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大沉吟了一下说：“李元有这样一个朋友，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据李元说，她们是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尚梅就很漂亮，可很多同学都谈起了恋爱，尚梅却像少了这根弦儿似的，有男生追都躲得远远的，也没见她喜欢过哪个男同学。毕业后就天各一方了，俩人有两年多没有见过面。后来在一家酒楼打工，两个人又碰面了，但在一起也不到两年，是尚梅先走的。据李元说，尚梅是为了躲避酒楼里某个经理的骚扰。这时李元已经有对象了，可尚梅还是没有。”
　　 “嗯，后来呢？”
　　 “后来，应该就是这次，两人又见面了，此前两个人差不多有二十年再没有见过。不过她们以前有QQ，后来有微信，应该还有联系。但只要是李元不对我讲的，我从来不问，所以她们的详细交往情况，我以前不知道。”
　　 “就这些？”我有些失望。
　　 “当然不是就这些。这次不是尚梅要来嘛，一号那天早上跟李元约好了，说下午来。中午我家吃饭的时候，李元就对我讲了尚梅这些年的经历。据李元说，尚梅当年对搞对象缺根筋，看起来是情窦开得晚，实际可能是她有胎里带的性格，就是觉得每一个追求她的人都不怀好意。怎么说呢？按尚梅对李元的描述，她喜欢在工作中慢慢接触、逐渐熟悉起来、让她放心的人，那些对她直奔主题的，她从一开始就会产生厌恶。弄拐的是那些年，尚梅几乎隔一年半载就换个工作。那几年工作也好找，到处都有乡镇企业。可她到了哪儿，都肯定有人追求，她就不断地换地方。”
　　 我一笑：“拿现在的说法，她这也算是奇葩了，不过人世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就是对爱情和婚姻极度认真，甚至坚守的信条是宁缺毋滥，那些大龄剩男剩女很多就是这样的。照这么说，尚梅也应该进入剩女行列了，是吧？后来怎么样？”
　　 老大摇摇头：“她好像还没有进入剩女行列，但也擦边了。据李元说，尚梅二十六岁那年，到一家宾馆打工，同样有人追求，但这个人相对老实，每天下班后就是陪她说话唠嗑，也没动手动脚的。加上这时尚梅都二十六了，同事朋友都撺掇他俩别这么抻着了，还认定他们就是在搞对象，尚梅就答应了，很快也就结了婚。不想结婚后尚梅才发现，她的对象心眼忒窄，总是怀疑尚梅这么大岁数才嫁人，以前肯定跟别人搞过，只是一直没对他说。尚梅当然生气啊，就问他，那咱们俩相处的时候，你怎么不好好调查一下我？结婚了再这么疑神疑鬼的有意思吗？她对象倒诚实，说你这么漂亮，我心里想的就是先把你弄到手再说，可结婚后，越想越不对劲儿，你这么漂亮一个人，以前能没搞过对象？搞对象还能不被别人搂过亲过？这么一说，尚梅的心凉了大半截，第一个感觉就是遇人不淑。”
　　 我点点头：“确实是遇人不淑。”
　　 谢老大叹息了一声：“要是仅仅开始时这样，尚梅还不至于忒生气。她对李元说，她当时还曾刻意从另一个角度看，认为这是对象在乎她，有疑虑也是正常的，解释清了就好了。可遗憾的是，她越解释，她对象怀疑越重，说她完全是狡辩，掩盖，哪有这么多年面对追求一直躲躲闪闪的？我追求你为什么没有躲闪？不就是因为年岁大了，不再挑肥拣瘦了，才嫁给我了吗？要不有人说我们不般配，你怎么还嫁给我？她对象还举了一些例子质问她，比如，为什么你在某个厂子打工的时候，厂长把你从车间调到厂部？你跟那厂长啥关系？后来你在某个厂子当过业务员，送货要账总是那么顺利，到底用的是啥手段？这些都是黄花大闺女能做到的吗？等等吧，你可以想像，尚梅见她对象竟然是这样，心里有啥感受。”
　　 “我靠！”我不禁爆了一句粗口。
　　 谢老大又叹息了一声：“可就是这样，尚梅也都一一作了解释，说厂长把她调到厂部，是因为厂长看中了她的业务能力；当业务员送货要账顺利，是对方看她一个小姑娘这么奔波劳累不容易，都很照顾她，你不能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尚梅还说，你也不想想，我如果和那厂长有关系，能干两年就走了吗？我就算是厂长养的小的，厂子也能当半拉家吧，可以有钱有势，为什么要离开？不就是因为听到了风言风语吗？送货要账顺利，就一定要用什么手段？那我去送货要账的企业多了，到哪儿都用手段，那得多烂啊，可结婚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处女？她对象就开始狡辩了，说尚梅离开厂子，听说是厂长原配打走的；当业务员耍手段，不一定非得上床，色诱的方法有的是。再说现在有什么处女膜修补术，谁知道你那个是不是原装的？到这地步，尚梅的心终于彻底凉了。”
　　 我恨恨地长出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心头发闷。
