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自己放在最好的地方，还不能闲着养尊处优。遵从着内心的声音吧，人生本来就是一个循声觅途的过程。“吾庐谁道难寻觅”？（高翥《投老》）辗转阡陌，跨过荒野，终于觅得江山篱园地。
　　
　　 一
　　 工作时，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从小到老，接受的教育就是那样，没有质疑。我没有什么怨言，把自己到底放在什么地方，那不是自己可以说算的，甚至连个想法都不能有，生怕亵渎了自己的职业。
　　 退休了，到站了。那段看似没有尽头的铁轨，突然转了个弯。一张退休证把自己放在了家里。家是感情的港湾，是温暖的雅舍，但对于心处悸动期的我，并非是一个最好的安顿。我要把自己放在最好的地方。
　　 李易安，寻寻觅觅，因为“两处闲愁”无法安顿，感情没有放进常温恒暖的地方，令她“绿肥红瘦”，憔悴得不忍目睹。陶渊明，“园田日梦想”，身在县衙却内心之声，每夜呻吟，于是他辞官把自己放在了终南山的那片菊园篱边。
　　 那段时间，我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哪里是我所归？我不厌烦，我不怅惘，因为这个声音是对自己灵魂的深情呵护，身体可以委屈劳顿，但灵魂必须得到舒服的安置。
　　 就像一片未垦的土地，它在等待，它在聆听一粒种子落土的声音。多么美妙，土地憧憬着丰收的未来，哪怕种子还在飞向它的半途。就像距家十里的樱花湖入冬就微澜荡漾，涟漪轻弄，它在铺排着一片水的温床，听着一群来自西伯利亚的大天鹅的叫声，千里传书需时日，万里倾听须臾可闻啊。
　　 美好的比喻，飞翔的梦想，我愿意沉浸其中，哪怕暂时我的精神无着，想法悬空，意念不安，我愿假以时日，决不轻易把自己打发了，但也不能无休止地跟那个“乌有先生”作伴，我相信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不是嘲弄，而是劝我赶快寻找，寻找文学的乐土，寻找精神的乌托邦。
　　
　　 二
　　 校外补习班以高价邀请我授课，月得八千块。多么诱人啊，我觉得天上真的可以掉下馅饼，又是一块飘香的饼，可以先付一个月的。人家说，我的“名头”值钱。但“全国优秀教师”这个名头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一个声音，粗犷而严厉。我冒出一脑门的汗。人家还说，这是我退休后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做了某局局长的学生，关照我说，来吧，不用坐班，一月十天八日就可以，月付五千块，做个审稿改稿的师爷。他说，这个地方永远给你留着。当然这也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不敢骂钱是王八蛋，骂人骂钱我都不习惯。但我自己骂自己了。是不是人家一开始就觉得我就是一个钻钱眼的“先生”啊！艰难时，钱对于我，就像大旱时的甘霖，那段艰难过去了，线绳可以捆绑着钞票，而我不能被线绳捆绑住手脚，也不能勒住我的心跳。不敢想了，不敢说了，心中有了哭泣的声音了。灵魂啊，你就这么难以安顿？就这么挑剔？难不成，人家把我放在金銮殿里供着？
　　 去好好想吧。别人碗里的米饭未必就比自己碗里的香，即便都是五常大米，还有一个成色的问题，我不是美食专家，可也想咂摸出香含在米中的度数。我是出身小农家庭的孩子，还是自己种地自己打粮吃着安心，喝着稀饭也香。这是我所想，我发现我很不好伺候了。说到底，是那颗不能安分的灵魂在游动，如果鱼缸里有一簇水草，那鱼儿也可以依偎一下，我没有。哦，我无需芳草萋萋，无需繁荫纳凉，一处让灵魂栖息的片瓦断砖也可以。自己去搬吧，自己搭建属于自己的小窝，躲进去，随心所欲也好。
　　
　　 三
　　 我喜欢书，喜欢文字。于是我读书，我写那些自娱自乐的文字。文字不愿意了。自己看吗？孤芳自赏？于是我找到了朋友，人家需要什么对联，我笑从心生，持笔而就。还不过瘾。我买了线装黄纸本子，写诗词吧。60多首诗词，把自己打扮成了古人的模样，复古的颜色，那么可心。每每端详，心中会发出“我真棒”的自诩声音。
　　 老林有个大院落，我填词“满庭芳”；老陈院中植梅两丛，我填词“一剪梅”；老闫寿诞78，我填词“千秋岁”。我成了一个填词手，分文不取，只为爱那些入词的字句。
