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朔州面点“闪塌嘴”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首次会晤金沙滩。
　　 在我的印象中，杨家将血洒金沙滩，一门忠烈万具枯尸，累累白骨埋葬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下，古战场，栈道，防御外域入侵的城墙……塞北的风是硬的，长矛刀箭是亡命的利器。我以为金沙滩永远是男人的世界，二千年前金戈铁马，它是中原与西域人的交战之地。说是辽金文化在朔州，那古老的历史，更多了一些神秘色彩。
　　 说起辽金，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战鼓和号角，一排排身穿铠甲的士兵，他们随时为国效力，随时献上自己的生命。为了争夺城池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之牺牲，于是我想，这里的男人一定是勇猛刚正，女人坚韧不拔，我极其主观地把人与文化相连接，然后，我开始了探寻，印证这片土地的精魂，仿佛这是个特殊等待的时刻。塞外有一种模糊不清而又充满奇异的诱惑力，阳光也很特别，燃烧的太阳能让长期与自然界相隔离的人脱一层皮，但始终与风相伴，会把灼烧驱散。我隐隐觉得有一种命定的事物等待我去探索，一切正像车窗外那郁郁葱葱的山川，正穿越灵魂的迷雾，抵达意想的彼岸。
　　 过去曾有这样的谚语：“说晋中，道晋南，死活不去雁门关。”据说这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官员派遣时的选项。雁门关究竟惹了谁？其潜台词无非是荒蛮冷凉，发展困难。
　　 可是，当汽车来到朔州城时，犹如落脚到一片清凉之地，天很高很蓝，习习的凉风吹散了夏日炎热，鳞次栉比的高楼俨然是一座现代化城市，宽阔的城街花团锦簇。“蛮荒”完全是错想。尤其是进入酒店，服务、礼仪、装备、设置，哪里是想象中的塞北？男人儒雅，女人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睦可亲，热情爽朗，他们脸上始终挂着真诚的笑意，便是酒店卫生大嫂都是训练有素。这种人文感觉大大超出我的想象。吃饭时，一种空心饼，一咬闪一下嘴，为此我们面面相觑地笑了，有一个女子过来介绍说，这叫空炉饼，也就是空心无我的意思。
　　 我心一动！“空心无我”？不就是无我利他吗？这是多么高尚的境界啊！面点都这么有教义，我突然对手中的“空炉饼”产生了敬意。它的首创人是谁？他（她）一定是一个具有奉献精神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圣贤面点师。这种渗透到饮食中的文化，雁北人对我有了一种特殊的诱惑。
　　 女子说，当年慈禧太后途经此地，厨子上了空炉饼，慈禧太后一咬，意外地闪了下嘴，她说这饼子闪塌嘴。从此空炉饼就俗称“闪塌嘴”延续至今，成了朔州的名食。女子在说这话的时候咯咯地笑了，嘴角间几个小酒窝活蹦乱跳地欢乐着，她说看见你们好奇，我不能不告诉你们这个典故。她脸上挂着自豪的神情。塞上女子的性格，心直口快，豪爽热情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
　　 这是块鲜血染红过的地方，如今的安宁一定是她们的所愿吧？在途经几天的观光，这里的人文景观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隐隐觉得，辽金文化的核心：男人的战场，女人的心肠。这是我目睹了王昭君之墓，和应县木塔的断想。也许是不确定的，但和平来源于两个女性心愿，和平不就是人类的终极追求吗？那和平也便是人类的终极文化呀！
　　
　　 二、昭君墓地的回响
　　 也许，这是一次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交谈。阳光像金水一样铺满了大地，周围是庄禾、树、河流，昭君如仙女下凡般，洁白一身，傲立在天地之间，好像有不绝的天歌在蓝天白云间缭绕。我敬慕地仰望你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你在蓝天中飘飞，如天地间的精灵穿越时空，虽然身后是你的墓地，但我认为那是你演绎人生的舞台。真应了，有的人活着也当已死去，有的人死去也当还活着，死而不亡是为寿。也许在你肉体消失的那一刻，正是你灵魂升腾之时，从此，你活在天地之间。只要人类存活，你就是和平的象征。你是大地真正的母亲，只有母亲懂得生命的珍贵，人生在世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很好地存活，即便一代又一代的人也仅仅是一段时期的贯穿，但也绝不是为了权力者扩大疆土连年征战去流血，去丧命。英雄辈出的时代是最坏的年代。二千年前，也就是公元33年，汉元帝坐位，边境不安，权力者难以稳坐皇台，于是就用女人去换取和平。在西方国家因女人而起战争，在东方国家用女人去平息战争。“和亲”就是这种产物，已是俗成约定的规律，多数和亲是皇家女子，可你即是另外。