　　 “一开始，尚梅还能针对她对象的质问一一解释，后来，她感到心死了，就什么都不说了。”谢老大继续讲道，“因为刚结婚的时候，俩人的关系还不是特别紧张嘛，所以尚梅是怀孕了的。怀孕期间两个人就总是生气吵架。你该知道，尚梅是个很传统的人，虽然察觉到了婚姻已经不幸，但并没有离婚的想法，更没有不要这孩子的想法，甚至觉得将来有了孩子，家庭气氛一浓，加之可以日久见人心，她对象应该能重新认识她。但是她想错了，她发现自从她对象认定她不贞洁之后，不但没有丝毫重新认识她的迹象，态度恶劣、言语刻薄的程度反而变本加厉了，并且还经常在尚梅面前说某某女人比尚梅强，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才感觉舒坦。尚梅这时已经心死了，就说，那你就随便在外面找吧，只要不把人带回家就行。我已经与你无关了，但这个家还是我的。”
　　 我皱了一下眉头：“到这种程度还不离婚？她确实够传统的。”
　　 谢老大瞥了我一眼：“你不也是这个德行？”
　　 我顿感惭愧，苦笑了一下：“是。那你接着讲她吧。”
　　 谢老大再次叹气：“唉，说起来，尚梅的忍耐力也确实强，本身性格也要强。生完孩子刚过哺乳期，她就又出去上班了，为的是绝不需要对象的一分钱，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去了另一家宾馆，可很快就又有经理骚扰她，她不敢再去了，开始琢磨应该自己干点啥。可她没有本钱啊，就找娘家的亲戚朋友借。开始是干对缝，就是从这里进货到那里批发，挣点差价。一个弱女子，装车卸车，比一个小伙子都能吃苦。慢慢地，攒下了一些钱，把饥荒还了，又去开店。别忘了，这期间她是有孩子要照顾的，家里家外，可以想像她有多累，但她硬是挺下来了。”
　　 “嗯？”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她对象不好，可公公婆婆，不能帮他看孩子吗？”
　　 谢老大冷笑了一下：“啊，这一点我忘了说了。尚梅对象不好，她的婆婆更奇葩，居然听儿子的。儿子说自己媳妇是个烂货，她也就相信儿媳妇是个烂货了。公公倒是个比较正义的人，可不敢去维护儿媳妇，怕老婆子骂他有邪心。”
　　 “我靠，这一家！”我再次爆了粗口。
　　 “是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由此也可见一斑吧。”谢老大继续说，“当然很多时候，尚梅是把孩子交给自己母亲的，娘家婆家相距不远，接送倒也方便。最可气的是她对象，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完全就成了尚梅自己的。尚梅呢，有了一点积蓄后，就自己租了店铺开店，开始是卖服装，隔一段时间就得跟一群同行出去进货，那也很辛苦是吧。但这还没啥，难缠的是开店就得办理各种工商税务手续，还得缴纳高额会费。这几年风气是好了，可那些年，有工商税务两条狼之说吧，当头的，办事的，吃拿卡要是家常便饭。有那好色的领导，见尚梅漂亮，就找各种借口拖着不办，口风里露出只有尚梅陪陪他们才能开绿灯。尚梅说，那时候，她纠结过很长时间，真想不干了，可生活所迫，她怎样才能自立呢？要好的朋友就给她出主意，告诉她应该怎样巧妙周旋。就这么，生生地把一个传统淑女锻炼得比阿庆嫂还阿庆嫂了。”
　　 我转头看向谢老大，心想下面的故事应该更加波诡云谲，但谢老大却住口了，很久也没有再说话，于是我又定睛看了看他，发现他流泪了。
　　 我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突然觉悟到，尚梅由一个传统淑女锻炼成比阿庆嫂还阿庆嫂的人，岂止是波诡云谲？更应该是险象环生！
　　 过了一阵，谢老大才擦去了眼泪，吁出一口长气，继续说：“她经历的第一件事，是请当地的工商所长吃饭，肯定是硬着头皮去的。此前好友已经告诉她，请这样的人吃饭，即使你有老公也不能带，因为人家要的是你，带老公就白请了。她朋友进一步说，这意思就是，别说你老公不会帮你，就是你找个人假扮老公去都不行，但是可以找个值得信任的男性朋友，关键时刻冒充老公去接你。你可以借上卫生间的机会往外打电话，假老公随后就到。第二天你去办手续，就得说，昨天老公去了非常不好意思，等有了合适机会一定再请。这样，怎么着工商所也得先把你的手续办了，最起码吃过了就嘴短。当然你的各种表演都得像，眼神还得跟所长有点暗示。当时把尚梅难的呀，自个儿哭了好几回，可哭着哭着，心里就有了一个信念：不能畏缩，她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各种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去，最起码也得实在忍不住了再说，甚至做好了万一被人占了便宜就不顾脸面、打完官司再去死的准备。那天晚上她就去了，第一次胆战心惊地喝酒，第一次忍住那个所长的拍肩摸背没有吐。也幸亏是人多，那个所长除了揩点油，还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过分。然后到了酒席快散的时候，尚梅去卫生间给朋友打电话，她的假老公就及时出现了。”
