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迟到的忏悔(小说)
好歹算是把社员们打发下了地,张队长早饭也没吃急急忙忙去了公社。
到了公社,敲开农业助理老林的办公室,见了老林,开门见山就说:“咋整吧?兄弟,整个生产队六十二户也包括我在内二百七十口,没吃的了。”张队长一字一板地说着,生怕对方听不明白。
“没吃的,也不光是你们生产队,全公社一百一十个生产队三万多人都在挨饿,为这事儿,也和社党委汇报了,你知道书记是咋答复的吗?自救。所以呀,你先回去,想想办法,先自救,至于上边我再做做工作,听通知吧。”
三
一晃儿十多天过去了,通知也没来,家家户户分那点儿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又有人陆续找上门来。
“咋办,上边我也找了,说是让听通知,也不知这通知啥时候下来,再说,即使通知下来,那救济粮有没有,还两说着呢。”队长愁得直挠头。
“看看是不是这样?”队委会上张家礼说:“看着这地种得也过半了,估计用不上十天就种完了,牛马饲料减半哪怕一少半儿,也能解决点儿问题。”
“也只好这样。”张队长沉思了老半天说:“就这样定了,耿三,小柳,你俩配合老卢,把饲料底数搞出来,按人均分的前提下,劳动力侧重多分点儿,还要告诉大伙儿,一定要省着吃,至少要挺到上边救济粮下来。”
“救济粮下来,也得省着吃,看着没,半个多月,快二十天没下雨了,那山野菜都他妈长不高。”张家礼说。
“嗯,估计今年又是个瞎年头。”有人嘟哝着说。
刚吃过早饭,我要去上学,二妈把刚刚蒸好的苞米面菜团儿装进我的书包里。
“二妈,我不想带这菜团儿,我想……”说着我掉起了眼泪。
“二妈知道你不想吃菜团儿,可那大饼子只能在家吃,是不能往学校带的。”二妈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你想啊,人家贫下中农都在吃野菜,咱家是地主成分,还吃苞米面大饼子,二妈这地主婆是不是又好挨批斗了。你愿意让二妈挨批斗吗?”
“不愿意。”我似乎听懂了二妈的用意。
“那好,那就听二妈的,把这菜团儿带上,晚上回来二妈给你煮香喷喷的小碴子粥。”
“二妈,要带你就给我多带两个呗。”
“为啥呢?”
“我玉龙哥和玉花姐整天饿得直哭。”
“有这事儿?”
“听玉龙哥说,都三四天没见一个米粒儿了。”
半夜时分,表叔表婶睡得正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表婶去开门,门开处,二妈拎了半袋子米站在门口。
“快进来,妹子,你这是?”
“嘘!悄悄地!把这些玉米找个地儿放起来。”二妈一闪身进了屋。
“妹子,可得咋谢你呀?这几天呐,一个米粒儿都没有了,两个小的饿得直哭。”表婶哭着说。
“我知道,来福都跟我说了,是啊,这大人咋都好说,可这孩子不吃粮食怎么行?”二妈说完轻轻地把门打开,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好人呐!”瞅着外面黑咕隆咚的夜色,表婶喃喃自语着。
天老爷竟跟农民过不去,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从谷雨犁杖插在地下开始一直都过了芒种,四十多天没下几滴雨。地里的土,抓一把响干响干,抠进去一拃多深,竟没有一丁点儿潮乎土,春风只要轻轻一刮,满世界便是昏天黑地。于是,种在地里的种子就全上了炕,平地二洼地的小苗儿,靠着些许的湿乎土好歹总算是出齐了,而那坡地岗地根本就没出几棵苗儿。
社员们忍着饥饿,起早贪黑,从西苇水库往地里拉水,一埯一埯地开始补苗,历时十多天,总算补齐了。也刚刚铲完头遍地,小苗都已扎下根儿,正要起身拔节儿,五月十三一场大雨,一连下了七八天,直把那坡地岗地垂直于地垄拉成一道道横沟,山水就顺着沟儿飞流直下,小苗儿被冲得横躺竖卧乱七八糟,而那平地二洼地则是满地垄沟子的水,根本下不去脚儿,于是,西苇河立马就涨了潮。
瓢泼的大雨,二妈背着我一只脚刚好踏上木桥,习惯地向河的上游瞥了一眼,就见十几米远的河面上足有一尺多高犹如一面墙似的洪流湍急而下,吓得她“妈呀”一声急忙退了回来,左脚落地,右脚刚刚抬起,河水就迅速冲上木桥,就见那木桥稍一打斜儿,立马就跟着洪水顺了大流,不见了踪影。
二妈是接我放学回家的,原本过了桥再走上两里地,很快就到家了,可谁知西苇河说翻脸就翻脸,前后还不到两分钟,木桥竟然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二妈背着我,跟着人们一溜小跑来到山边的一块小高地上。回头再看看西苇河,洪水漫过河堤流进稻田地,又从稻田地漫上小路,钻进路边的苞米地、高粱地里,不到半个时辰,整个西苇河沿岸一片汪洋,沦为泽国。
