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醉在旋律里(散文)
一
内蒙古草原最适合走马观“绿”,原之绿,山之绿,满眼绿意,怎样才能不辜负推到眼前的绿,我有了想法。想到了交响曲,想让此行充满乐感。
如果驾车在内蒙古几千公里的草原穿行,就像起舞在古斯塔夫·马勒的《第三交响乐D调》中,世上最长的交响曲,草原最漫长的绿廊,我发现了相似点。我驾驭不了,只能如此想象。
夜里这么想,同舍的好友老胡说,给你三天时间,去弹一曲吧,他这样说是曾经有过三天三夜行进在五线谱上的经历。不必去维也纳,草原就是一处硕大的音乐大厅。
草原是不甘一望无际的,总要表现出奇崛,于是丘山被草原平推到巴仁哲里木到霍林郭勒之间。我选择的是从西哲里木到霍林郭勒近二百公里的路程,我觉得那种起伏而美妙的行感,就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开着车,醉在这段优美的旋律里。
志骏说,这次“醉驾”不犯法。我不喝酒,也醉。想起“醉乎山水之间也”的句子,仿佛千年前的欧阳永叔早就预言了这次旅程,造了个名句给我。
二
从巴仁哲里木出发,抵达G207高速,还有一段省道,蜿蜒如肠,就像进入主调之前的序曲。西哲里木的意思是会盟地西谷,从这里就颠覆了我心中一眼无际的平阔草原印象了。途中发现标注汉字“苏木”的地方,是介于汉族行政区划的县与村之间的乡镇,上百里一个乡镇,也是这段序曲中的高潮,独居的蒙族屋舍,分布在开阔的峡谷中,就像繁星垂落于此,黛瓦闪着清幽的光,牛羊分布在屋舍周围,适合远距离去看,感觉就是童话世界,梦幻,静谧,祥和,浪漫,就像用积木垒起的城堡,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给它怎样的比喻呢?是唱着一曲轻快的儿歌,马上把人的童趣唤醒,很想伸手去抓一把,抓住几栋蒙居,放到眼前,让我重新组合,组合成像张学友演唱的《童话》那样的歌声,不过,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了,绿色黛色的材料,一定是无比美妙的,希望他可以唱出这种颜色来。不过,他的歌词“无休无止的纯真”,让我想松开方向盘来一个纯真的拥抱。我醉了吗?志骏说我太容易入情了。
草原的生动,不仅仅有绿色的鲜活,还有一群群白色,如云飘落在了地上,游弋着穿过马路。我早就停下车,一曲音乐有了休止符,静谧,但不急于曲子突然高昂起来,四五百只羊,缓慢地过道,就像一群放学归家的小学生过马路,整齐有序的队伍,怎么可以突然插进去呢?牧羊人在一边目视着,手中的羊鞭子就像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始终静止在半空。突然想起外孙哼的过马路歌,“过马路,把灯瞧”,羊儿用不着瞧,它们在表演一曲舒缓的音乐,可以把我带到童年,我的童年是没有儿歌的年代,没想到在草原补上了这一课。
不要觉得序曲过长,沿界生图河(霍林河的支流)河岸,上万只鸭子就像星星留在天河,点亮了草原。闪着亮光蜿蜒九曲的河流,匍匐在谷底草原上,丘山注目着河流,山水相依,相守,相亲,相绕,相顾,相处无语,仿佛千言难叙,站在合适的角度,我发现了山水的亲密而复杂的关系,眼睛醉了,心也醉了。这意境,无论歌词,唯有陈曦的《静静守候》的旋律可以表达那种婉约和亲昵。最生动的是指挥这山水的人物的出现,不是打扰,而是插进了一个快乐的音符。一个骑着摩托的放鸭人,上万只鸭子,这是怎样的场景!退回之前,我想不会出现如此规模吧,在我所掌握的“鸭诗”里,还真找不到写如此场面的诗句,“曲池眠乳鸭”,“枯荷难睡鸭”,几乎都是特写写真,诗人未见如此壮观的“鸭阵”。怎么可以写出贴切的诗句呢。
