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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迟到的忏悔(小说)
“好的,妹妹,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不能整天胡思乱想,要一心朴实地把日子过好,纵有千难万险,也不能退缩,必须勇敢地去面对,日子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所以呀,就企盼着小来福好好念书,将来……”
“看着没,我没说错吧?人家唤弟是绝对不会走的!”董家嫂子说。
“那是她罪还没遭够,等哪天罪遭得差不多了,她不想走都不行。”张家礼媳妇说。
“为什么,说说看。”
“为什么,你想啊,那赵氏是个小脚,什么重活儿都不能干,还拉扯一个崽子,正念着书。唤弟嘛,感恩报恩,这都没错,可到最拉末了儿,孩子帮人家养大了,也娶了媳妇了,找个理由还不把她赶出去才怪了呢。”
“招拐子,养崽子,崽子大了打拐子哦。就跟河口村李二似的,给人家拉帮套,等把人家孩子一个个都拉扯大了,找个茬口就给撵出去了,说什么,丢人现眼,早先干啥来着……”
“这跟拉帮套有啥两样儿?”
“也是的啊,自古都是男人拉帮套,这可倒好,女人给男人拉帮套。”
村人们就这样每天嚼着舌头,每每走在街上,村人们都拿斜眼瞅着我,然后就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起没完,时间一久,风言风语也听着点儿,虽然,我年龄小,可好赖话总还能听出来的。我就不服气,我怎么能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人?什么叫“崽子大了打拐子”,我怎么能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人?二妈多少年如一日,倾尽所能,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必须以十二分的孝心养她的老,尽最大的努力,让二妈晚年生活过得幸福快乐,是我自懂事儿起,到现在一以贯之的志愿。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村里人看。
然而,世间的事儿,总是不按人的最初意愿发展,随着年龄增长以及社会大气候影响,我的思想乃至行动,居然一点儿一点地发生了质的变化。受强烈的政治虚荣心的驱使,那年初秋,竟然真的和二妈闹翻,以至于最后竟然赶二妈出走。当真应了村人那句话:“崽子大了打拐子。”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接受着新中国的无产阶级政治教育,对党的认识深刻,感情深厚,亦有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在学校老师的培养教育下,以及我的自身读书天赋使然,自小学到初二,我的各科学习成绩都一直名列前茅。可尽管是我的思想品德和学习成绩都十分优秀,班、队干部,三好学生等一切荣誉均与我无缘,因为我是大地主郑广禄的儿子。
一九六六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作为大地主的儿子,我被剥夺参与的资格。而同学们则以“根正,心红”为资本,戴着“红卫兵”袖标,高举着红旗,喊着“造反有理……”,走上街头“破四旧,立四新”……
看到这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更被同学们斗争热情和彻底革命精神所鼓舞,我很想也成为一名优秀的红卫兵战士,和同学们一道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中。可严峻的现实竟将我置于革命的对立面。
我很苦恼,很不甘心一生就此沉沦……
五
初秋的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王兆春带着一群红卫兵就闯进了我的家。
“给我搜!”王兆春站在地当央儿冲着身后的红卫兵们大声说。
“你们,你们这是?”二妈正在扫地,听见喊声,猛一回头,见一群学生戴着红卫兵袖标站在门口,惊问。
“你个地主小老婆,一贯与人们为敌,今天就让你接受人民的审判。”王兆春说着,一回头,冲着身后的刘志伟一拱嘴说:“先捆起来。”接着,又冲着其他同学说:“搜!”
于是,六七个红卫兵开始翻箱倒柜,里屋外屋,棚上地下,甚至连炕席底下、柴禾堆都翻了个遍。
“这是什么?”赵云翔打开盛放家谱的木匣,翻出家传谱书和家谱祖图以及供奉家谱的祭祀用具,回头冲着我问道。
“这是家谱。”我说。
“这些东西都是四旧,为什么还保留着?”王兆春拿过家谱组图冲着我说。
“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可我们也没弄明白,哪些是四旧,就随便放那儿了。”二妈说。
“这本书先带回去,其余的,嗯,瞿唤弟,这是什么?”王兆春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谱书翻看着,突然,从家谱书夹页里翻出两张都已经发了黄,旧得不能再旧的中华民国地契,冲着二妈高声喊着。
“是早先年的旧地契,没用的。”二妈说。
“没用,没用咋还放在这里边?”王兆春用手敲打着木匣质问二妈。
“应该是土改那工劲儿,工作队没搜查到,结果就落下了,不是什么故意的。”二妈说。
“胡说!分明是有意藏在里边的。”王兆春说。
“不是的,小同学,啊不,小同志——”
“住口!谁是你的同志?别忘了,你是大地主郑广禄的小老婆。”王兆春说着回过头去冲着红卫兵们说:“都搜查到了?”
