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进了客房院子，尚梅径直走向东边的客厅。我陡然觉到，她应该是早有算计。我是把客厅的存在忘了的，刚进来的时候曾在瞬间迟疑过，是该进我的房间还是她的房间。自嘲之余，我随她进去。她先是拿起了热水壶，对我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倒水。”说完出去，我隔着窗子看见她把剩水浇到了花根。然后她回来，在茶道盘上接水烧水，动作非常熟练。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在背后盯着她看，却没有回头，说：“我以前在茶楼干过，这套业务很熟悉。”
　　 我莞尔一笑，走过去坐到了沙发上，继续看着她用竹夹子往茶壶中放茶叶，突然不由自主地说：“其实我不喜欢喝茶，喜欢喝咖啡。”
　　 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人家忙了半天，我现在这么说，实在是不解风情，大煞风景。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喝咖啡也可以呀，正好我带着呢，我去拿。”
　　 我本想拦她，说喝茶也可以，但她已经出去了。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口的刹那，我在心里很自然地发出了一声喝彩：这身材真诱人！其实我不是登徒子，这样的喝彩完全是对美的赞扬。但随即我就想到了这次邂逅的不可思议，谢老大和李元可能做好的谋划，心里就随着升起了一个奢念：这么好的女人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吗？这个奢念一出来，我的内心先是充满了期待，马上又被自卑替换了：毕竟这样的开场只等于刚照面，我对她还一无了解，期待从何而来呢？人家一个开着宝马的漂亮富婆，能瞧得起我么？
　　 突然间的自惭形秽，让我立即冷静下来，心下告诫自己，接下来万不可唐突。看见尚梅又出现在了门口，我觉得应该表达一下歉意，就说：“唉，真是对不起，我不应该说喜欢喝咖啡的。”
　　 尚梅走过来在我近旁的沙发上坐下，把手里的两个咖啡条放到茶几上，说：“我倒是欣赏直率的人，想喝什么不想喝什么就直说，要不你本来不喜欢喝茶，却碍于面子喝了，我当然是不知道，可你这个人，不就假了吗？”
　　 我心里一震，看着她：“你是这样的性格？”
　　 她也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性格。这么多年，见过的太多，经历也很多，此时这样，彼时那样，好像都没有固定的性格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没有再接话，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按照逻辑延续，我似乎应该问她“见过的太多，经历也很多，此时这样，彼时那样”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现在还不该问，问了就是唐突莽撞，人家若摇头不说，我还会很尴尬，好像成了包打听。
　　 客厅里就突然静了下来，只有热水壶里越来越响地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正琢磨着应该如何打破沉寂，突然听到她说：“那阵儿提到了李元，我倒是很欣赏她的性格，想好了，认准了就干，根本就不拖泥带水。”
　　 我点点头：“这样的人我也欣赏，这样的女人更值得欣赏。”
　　 说着马上联想到了自己，就接着说：“可是，这样的人还是少啊，就连我们这样的男人，办事拖泥带水、总也下不了决心的还少吗？”
　　 尚梅扭头看着我，面带微笑：“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我伸手搓了搓脸，“刚才你说欣赏直率的人，那我也直来直去吧。听李元说，她已经跟你介绍过我，是吧？”
　　 “是。”她看着我嫣然一笑。这时水开了，开关“啪”地一声弹了上来。她就拿过两个茶杯，打开一个咖啡条，往每个茶杯里倒了半条咖啡粉，嘴上说：“出门在外，只能带速溶的。这也不是喝咖啡的杯子，只能少放，凑合吧，喝完了再冲。”
　　 我没有吱声，看着她往茶杯里小心地倒水，然后她把其中的一杯用双手递向我。我伸手想接，又马上把手收了回去。她噗嗤一声笑了，把茶杯放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闪亮，顾盼流波：“怎么不敢接？怕碰到我的手？”
　　 我迎视着她，开着玩笑说：“这才能证明我很绅士吧，要不让你认为我借机占便宜怎么办？”
　　 她一笑，坐回到原位置上，看着我：“听李元介绍你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你应该是个绅士，刚才这个举动也能证明你是个绅士。不过呢，呃，我可以直说么？”
　　 我看着她：“必须的呀，刚才你不是说欣赏直率的人吗？”
　　 她笑笑：“那我就直说。我是想说，绅士是可以装出来的。”