放鸭,可能在草原是新兴的农牧业态,我多么想看到和放牧牛羊那样,一位牧者操一柄心爱的马头琴,弹着他们自创的放鸭曲,我在心中酝酿着曲子的节奏,调门是悠悠的,韵律的柔柔的,像一段催眠曲……
我们的车驶上高速路,两侧的群山,立刻有了相迎的礼仪,群山列队,唯一和齐整的军阵不同的是,高低错落,参差滚涌,这一点是当过兵的志骏感觉出的。我说那些处于山与山之间的黄榆树就是给我们最庄严的军礼。黄榆树将山连接起来,就像从一个音节跳跃到另一个音节的过渡,或者是舒缓,山是高音,沟谷就是低音,黄榆树就是轻跳漫爬的舒缓音。这让我们格外注意了黄榆树的分布特点。或许是为了避风防寒,在御寒地区,黄榆树选择了沟谷,于此说来,是山峰呵护了黄榆树,黄榆树才给山带来了生机。山和黄榆的位置,都是自然安排的,就像音符的高低,完全是情感的表达,于是才有了美妙的旋律。多少人形容草原上的黄榆树,冠如盖,绿似泼,形若伞,我觉得这是只见其形而未得其韵。
三
行进在山与山形成的谷底里,完全用不着我们去“轻拢慢捻”,也分不出“大弦小弦”,如以音乐动作去看,便觉忽略了那种气势,一点儿也不贴切。不要分辨了,就沉浸在这无声的旋律里,我和志骏心领神会了山水,也不说话了,生怕打扰这柔和的韵律。
草原的山像什么?进入绿山围裹之中,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是五线谱的“符头”,依次排列,高速路是“五线”,车子缓缓起伏,就像手指弹起一首曲子,忘记是什么交响曲也不打紧,可以自谱曲调,这是草原之山给与我们的权利。胶东半岛的大饽饽太出名,我觉得草原的丘山就是一个个巨型的大饽饽,想把头探出去咬一口,多么妄想啊!饽饽一样的山,是用什么发酵的?一两个时辰无法隆起那么美的山穹,大自然一定也用了酵母,亿万年前的一次发酵,将绿色和美岚永远地安放在草原上。亿万年后终于等到了我,让我不能不相信这种缘分。
我和车是在高速路上奔驰着扑向目的地吗?显然不是,这是我第一次发生错觉和怀疑。连绵的温柔的山,披着不褪色的绿纱,车轮下发出的“沙沙”声,是我迎接披纱的新娘的旋律,之前我会怀疑这种声音对轮胎是否构成威胁,今天却变成了迎亲乐。山的新娘让我挑选,这是多么为难我!
我的美感没有出现问题,一幅巨大的绿色锦缎,将我托起,车子在锦缎上,就像一粒露珠滑过,不要担心滑落。锦缎不是平铺着,连绵的山在锦缎之下并不安分,就像下面有一股顽皮的风,或者就是一群孩子,将锦缎托着,高处的峰,一会沉下,又一峰耸起,争相看着我们,曾经听过《似锦》的曲子,其中有一句“驮着清风为白马”,拿到草原并不恰切,或者那匹白马是在绿色的锦缎之下,山啊,这么顽皮,歌词总是无法尽意地表达你的情态。我把这个感觉告诉志骏,志骏说重新写一个新版的《似锦》吧,先写一个中心句——白马驮着清风,隐约在绿纱之下……
姑娘们总喜欢去寻找自己的“白马王子”,这里有,来吧,随便一处山岚下都可以牵出一匹。
一向以时速120行进于高速的我,突然把车速降到90,我担心两侧的山泼下的绿色会挡住我的视线。志骏说,这不是我的风格。什么是风格,风格在美的面前,往往会委屈一下,没有人愿意错过美而保持所谓的风格的。一定有一个,不,应该是一群,挥毫泼绿的丹青手,舍弃了所有的缤纷颜色,钟情于绿色,也毫不吝啬,简直就是将一桶桶绿彩掀翻,根本不讲什么章法布局,没有刻意便有了恣肆的自由,写作时常常被主题限制,不得纵意,唯恐偏题离题,草原的丹青手为何可以这样?哦,他们的主题装在心中,在绿色之下,一切都被收拢。于是,我以习惯驾车,任由眼睛模糊在绿色里,多么养眼!曾经觉得“明眸善睐”是养眼的境界,其实境界局促了,草原的眼是朦胧的,披纱的样子,百看不厌,我黑色的眸子也应该是被绿色浸染了吧。