“报告,都已经搜查遍了,再没有其他可以的东西了。”一个红卫兵说。
“郑来福,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四旧,不用我说,早该处理掉,等我们走后,你亲自把它们烧掉,然后,你到学校红卫兵总部去一趟。”王兆春说着指了指二妈冲着红卫兵们一挥手说:“带上,走!”
“你,你,你们这是干什么?”看着二妈被红卫兵们押着往外走,妈急忙下地撵到外面冲着红卫兵们高声喊道。
“老太婆,原本你也是在数的,就因为考虑到你是小脚,走路不方便,饶了你,这块儿没你的事儿,一边去!”王兆春说。
王兆春,是我的初二同班同学,论学习,根本就啥也不是的主儿,就因为家庭出身贫农,那年,学校搞阶级教育活动,他爹王老尿子到学校诉了两次苦,这小子就一度在学校里成了红人,以至于这次红卫兵运动兴起,竟以根正、心红为资本当上了学校红卫兵总队长。
王兆春,刚好一米五的个子,站在校长办公桌前,不比身后的椅子高出多少。原本戗毛戗刺儿的几根头发,这工劲儿梳得油光铮亮,着一件肥大的草绿色军上衣,两只袖子挽起多高,一只刚好能装下一本毛主席语录的红挎包斜挎在肩上,腰中的牛皮带又宽又长,紧紧地卡在两扇肋骨下边,绕身缠了一圈半还有余,听见我敲门,说了一声“进!”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请坐。”看见我进来,王兆春指了指对面桌边的椅子说。
“谢谢!”我小声地说着坐了下来。
“先说说当前的革命形势吧。”王兆春打着官腔地说:“咱们公社的革命形势,和全国一样,一片大好。以咱们校红卫兵为主体,掀起了我们公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首先是在‘破四旧,立四新’方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其次是,揪出了郑广德、曲炳成两个长期盘踞在我们公社文化教育领域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王兆春又接着说:“我们要做的事很多,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光荣而艰巨。我们要继续深揭深挖,揪出我们公社乃至各个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并且批倒斗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对地、富、反、坏、右施以严厉的无产阶级专政。”王兆春说着顺兜里掏出一盒经济牌香烟,抽出一支示意给我,被我摆手拒绝后,叼在他自己的嘴上,点着火儿铆劲儿抽了一口,顿时,整个屋子烟雾缭绕。
“你在咱们班乃至全校品学兼优,思想上一贯要求进步。可惜的是你的家庭出身影响了你,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落在队伍后面。说的是,我们有成分论但也不唯成分论,一个人的出身不可以选择,但是,要走什么路,是可以选择的。”王兆春说。
“你的意思是?”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希望你要不断加强世界观改造,从思想上、行动上真正和你的地主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彻底决裂。争取早日真正站到人民的立场上来,积极投身到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算彻底和地主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我试着问。
“下午,我们要在大队小学校召开斗争大会,批斗地主分子瞿唤弟,希望你在这场斗争中能有个良好的政治表现。哦,对了,你不是想参加咱们校红卫兵组织吗?如果……”王兆春说。
“把地主分子瞿唤弟带上来!”批斗大会上,王兆春高声喊着。
“呀哈,多新鲜,郑广禄活着的时候是地主分子,这他妈的郑广禄没了,又把地主分子的帽子给他小老婆戴上了,原来那玩意儿可以换着戴哦。”台下有人小声嘀咕着。
“照你这么说,等唤弟没了,还得给他儿子戴上呢。”又有人说。
“没准的事儿。”
“戴就戴吧,地主分子被批斗,地主小老婆照样也要被批斗,至于叫什么名字就无所谓了,我估计唤弟也不会计较这些事儿。”
台下的人们如是说。
当我看见二妈头戴高帽走到台上那一刻,真为二妈感到悲哀。
这又是何苦呢?原本就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就因为那次爹在大山里救了她,竟然死心塌地沦为地主小老婆;以至于土地改革和新婚姻法运动几次动员她和爹离婚都丝毫没有动摇她那一颗感恩报恩之心;尤其是这工劲儿,爹已过世,按理儿一抬脚走人也就万事皆休,可她偏偏就不那么做,就为了兑现她最初那一句诺言:“我要为他守寡,为他守护这个家,和姐姐赵氏一起把孩子拉扯成人。”心甘情愿作为地主小老婆被人们揪来斗去,守候着这个家,守候着贫穷。
