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挂在山顶的云(征稿·小说)
二舅腾出另一只手,很意味深长地揪了一把李米的裤裆,你说,将来我有媳妇,有你半铺炕,你有媳妇我睡也中。
李米的脸红一道,白一道,尴尬地笑笑,呵呵,呵呵。二舅说,李米啊,你和我心照不宣,心照不宣呢!画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二舅重重地叹了口气,李米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二舅画室的那扇窗封闭了几十年,在打开窗子的一刻,阳光流斜进来,暖暖地拥抱了画室,以及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儿。二舅猛地呼吸了一口,啊!原来开着窗户能够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唐桂英,我才发现我错的离谱,许多年里,你不止一次告诫我,打开窗户,会有星辰般的灵感贯穿我的思想,我就是固执。唐桂英,我服了。服了!二舅抬起头,专注地审视着李米,二舅的眼神里折射着柔弱和委屈,这让李米有一种惶惑,走还是留?李米忐忑,不过,二舅紧紧地,紧紧地攥住李米的手,我将老祖宗留下的的画,交给你了,我也卸下心头的一颗悬着大石头。
二舅展开老祖宗的墨迹,用手轻轻抚摸,泪流两行。二舅卷起画儿,用粉红色的丝线缠好,找来香炉,燃着一柱香,俯伏跪拜,起身时,晃了三晃,郑重地把画儿双手递给李米。
李米瞪着惊恐的眼珠子,颤抖着手,秃驴子,不不不,林子然。你,我好像重新认识你了!真的,子然。
二舅抱着李米呜呜呜,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唐桂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侧着耳朵倾听大雁在半空掠过时的叫声。
5
二舅失踪了。
二舅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就连枕边人唐桂英也一无所知。那天清晨,二舅起了个大早,他在门前的河套洗了把脸,用木梳给枣红马梳了梳身上的毛,和养了七年的马儿说了一会儿话,拍拍马头,老伙伴,好好的活着啊!原谅我,不能再陪你了。二舅转身时,枣红马使劲朝天空咴咴咴叫了三声。前蹄将地面刨出两个碗口深的坑,二舅没回头。
二舅从画室出来,背着一只包袱。画室的门没有上锁,二舅想以这种安静的方式离开,对谁都好。
二舅走出院落,挺胸抬头,迎着美丽的晨曦大踏步朝那条土路走去。
唐桂英我二舅妈是在吃晌饭的节骨眼,发觉不对劲儿。唐桂英做了饸烙条,酸菜打得卤子。摘了几只红辣椒准备吃饭,四下寻找二舅不见,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画室的门,以往是上锁的,即便二舅在画室里,门也是从里面插死的。今天,那柄铁锁歪在一边,垂头丧气地挂在门栓上,唐桂英心里咯噔一下,风一样旋进画室,唐桂英看到二舅平时作画用的画板和笔墨不翼而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二舅妈唐桂英不慌不忙,喝了一肚子饸烙条,吃了三个辣椒,辣出一身汗。她捏着一块酱紫色的方帕先来到我家。
当时,我爹把杯里最后一滴酒揍进嘴里,吧唧吧唧嘴,伸筷子夹起一根土豆条放牙齿上咀嚼,唐桂英的到来,我妈和我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不紧不慢地该干啥干啥。
唐桂英拧了一坨鼻涕摔在地上,一腚蹲坐在我家的木凳上,秃驴子,你二弟没了。
这句话不亚于一颗重型炸弹,炸得我爹妈手里的筷子啪嗒落炕上。咋了?昨个还在苞米地头看到秃驴放马。我爹说。
唐桂英哭哭啼啼说,说得就是这个,秃驴子把画画的家什带走了。
噢,那可能是上山画画了呗?他不是天天上山画一阵?我妈说。
嗨!这回不同了!