　　 “那当然，关于外表与内在，好听的有大智若愚，不好听的有大奸似忠，反倒是本质性格上就直率的不会装，装也装不像。”
　　 “确实是这样，这就很考验阅人的眼光了。”
　　 “是。”我突然觉得机会来了，便接着说：“李元对我说，她已经对你介绍过我的时候，我也曾问她，是不是也对我介绍一下你？她说闺蜜不应该随便泄露对方的隐私，叫我亲自来了解你。那么从刚才我们交谈的片言只语中，我能感觉到你的阅历很丰富，见解也很不凡，能让我了解一下你吗？”
　　 “能，但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要不你来问，我来答？”
　　 她的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腾腾”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谢老大回来了，不禁苦笑了一下，心里说，你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五、
　　 没敲门，谢老大就搡门进来了，高大的个子连进门都得低下头，好像还带着一阵风。尚梅急忙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我则因为跟老大很熟，依旧坐着，并且半嗔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冒冒失失就闯进来，不知道这屋里是一男一女？”
　　 老大憨厚地笑笑：“你们没那么快吧，刚认识就能有啥事儿？”
　　 我急忙看向尚梅，尚梅也在看我，突然都笑了，估计心里已经心照不宣：这个谢老大，说话也太直了。
　　 谢老大看了看茶几上的茶杯，又粗门大嗓地说：“你们还真是城里人，我专门为你们准备的好茶不喝，喝咖啡？”
　　 我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啥时候喜欢过喝茶？这咖啡也是尚梅带来的，看来我们是有共同的喜好。”
　　 老大眼神诡异地笑看了尚梅和我一眼：“有共同的喜好就好。你们文化人不都是说要有共同语言么？这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近了嘛。”
　　 “哎呀，你就别胡说了。”尚梅做出了嗔怪的表情，“也别铁塔似的站着啦，是想坐会儿，还是来招呼我们去吃饭？”
　　 老大说：“老马来了，我总得先来看一眼啊。”
　　 说完他看了看窗外：“十一点多了，咱们现在就开饭也行，你们俩没聊够，接着聊会儿也行。”
　　 我问：“小虎呢，也接过来了？”
　　 老大说：“顺道接过来了。要不这样吧，咱们去那边，铁锅从我走那会儿就架上火了，现在也能吃了，等吃完了，你们的时间有的是。”
　　 我和尚梅又相视一笑，然后起身，说：“那就去那边”。三个人陆续出了客厅，老大在前面引路，我在中间，尚梅跟在后面。到了外面，谢老大停步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了尚梅一眼说：“你来就好了。听李元说，尚梅的酒量很大，可这两天每顿只喝一杯，我还不能劝她多喝，怕李元多心。你来了，估计尚梅能放开量了。”
　　 我惊讶地回头看向尚梅。她淡淡地笑了笑：“能喝酒，那是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真是白酒红酒啤酒掺着喝，心里的想法是喝死拉倒。现在基本定量喝了。呃，马先生酒量很大吗？”
　　 我边走边说：“以前很大，最近这几年也少了。不过我最起码每天晚上都得喝二三两，当安眠药使的。”
　　 “怎么，你也失眠？”尚梅问。
　　 “失眠，这毛病很久了。喝点酒就能好一点。”
　　 老大接话道：“你看老马像个人似的，家里的生活也是一团糟，现在总算清静下来了。正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们确实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我暗自叹息了一声，没有再接茬。尚梅也没有再吱声。进了饭店，有几个雅间都是铁锅炖的布局。我们进了靠近厨房那间，里面开着抽风机，丝丝缕缕的蒸汽直接被抽走，柴火在灶膛里劈啪作响。李元和小虎见我们来了，就开始往里端素菜。须臾间一切已经齐备，五个人就围坐在铁锅周围。李元把锅盖打开，里面是排骨、小鸡和鱼头，香气立即充满了整间屋子；谢老大则拿过一个看样子装了三斤酒的坛子，边打开边说：“这是正宗的粮食酒，我们村里小酒厂酿的。这个度数不高，五十度。”
　　 尚梅笑道：“这个酒，我可领教过了，喝不惯，但确实不上头，还活血暖胃。”
　　 老大拿过三个杯子，都倒的满满的，再把其中两个依次送到我和尚梅面前。李元和小虎的杯里已经倒了啤酒，老大就端起杯说：“来吧，我也不会说啥，反正这样的相聚不易。”
　　 说完，他率先喝了一大口，竟下去了近一半。我和尚梅对视了一眼，互相端杯示意了一下，她就喝了一小口，我喝了近三分之一。老大笑看着我们俩，摇摇头：“唉，很多年前，我和老马都是一人抱一瓶，各喝各的，最后船到货也到。今儿情况特殊，我也不劝你们了，下午还得唠嗑是吧，那你们就度量着来。来来来，多吃菜。”