二妈很从容,好像今儿被批斗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只见她被五花大绑站在会场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原本就五大三粗的身材,再戴上一米多高的纸糊高帽,尤其显得更加高大。她那不卑不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时地用目光往四下里撒目着。当她在角落里发现了我,眼睛突然一亮,抖擞了一下精神,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在说:“儿子,不要怕,二妈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刹那,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啥滋味,红着脸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二妈一眼。
二妈是我的最爱。自打我呱呱坠地那时起,是二妈一口口糊糊一口口水喂养,湿窝挪到干窝,一把屎一把尿地擦洗,把我拉扯长大,尽管日子艰难,吃要尽着我吃,穿要尽着我穿,供我上学读书……把心血一并都倾注在我的身上。这工劲儿,二妈正在落难,我怎么能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呢?况且,二妈是在替爹和妈顶罪受难。
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想,因为我还是个孩子,今后的路还长着呢,生在这个地主阶级家庭就已经是大错而特错了,我不能就此沉沦,我要和这个地主阶级家庭、和你和妈划清界限,彻底决裂,选择走自己的路,做一名勇敢的红卫兵闯将,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以捍卫毛主席,捍…… 确保.红色江山永不褪色。
既然是这样,既然二妈很爱我,为了儿子今后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对不起,委屈二妈了……
我在心里想着。
经过王兆春一通豪言壮语的开场白和一连串“万岁”“打倒”的口号声之后,批斗大会即进入了正题。
“瞿唤弟,我问你,在你家祖匣里翻出的两张地契是咋回事儿?你当着全体贫下中农说一说。”王兆春突然厉声问。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那些东西都是没用的,都这么多年了,那玩意儿早就作废了……”二妈说。
“胡说!”王兆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分明是有企图的,你是妄想有朝一日变了天,还要讨回这些土地,是不是?”
“这是哪跟哪儿啊,让俺想,俺也不敢往那上面想啊?共产党江山铁打一般,蒋介石几百万军队都被打垮,我一个地主小老婆,让我嘚瑟又能掀起多大的浪,我哪来的那些本事啊?”二妈苦笑着说。
我一个高儿窜上台,高举起拳头喊着:“打倒瞿唤弟!”“打倒大地主,穷人不受苦!”台下立马一句句跟着响应。
“瞿唤弟!”我冲着二妈说:“今天,你必须老实交代,否则,广大贫下中农是绝对绕不了你,就连我也不能放过你。你说说,那两张地契,原本就是没用的,随便撕碎或者烧掉就算了,为啥还要放在祖匣里面,分明就是有意的嘛,分明是想有朝一日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再拿这些东西做依据跟共产党算账,不是么?”
听我说完,二妈十分震惊,瞪着眼珠子,看着我说:“儿子,二妈——”
“住口,谁是你儿子?你是谁的二妈?”
“郑广禄是你爹,我是你爹明媒正娶的二房,这总该是事实吧?”
“郑广禄是我爹不假,我曾经叫过你二妈也不假,可我今天就要和你们彻底决裂,打今天起,郑广禄是郑广禄,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划清界限,我要和你们斗争到底……”
“这是咋了?连爷老子都不要了,你不叫她二妈可以,郑广禄是你爹还是假的吗,咋说你不是也得姓郑吗?”台下有人小声嘀咕着。
您的这篇小说,读得我几次哽咽,流泪,被您笔下的二妈感动!小说描写功力深厚,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情节跌宕起伏。拜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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