　　 但我觉得，朋友的精神世界里，尚需我这个半瓶醋的文学人。那些年，我们的茶馆总有事，这些事就是我挑起的，就连古稀之年的老谭都轻轻地说，能不能写一首词，就写他和老妻48年前的中秋夜牵手的故事……哦，我在做词中的“月老”啊。还是不能满足。不满足是人性吧，我愿在文字里徜徉，踌躇，显出不满足的样子。
　　 于是，我把自己放进了那个“散文在线”，好像只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们玩。我心中的文字，一定是豪华的阵容。这个地方不是不好，只是写手少，呼者寡，有点太宁静，没有声音，反而觉得压抑了。
　　 看见一个网站名字很惊讶，我带着一脸的羞赧，满怀着浪漫，去了“红袖添香”，还取名“闻香”，我以为那是要把时光弄香的地方，不是啊。不是我去的地方，我得拔腿就跑。
　　 那时候，怀中的文字就像母亲孵着的小鸡，都要破壳了，我急于找到安置它们的温床。
　　 我曾笑苏轼的为官之路。跑去杭州做几日通判，再临密州知州，又上任徐州太守，继而奔湖州知州，就连赴任我的老家登州，他都只干了五天的知州，就匆匆离开……苏轼为官坎坷，堪称“颠沛流离”，但他把自己放在了一路走来的诗词里，从未失去一个安顿自己的好地方。我呢？人生之途没他那么霉气，我只是文字无处安放。跑几个地方算什么，连个投名状都算不上。
　　 我清楚我自己，一个喜欢奔走为生的汉子，即使掉进坑里也不会认输。
　　
　　 四
　　 有个名字怪怪的叫“老百”的，百事通？我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了，他说这里适合你，这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我在柳岸，不是在柳荫里，可以击水而歌，可以牵柳抒怀，可以问花事，听花语。不知为何，我还是不安分，所以请收留我的老百送我走，给老百了四个字“知遇之恩”。知遇，还是在途中，“我想有个家”。
　　 最难安抚的不是一个人的肉身，而是情感，我觉得自己怀揣的文字在澎湃，于是我找到了“浪花诗语”，此生不求乘风破浪了，只在乎每一次文章发出，能在我心中掀起一朵浪花。哪知？那是诗歌的领地，我是一个诗歌外行，只懂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儿歌。
　　 有一个声音，非常好，让我悸动，令我憧憬。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一个最动听的声音。身着长袍，宽袖博带，一顶贫民布帽，一袖终南之山风，五亩篱园，几株秋菊，几缕秋阳，他就醉在那个地方。我也想醉。醉去不知归路，酒醉，文字醉，分不清，不必分。
　　 我不孤单孤独。当年的陶渊明，弃了柴桑令，只身前往终南山，独自开辟了五亩篱园，木棍废竹做篱笆，唯有一锄头昼夜相随，吟着心爱的诗句。我呢？那些跟着我走“柳岸”、看“浪花”的文友，一路相随，到了“东篱采菊”社团，这是我们的原乡，是我们的处女地，是我们一起搭建的一处篱园菊畦。我向来都不是一个振臂一呼万千响应的人，也不是一个提一个建议，就可以吸引来如影随形的人。我是相信名字的意义的，一个好名字，就是一张名片，就是一个好声音。
　　 江山社团五十，有山千座连绵，蓄水万顷浩荡，“东篱”委身其中，得江山滋养，取江山呵护，扑向江山怀抱的，听到东篱声音的，曾经是我心中的最暖音符，音符的度数最高是7，我无限放大，到了极限的高点，当初三五人，无人问津，但有人注目，也是一种温度，就像树隙投下的光线，给东篱秋菊一抹亮，那是我心爱的地方。知道我文学步履走过多少路的朋友说，你终于把自己嫁了。是啊，我给自己一个家，我嫁到了东篱村，做了东篱人。
　　
　　 五
　　 我怎样定位自己在江山东篱的位置呢？我喜欢石头，常把自己喻为顽石，是散落于荒山草野间的乱石，自己把自己搬到江山来，垒起一道石墙，搬取一些秋后伐掉的木棍竹竿，插在东篱，成一道可以挡住来风来雨的篱笆，风雨不坏我的文字就行，其实，寻来觅去就是想给文字找对地方。我知道，篱笆不会结实，我更明白，生命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阳光，一部分是风雨，阳光可以射进篱笆，更可以穿透风雨。
　　 我不是一个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满足的人，我觉得，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物质，就像一株植物，放在什么地方，开花更多更璀璨。我理解哥伦布寻找新大陆，他并非去常驻，是按捺不住内心探索的声音。我就想站在东篱前发声，发出纯净如婴啼的声音，没有一声嘶哑，没有一声含糊。