二妈一阵后怕,以至于我趴在她的后背上,依然感觉她的两条腿在不断地颤抖。看着回家的路已被洪水隔断,唯一还能回家的路,只能是沿着西苇河左岸一条荒芜的小路向上绕着山路回家。然而,看着这不住点儿的大雨和这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再看看人群里一个同路的人都没有,想着那二十几里崎岖荒陬的山路,竟让二妈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此时此刻,二妈不能多想,必须快些走,趁着天儿还没有黑下来之前,能走多远走多远,剩下的那就顺其自然吧。于是,她背上我沿着小路急匆匆地走了下去,而在我的感觉中,二妈几乎是在跑着。
爹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地捯着气儿,妈坐在炕沿边儿上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儿掉泪。
爹轻微地侧了一下身子,抬起头冲着窗户瞅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天都这么黑了,他二妈,接孩子,咋还不,不回来?咳咳咳……”爹说着又咳嗽了起来,接着又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下这么大的雨,怕是西苇河又该涨水了,若猜得不错,一定是被水隔住了。这么黑的天,又下这么大的雨……”妈抹了一把眼泪一边说着,一边急忙起来给爹捶背,顺手从炕梢儿柜子上把水壶拿过来,倒上一碗水。
“真若是那样,她,她娘俩就得绕着山路回家,可,可这大雨天,又,又黑灯瞎火的,荒山陌岭的……”爹断断续续地说。
“我是不是得去迎迎他们娘俩?”妈下了地,先到外屋间拿铁铲从灶坑掏出一铲子灶底灰端进屋把我爹吐的血盖上,然后,一边用笤帚扫着一边说。
“快拉倒吧,你又能了,下这么大的雨,黑灯瞎火,泥头拐凅,一跐一滑,再说,就你那两只小脚儿,等你捯饬到……”爹脸儿苍白着。
“那,那可得咋办呐?”妈说。
“咋办,能咋办?凭命由——”爹一个“天”字没说出来又被一口痰憋了回去,“咳咳咳”又是一顿咳嗽。
“咱这个家,这些年还幸亏有他二妈支撑着。”妈一边给爹敲着背一边说:“不是吗,你这齁喽气喘,啥也不能干,整天还得花钱打针吃药,我呢,这一辈子窝里窝囊,除了能把饭做熟,剩下的啥也不是。他二妈嘛,生产队里的活儿要干,家里的自留地要收拾,炕上的针线活儿要做,搂草拾柴,推碾子拉磨,家里一份儿,外头一份儿,还要供孩子上学。这还不算,还要替你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动不动还要被揪出去批斗,哎,忒不容易了……”
“看你那样儿。”听老头子没动静,妈又接着说:“也就是年前年后的事儿,你是不是趁着明白,把身后的事儿安排一下?我的意思是,有你在,咱一锅搅马勺,好了孬了这是个人家。而你不在了,剩下俩寡妇,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算咋回事儿?再说,他二妈年纪轻轻的,又没有个孩儿爪儿的,能在这儿守一辈子吗?”妈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瞅瞅,就知道哭,人呐,早晚都是要死的嘛,况且,我这都六十岁的人了,一身的病,活着也是拖累。”爹说。
“可是,可是你这搭头不搭尾地走了,扔下我们娘们孩子,可得咋办呐?”妈说着哭声越发大了起来。
“也是的哦。”爹说:“我这工劲儿死了,是有点儿不是时候,儿子还小,还没完成任务……”
山不是很高,可下了这山还要上那山,树木狼林,荒草陌窠,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二妈背着我就摸着黑儿艰难地跋涉在这条崎岖的山路上,一不小心,不是被脚下的泥水滑倒,就是被路边的蒿草、树砟子绊倒,直累得二妈上气不接下气儿,雨水、泥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顺着二妈的脸颊、脖颈流遍全身。然而,怕什么还偏偏来什么,突然,远处一声狼嚎,直吓得二妈一个踉跄,差一点儿摔在地上。
“二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看着二妈非常吃力,趴在二妈背上我小声说。
“悄悄地,别说话。”二妈用手在背后照着我的屁股轻轻地掐了一把,继而,回过头小声说:“那怎么行!你在前面走,根本找不到哪儿是道眼儿,你在后面走,我又不放心。”二妈回头冲着背上的我说。
“二妈,我能行,放我下来吧,要么,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扯着你的衣襟儿。”
“说不行就是不行!别磨叽!”