哪里不同?我爹说。
反正,我有不详的预感。姐,姐夫,你俩是秃驴子唯一的亲人,我不告诉你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那还愣着干啥?喊人找他去啊?我妈的一声喊,将稠密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我爹趿拉着解放鞋,搧过来一股臭脚丫子味,率先出去的。
唐桂英哭得身子发软,我妈只好架着唐桂英,我像一条鱼跟在我妈身后。
我爹走几步嚎一嗓子:秃驴子,你个死鬼,回家吧。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藏啥猫猫。
我爹这一嚎,叽哩咣啷一道道门被嚎开,父老乡亲撂下手中的活儿,尾随在我爹我妈后面七长八短的喊着:秃驴子,回来吧。声音此起彼伏,就像雨后春笋,这地儿钻出一片,那旮旯拔起一团,声音高高低低,互相簇拥着,推搡着,在安家庄的上空久久回荡。
庄里平素谁家丟只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大伙都主动帮衬着到处寻找,何况我二舅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对二舅的失踪也是各种猜测,不管怎样,唐桂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有李米主任。
寻找二舅的队伍拉得像一条长龙,在经过李米家深宅大院时,不知谁提醒了一下:人命关天的事儿,李米为什么不到场?就有人推李米家的铝合金大门,门是反锁的。推不开,冤有头债有主,寻找二舅的事儿是唐桂英引起的,矛头就对着唐桂英,唐桂英已经瘫软成泥,说不出话来。人们就看着我爹,征求我爹的意思。我爹清了清嗓子,冲地上泼了一口痰,要我发言呢,我一句话:先把秃驴子找到再从长计议。解铃还须系铃人,秃驴子在,什么事儿也能水落石出啊?
嗯嗯,啊啊,对对对,秃驴子是你小舅子,你当然不会害他,其它人就难说了。大家听你的,走,进山找去!
人们浩浩荡荡进了山里,在二舅平日出没的沟壑山谷好一通寻找,不落下一个蛛丝马迹,我爹的蓝色的确良褂子被荆棘撕出一绺绺,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受了伤,有的口子流血了,秃驴子,你气死老子了!你究竟躲哪去了?亏你还长着男人的家什。我爹在骂骂咧咧一阵后,颓废的坐在地上。乡亲们也呈扇子型围着我爹,七嘴八舌探讨二舅的来龙去脉。
整个山脉翻了个遍,连二舅的一根毛也没看到。二舅是不想见大家了,我爹最后眼巴巴盯着唐桂英我二舅妈,妹子,你给个痛快话,继续找,还是报警?
二舅妈抽噎了一下,姐夫,报警?这一报警事就复杂了,好像是我逼走了秃驴子,要不咱再等等,兴许他去县城或者别地儿?
我爹斜了二舅妈一眼,不报警,你也脱不了干系啊?你是秃驴子的直系亲属,最大嫌疑人是不是?
二舅妈又用方帕擦一把眼,可不咋的?秃驴子找不到我是跳进黄也洗不清。
我爹说,那就都回吧。秃驴子在山里是不肯出来见我们了。
盛夏季节,雨一场跟着一场。安家庄进入防汛期,李米带领一群劳力在河边筑坝,装沙袋拦阻咆哮的洪水冲坏岸两边的庄稼大田。二舅的话题也因为忙碌被渐渐掩埋。后来,我爹在没经过唐桂英同意去派出所报案,警察进山查找了三天,未果。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二舅,在人间蒸发了似的。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去山里放羊的人回来说,看到二舅了。二舅在一片开满曼陀罗花的山坡,支着画架,全神贯注的画一幅画。放羊人为不打草惊蛇,悄悄自二舅的身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靠近了二舅,他清晰地记得,画面上是一座座巍峨的山峰,山间峰顶云遮雾绕,放羊人一下子就被那画风吸引,着了魔障般挪不动步,张不开嘴。等他完全苏醒过来,发现四周绿色葳蕤,野花争艳,哪里还有二舅的身影?但他一块褐色的岩石上,看见一只烟蒂。
放羊人将烟蒂递给我二舅妈辨认,二舅妈嘴巴一抽搐,嗯,秃驴子就抽红塔山烟。
二舅再也没有出现,一切有关二舅的故事,成为很多种版本。有的说,二舅背着梦想去了远方,有的说二舅过上隐居生活,无非就是厌倦尘世,也有的说二舅已不在人间。
在安家庄唯一的土路上,只要有日出的早晨,乡亲们会遇到唐桂遛着枣红马,痴痴地盯着连绵起伏的山峰,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站在唐桂英的位置朝山上望,那俊秀的青山紧紧盘绕的白云,与二舅那幅《挂在山顶的云》字画出奇的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