　　 我相信文学的力量，文学让我寻寻觅觅，找到落脚的地方；文学的声音，经久不息。文学是音乐的本家大姐，想想铿锵的《诗经》，那就是踏响节拍的文学。经过文学涵养的声音才是美声，不是意大利的花腔，是文学的底蕴。
　　 拒绝一种声音，可以沉默。响应一种声音，总能找到充分的理由。
　　 可采菊的东篱，起于江西，那个江西女子李湘莉，问我，我把故事塞进东篱，行吗？什么叫“塞进”？仔细一想，这些年，一个“塞”字让她没闲着。采菊的承诺，落地有声，不负誓言。名字里满含菊意的“琳达如菊”，一定要去掉“如”字，她想当一个“琳达菊”，东篱是她的原乡。东篱相距她在的加国万里，但声音的频率不会因为山水阻隔而窒息。那个“枫桦”，原本在“菊韵”，因为他喜欢“采菊”，觉得不采不过瘾，东篱无声，他“轻轻的来了”。喜欢闻香的罗莲香，她说，社团成立，就闻到了菊香，“爱莲香喜菊香”，就是她的执着。“鸿雁南飞”说，“愿鸿雁落脚东篱，不再旅途劳顿”。“韩格拉图”说，愿每日有获，每日采一支菊。“房顶月亮”说，“我来一束月光，照着文友‘夜采’”。“天方夜谭”说，文学和我的距离很近，就在东篱，这不是天方夜谭。谦逊的浙江文成才子“岚亮”说，自己是挂在东篱的一盏山灯，闪一闪亮光而已。即使是微光，把光放在一个诗意的篱上挂着，也是最亮。其实，满腹才华的人，总是那么谦恭和逊。
　　 我确信，你看上去尚有前途，还有意思，跟着你说不定还会怎么样，成年人才会对你感兴趣。更因为是一路人，才在一路上相挤相拥。
　　 一些声音，说完就散了，声音难捕捉。有些声音，无需重复，带着满满的诗意，每念就在耳畔响起。夜晚，桌上灯盏点亮，声音就像是从留声机里传来，带着美声，敲击着键盘，夜晚啊，文字不累，因为遇到了好地方。就像一群大妈，遇到了广场，那就来扭秧歌，跳广场舞，还挑剔什么呢。
　　
　　 六
　　 很多声音。杂音，质疑；赞许，鼓励。杂音和质疑，那是羡慕我的文字匍匐在江山东篱；赞许和鼓励，是为我的文字常驻而欣慰。
　　 朋友开玩笑说，人家浪漫的人都说，一旦遇见，便一眼万年。你也遇见，一眼就五年。尤其是一个个字来遣词构句，那是苦行僧的活法，你甘愿沉浸其中，不管是否写出点名堂，也足以让人感觉你是走不出“围城”的一个人。围城？就是东篱是围城，围城是个好地方，甘愿被围甘心入城。
　　 五年的时光长吗？短吗？长短无所谓，我觉得精彩得很，因为别致。一个教书匠，突然搞创作，在自己的人生册页上，不只有一个职业，还有一个文学守望者的名字。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在岁月上留下文字的印痕，我在如流的时节里，踉跄了一行文学的足迹。有待江山信美，无情岁月不相催。无情到有情，原来就是一行文字的距离啊。
　　 踏足江山，曾心中暗许，青春有约，五年为期。期满作诗《江山五年》一首——
　　 身在江山恰五年，枕山听水菊篱边。
　　 瘦冬富夏平常过，字弄浪花每一天。
　　 有诗人说，去找一个好地方能写诗。我不是诗人，一样有着这种冲动，唯诗可将这种情感提升到高度。江山辟出一园好地方与我纵笔写人生，我愿为江山发出诗声琴韵。
　　 你来江山建“东篱”是否为名利？
　　 我说，去掉名利的缰绳，就可以用文字做舞步去舞蹈。我说，我在江山在文章里，就是一个美好时光的“守望者”，算不算“名”？荣枯于一瞬，名利皆眼尘。我在东篱，文字不染尘，名利不入眼。但我喜欢文集与日俱增的数字，创作500篇，若被名利累，这个数字就是绳索，会缠死我的脖颈。
　　 其实，我最喜欢属于江山版权的那颗红豆豆。诗人说，红豆生南国。这已经成为过去，红豆生江山。时世不同了，红豆带着多情的颜色，就像有了烟火气，最抚文学人的心。有人问我，为何在江山，我说那里好，那里有红豆。就像小孩子，为何贪玩，可以赢下伙伴手中衣兜里的杏核桃核。写过七八十篇，也未染红一个豆豆，文友说，豆豆那么难摘，为何还不舍？我告诉文友，我的文章还没进入青春期，脸上还没有激素，生不出。每个人都有青春期，急什么？真的感谢江山给我那么多红豆豆，就像一个写作者批评我的那样，你的文章就是一般般。我跟自己比，我进步了，那可不是一般般的进步。也许在文学专业人士那里，我就是一个玩豆豆论赢输的小朋友，今天赢了几颗，并不等于我可以参加国际大赛啊，更没有奢望在吉尼斯里留个名分。用不着捧杯，得几粒红豆，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