二妈背着我,也不知摔了多少跤,也不知走了多久,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走出这片丘陵,找到西苇河最上游的一条小河。
雨终于停了下来,天边的云彩已经开始拉蹬儿,星星拨开薄薄的云层,照在宽阔的河面上,银色的光就随着波浪的起伏鳞次栉比地闪烁着。看着天色和远处偶尔忽闪着的灯火,估摸着这工劲儿应该是半夜时分。
河面虽然很宽,可河水并不深,最深处也只是刚过小腿。而过了河,沿着小道儿上山再下山充其量三里地就到家了。
二妈一定是又累又饿,站在河沿儿上打了个挺儿,似乎想歇息一会儿再走,而回头看看背上的我已经睡得滴拉搭撒,心想,大半夜的,人还没到家,家里还不知道咋着急呢?想到这儿,二妈三步并做两步就下了河。而当她刚刚走到河当央儿,抬头往河对岸瞅了一眼,“啊!”两束蓝蓝的光从岸边草丛里射出,再定睛仔细看了看,“妈呀,那不是一只狼吗!”霎那,直吓得她头发茬子发炸,掉回头赶紧往岸上跑,可这两条腿说啥也不好使,干着急就是迈不开步。
“二妈,怎么又回来了?”我忽然醒了,看着二妈掉回头往岸上跑急忙问。
“悄悄的,别说话。”二妈小声呵唬着说。
“二妈,我饿。”
“不许说话!”二妈用手在我屁股上轻轻地掐了一下,小声地说,“一会儿就到家了。”
二妈费了好大的劲儿,好歹总算又回到了岸上,急忙把我从背上放下来,抱在了怀里说:“听话,儿子,过了这座山,咱就到家了,你妈妈一定做好了饭,等着咱娘俩回去吃饭呢。”说完,回头再看看那只狼,已经从草窠里钻出来,正蹲在对面的河岸上,直目愣眼地瞅着河对面的娘儿俩。
“二妈,你在瞅啥?”我跟着二妈的眼神一边往河对岸瞅着一边小声问。
“小孩子家,不要啥都问。”二妈两腿哆嗦着,心里慌慌的,她很想告诉我,河对岸有一只狼,可又怕吓着孩子,光我自己咋都好说,虽然
她是个女人,可就凭她这一身的力气,对付一只狼,应该没啥大问题,可这还有我这个孩子,一旦孩子出点儿啥意外,伤着,吓着,可得咋办?这工劲儿她很想高声大喊,以求救援,可这半夜三更,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喊又有什么用?谁能听得见?弄不好,招来狼群可就完了。
“哦,二妈,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那是一只狼对吧?”我用手指着河对岸那只狼说。
二妈顺着我的手势再瞅瞅河对岸那只狼,正低着头把嘴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眼睛瞅着河水沿着河岸来回走着,看样子,它是想过河。可走着走着,它又停了下来,蹲在河岸上,照样一会儿看看河水,一会儿看看对岸,大概是它看着这湍急的河水不敢铤而走险吧?
“二妈,别害怕,估计它过不来,当真它能过来,还有我呢,你给我也撅根木棍儿,咱俩还对付不了它?”我很自信地说。
“看把你能的,只要你不害怕,二妈就有办法收拾它!来,二妈把你放在树上,当真它过来,我跟它干的时候,你就只管给我喊号。”听我说话的语气,二妈心里似乎有了点儿底,顺手把我举起放在一个树叉上。
只一会儿,狼又站了起来,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像是在嗅着什么,四条腿却不停地沿着河沿儿来回地踱着步子,还不时地用眼睛瞅瞅河水、瞅瞅河对岸。
“二妈,你看,狼又站起来了。”我骑在树杈上小声说。
“看着了,别说话。”二妈一边说着一边从路边的一棵小柳树上撅下一根约有镰刀把粗细的柳树枝儿,再把尖儿上的枝丫撅下去,倒过来,手抓着木棍的小头儿拄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岸的狼。
双方对峙了好一阵子,大概是狼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突然间,一个高儿蹿下了河。
“二妈,不好,狼下河了!”
“儿子,别害怕,给二妈喊号儿!”二妈急忙靠着路边的蒿草蹲下,不住眼地瞅着狼在河里扑腾着。
您的这篇小说,读得我几次哽咽,流泪,被您笔下的二妈感动!小说描写功力深厚,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情节跌宕起伏。拜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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