,估算一下给大伙儿分一分。”张队长跟保管员说完,回头又冲着大伙儿说:“大伙儿该出工的出工,饿也得把地种上,不种地不是更得挨饿吗?趁着这工劲儿天儿好,抓紧把地种上。可别整到雨里,那可就耽误大事了。我一会儿去公社,看看能不能整点儿救济粮啥的。噢,还有,分下去的粮食,一定要省着吃,山菜下来了,多勾兑点山菜,一定要等到救济粮下来,否则,再让我想办法,那我可就没咒念了。”
您的这篇小说,读得我几次哽咽,流泪,被您笔下的二妈感动!小说描写功力深厚,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情节跌宕起伏。拜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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