行进着,我的读感突然发生了变化。那些绿色的没有棱角的山,仿佛是小家碧玉的样子,因为可爱而成为如此的形象,美学有个“审美变形”理论,在这里我找到了体验。就像我可以把连绵百里的草原之山收纳到一张A4纸上,还可以折叠起来。其实,审美真的不需要多么深刻,要的是多重美感而已。就像我静听《沂蒙山小调》,舒缓婉约,想把眼前的山捧过来,放在脸上试试它的温。
四
从霍林郭勒出来,我临时动议,朝着那座阿尔山方向奔去。志骏问为什么?我告诉他,“郭勒”的河流的意思,你不愿被河流飘到远处?在草原,可以轻易找到“诗和远方”,志骏也不拒绝去远方浪漫。
其实,这个想法是被一个叫“梦然”的高手的《阿尔山》的歌曲勾起的。阿尔山距离我的车还有350公里,远吗?在旋律里行进,没有远近的感觉,沉浸消弭了远近的概念。
她的歌词反复叠唱“我带你去个地方”,太有诱惑力。
车载音乐,就找到这首歌。志骏说,我们这是走进了“开门大吉”的舞台啊。我说,这叫出门大吉。有时凭空从脑海搜出一首歌,太难,在草原,绿色提示着,那些歌的旋律一下子就打开了。
她吟唱“炊烟袅袅那是送给天堂的衣裳”,我想看看那里的炊烟,跑进炊烟里,穿上一袭天堂的衣裳。浪漫的想法,不以是否实现来定义,获得的一瞬就醉了。网络上说,浪漫是需要成本的,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在披锦的色彩里,去浪漫,有什么代价?我想寻找祖国边陲的颜色,也愿意付出远行的代价。
绿山更贴近了我们,有机会一睹芳容了。原来那些绿并不雷同,半山大豆绿,半山夏草浓,极有层次感。尽管是一色的绿染头,但分辨得出这是经过精心打扮过的,一定是经过美容师的妙手梳理过的,我没有看到春播时的场景,但完全可以让我想象,那些耕牧者播下绿色种子的镜头,多么唯美。怎样形容,怎样记住别样风格的美?我把身边的山比作二重唱,豆绿和夏浓总是那么和谐地相接,合成一个绿色调。
往阿尔山方向的山,就像是前奏,是要引出主旋律吧,去过武夷山,漂流在九曲溪里,这里也是漂流感,是用车子漂流的。蜿蜒十八曲的高速路,宛若柔美的蛇形线,吐着信子,伸向山脚,亲吻着,歌吟着;车子就像伸出的一只手,顶着山体而去,要抚摸一下,就像演奏时,试试弦儿,我感觉是要拨动每一个音符,让山弹出美妙的行进曲。
从草原归来,和文友谈及感受,吟出一副对联: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地当琵琶路当弦,哪个能弹?草原的夜晚,我宿在巴仁哲里木,天低星近,只知道去畅想去养眼了,少了与之对弈的情调,遗憾啊。好在草原之地,山如琵琶,路似乐弦,草原包容了这个五音不全者,操器而弹,留住了美妙的韵律。
路上,志骏迫不及待地问我收获了什么,我说,草原的山亲吻我,是我的情人;草原的绿醉染着我,亮着我的眸。从来没有的感觉,如此亲近,如此美妙。无以准确说明这种读感和亲临感,不能怪我迟钝,只能用“旋律”来描述吧,宛转悠扬,我漂浮在声音的色彩里,满身都是音符,等停下车的晚上,我将这些音符谱成连贯的曲子吧,叫什么名字?叫“醉曲”吧,一曲流觞,不醉是假。
酒逢知己千杯少,面对“绿蚁”我怎能不贪杯呢。这杯“绿蚁”就是旋律般的大草原,我贪杯就贪大杯。绿底色,风为乐,山起舞,“但愿长醉不复醒”。
2023年7月3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