　　 “还算有惊无险？”我喃喃道。
　　 “咱们看是有惊无险，可那是尚梅呀，一直以来沾不得一点灰尘的人啊！”谢老大的声音有些干涩了，“据尚梅对李元讲，那天晚上，她在包里带了一把剪刀，心想万一那个所长用强，就拼个你死我活。后来即使没出多大事儿，尚梅回家也在洗澡间一直冲着自己的身体，并且从头哭到尾。第二天，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换了一个人，没有一点懦弱了，也好像突然间什么都开窍了。当然她不是想破罐子破摔，而是突然就好像有了应对一切的智慧。不过这时她还没有足够的自信，干什么事之前还是有些犹疑，彷徨，但只要不得不干的事接上手了，她就马上能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把事情干成，还得不伤到自己。她给李元举了两个例子。”
　　 我急忙看向谢老大，急于想知道这两个例子是什么。
　　 “第一个例子是，紧接着，尚梅就得办理税务手续。那些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妈生的，不知道怎么都那么色。还是要尚梅晚上请客，尚梅就变聪明了，说请客是小意思，白天把手续办了，晚上就请。手续拿到手后，到晚上请客的时候，尚梅首先说自己不会喝酒，喝多了也耽误事；其次说自己很喜欢浪漫，吃完了想到附近公园散散步。那个税务所长听明白了，果然没有难为尚梅。吃完了几个人就去公园散步，知道所长心思的借故都走了，只剩下尚梅和那个所长。尚梅就装模作样地陪了那个所长一阵，然后说回店里住处。所长屁颠屁颠跟着，结果走到半路，尚梅突然说钥匙丢了，说没了钥匙第二天开店都不行，必须回去找钥匙。当时也不顾那所长，快步回了公园，抽个冷子就溜回家了。”
　　 我笑出声来。
　　 谢老大也笑了笑，接着说：“第二个例子是尚梅意识到，今后在社会上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不会喝酒还真不行，最起码怕坏人灌酒，自己吃亏啊，会喝和不会喝毕竟不一样，就跟同行、朋友练喝酒。其间难免有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开始是佩服尚梅的勇气，后来是折服尚梅的酒量，其实是敢喝，竟都很尊敬她，纷纷表示姐姐或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知道，那年代有这样的人罩着，尚梅就安全多了。”
　　 我叹息了一声。
　　 谢老大看看我：“怎么？你以为尚梅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必然要舍出什么？没有，她一点也没有。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比贪官污吏高尚多了，他们都很义气。尚梅就举例说，某单位有个小头头，有几次到她的店里去逗弄，结果让那帮弟兄知道了，把那个人狠狠打了一顿，以后再也不敢来了。当然了，就此的流言蜚语是有的，说尚梅已经堕落了，成了黑社会的大姐大了等等，这就促成了两件事，一是有了这样的传言，当地官员也好，地痞流氓也好，还真没有人敢再难为尚梅了；二是尚梅所谓喝死拉倒，就是那时结下的心结。她心里苦啊，她不想那样啊，可为了活着，为了能自己养活自己，她又不能不委曲求全。在人前强颜欢笑，在场面上八面玲珑，有时还不得不曲意逢迎，自身又必须保持干净。她说静下来的时候，她瞧不起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都成了交际场中的老手了，逢场作戏已经得心应手。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是一个非常值得敬佩的人，你说呢？”
　　 我重重地点点头：“对，她非常值得敬佩。女人中，这样的人真是太难得了。可她，今天还这么喝，是惯性，还是怎么的？”
　　 谢老大刚要回答，就听身后门响。我们都转身，见是李元走了出来，说：“她哭了好半天，现在睡着了。可趴在那里睡不行啊，我又弄不动她，你们，谁把她抱回去？”
　　 谢老大就把目光看向我。我迟疑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向饭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