　　 大家依言纷纷把筷子伸到锅里。见状我就说，外面的饭店都实行用公用筷了，不习惯，但也得养成这种习惯。然后几个人又互相碰杯，喝多少没有强求，不知不觉一杯白酒已经下肚，老大便又给三人倒上。席间又说起通过这场疫情，很多人才真正发现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的体制优势、文化优势确实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能做到一声令下令行禁止；但看看很多的民主国家，老百姓认为封堵防控就是限制自由，还说政府小题大做，真是把生命当儿戏了。
　　 谢小虎总结说：“裴多芬不是说了嘛，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人家是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
　　 大家就嘲笑这种自由很滑稽，老大甚至爆了粗口，说这种文化认同简直就是傻逼。
　　 小虎突然问我：“马叔，你是党员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以前对那些党员也没啥感觉，但是通过这场疫情，我突然察觉到，大多数的党员真是值得敬佩的。”
　　 “怎么的呢？”小虎问，另外几个人的眼光也望向我。
　　 我说：“我突然发现，在大灾大难面前，只要有人高喊一声‘共产党员站出来’，马上就能组成一支先锋队，用‘立即’来形容都不过分。”
　　 “也是啊。”老大接话道，“村里，镇里，那些执勤的，当志愿者的，大部分都是党员。”
　　 “还有那些逆行者，有的人连跟亲人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奔赴前线了。”尚梅也说。
　　 老大就端起了酒杯：“来，那我们就敬他们！”
　　 大家都端起杯来，所幸杯中酒都已不多，便都是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我说：“其实我们也该敬自己，中国人是伟大的。”
　　 尚梅看着我，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眼神已经有些迷离：“这是基于一种背景，大灾大难面前是这样，可平时呢，你看看每个人都在干些什么？”
　　 我沉吟了一下说：“这算是另一种疫情吧，人心的疫情。”
　　 小虎插话问：“怎么人心还有疫情？”
　　 我笑看着他：“复杂的，对你这样的大学生不能讲，不能影响你的世界观。我就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我们面对的是物理的疫情吧，可这是怎么造成的呢？有人啥都想尝尝，各种珍奇动物，当年的非典是这样造成的，如今的疫情又是怎样造成的？不直接也间接。你想想这不是人心的疫情？还有如今很多人感叹的世风日下，更是人心的疫情造成的了。”
　　 尚梅对我伸了一下大拇指，然后拿起酒杯递向谢老大：“我喜欢听老马说话。来，再给我倒一杯，我得敬老马。”
　　 我刚想拦她，但马上想到了不久前老大说的，尚梅酒量很大，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大本来也迟疑了一下，但估计和我有同样的心理，看了李元一眼，见李元没反对，眼神似乎还默许了一下，就接过尚梅递来的酒杯，再次倒满。又因为尚梅说要敬我，老大便把我的酒杯也拿过去倒上。我自忖不能在女人面前示弱，也没反对，心想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是了。
　　 尚梅见我的酒杯也已倒满，就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对我说：“来，老马，我敬你。”
　　 我急忙与她碰杯，却见她把杯端到唇边后，竟像喝水似的，仰着脖，唇不离杯，咕嘟咕嘟三口就干了。
　　 我暗自大吃一惊，正犹疑自己该怎么喝时，就见尚梅微微摇晃着打了几个酒嗝，急忙低头，“哇”地一口吐了出来，然后趴在灶台边上，还是不住地吐。李元急忙过来，为她拍打后背；我和老大父子则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过了一阵儿，尚梅不吐了，却仍然趴着，并且肩膀耸动，哭了起来。我突然想到了“崩溃”这个词，心下判断，尚梅心里一定隐藏着巨大的伤痛，刚才喝酒没节制，喝得太猛了，触动旧伤又流血了。刹那间还想起了她说过的，以前喝酒竟白酒红酒啤酒掺着喝，想要喝死拉倒，就更加重了我的判断。
　　 但因为她是女人，目前只有李元能够切近照顾她，我们三个男人都感到了爱莫能助。
　　 尚梅依旧在哭，并且越哭越伤心，李元就转对了我们三个男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陪她待会儿，她想说啥，你们在场也不合适。”
　　 我们依言出了屋子。来到外面，我对小虎说要单独和你爸爸说几句话，小虎就懂事地离开了。然后我问老大：“尚梅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