　　 传说中你有“沉鱼落雁”之貌，偏偏在三千佳丽六宫粉黛中，你是个不谙世故之主，或者说知世故而不世故。人人都想把自己的胴体尽早送上龙床获得宠幸，万一生个一男半女便有了女人的保障。天下美女云集于此，皇帝懒得一一挑选，只好让画匠毛延寿效劳，多一个环节就多一个关卡，多一份贪婪和邪恶，但凡能选进皇宫，家世一定富足，用银子买通画匠锦上添花，为皇帝一夜合欢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你却偏偏不愿这么下作，你大概是要保持做人的尊严吧？如果比美貌，你有“沉鱼”之质，难道还需要画师美化？可你哪里知道，你不入俗流，自有俗流整治你，你不要美化，那就丑化你，你硬，世俗比你更硬。毛延寿让你错过宠幸的机会，你可曾知道，你被世俗心态算计了吗？你不会不知道，毛师等待的也仅仅是真金白银的供奉，让美人在他面前低一下头，满足一下他卑微的尊严，可你，到底是不想做龙床上的宠物？还是不愿做附势趋炎俗流？或者说你天生我材必有用，宠物和俗流都不是你要的，你负有更大的使命？如果是这样，那也是上天设下的一个悬念。
　　 据说人的意念和心愿是对宇宙发出的信息。传说你还未出生之前，你的父母迟迟不得子，于是到屈原庙里敬香许愿，祈求得到一个像屈原那样尽忠报国、热爱人民的后代。这愿发得够大，一定是感天动地了吧，由此看来，叫做王忠的父亲，本身是不凡之父。就在八月十五那个夜里，你的母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轮明月入怀中，此后就怀孕了，再后来生下了你，取名王昭君。你从小喜欢望月吟唱。我想象着，一个穿着汉朝宽大的服饰，明眸皓齿，坐在月台上，晃动着秀腿，望月吟唱的小模样是怎样的美丽？那时候，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是怎样，明月是多么好的寓意啊！一轮明月照夜空，专门为夜行人照明。于是，你的传奇便开始了。你被选为皇宫之秀，按习俗你应该为自己安身立命开始筹划了。可你偏偏拥有遗世独立的品格，我行我素。在秀女们人人挖空心思赴宠时，你却敢于抗拒收买毛画师的“妙笔”，你一定坚信你自己就是一部作品，用不着谁来添彩增辉，你天生不是为龙床添欢，而是为世间留一份风骨。宁做一人之妻，不做百人之宠，本身就是独一个。有人说，南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入京朝贡，以尽藩臣之礼，请求做汉朝的女婿。女婿得要女儿相配呀，皇家不愿出人，汉元帝只好选宫女赐之。但也有传说，并非皇帝之选，而是宫中向秀女们发出昭告，昭君得知消息，自愿去做和亲大使，身份不够，被皇家赐为义女，便有了著名的“昭君出塞”的赞词，影视，戏剧多种形式传播昭君的美誉。历史过久，细节真假难辨，但根据昭君特立独行的性格，我更相信是后者。令人称快的是，汉元帝发现昭君的美貌时呆若木鸡，又发现她才智过人，后悔莫及！假如留在汉宫很可能是半壁江山。然而，君子出言，驷马难追。当昭君带着庞大的和亲队伍从长安，至太原，穿雁门浩荡出塞时，留给皇帝老儿的是美丽的背影，你没有因留恋皇宫而转身回眸，哭哭啼啼，却义无反顾地走了，走得精彩，去得脆净，行得荡气回肠，留给皇帝老儿的是永久的遗憾！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天下只有女想男？
　　 我觉得这是昭君人生历程最精彩的一笔。精彩的女人就是要活出精彩的自我，绝不能是男人的附庸，女人必须逢迎男人嗜好，为他寻欢作乐而千姿百媚吗？不，除非自己愿意共度欢悦。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中豪杰，不活在他人的眼眸中，不控制在权力的手掌中，只活出喜欢的自己，在权力的篱墙外自由地歌唱。美貌可以“修改”，才智谁能昧得？你有多大的胸怀，就有多高的才能。我想，你带着和亲的队伍奔向塞外时，天空一定响着神圣的乐曲，全部的意念就是爱与和平，这一刻，连魔鬼也会变得无比圣洁。据说你走后，皇帝老儿气急败坏地把毛画师杀了，原因是毛画师在你的绝色美颜中添了个黑痣而未得到宠幸。可是这种邪恶的来源首先是皇老儿自己，他连床上之欢，最贴近身体的感觉，都要他人代劳，弄虚作假在所难免，可见他把女人当成了什么？一堆肉吗？一头会配种的母牛吗？因而杀了一个毛延寿，还有无数个猪延寿出现，而王昭君却只有一个，让男人，尤其是可以独揽天下美人的男人追悔莫及是昭君最精彩的一笔！你只是你，你没有把自己当做一头猪，一头牛去迎合天下女人艳羡的肉欲。要爱就彻彻底底地爱，要恨就彻彻底底地恨！绝不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体随便奉送，你告诉天下的女人，自尊来自于自信！
　　 我站在你的墓前，思想着你是怎样灿烂的女性，据说你嫁给单于宠爱有加，你成了马背上的女人，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着蓝天下的牛羊，也许只有辽阔的草原才配得上你的胸怀。离开那死寂的宫厅，你并不留恋那无与伦比的奢华，追求自由的天地是你的个性。可你哪里知道，却便是嫁给首领也难免横祸袭来。隆重的婚礼过后不久，阴山山麓和大漠南北，久旱不雨，水草枯死，牧民饥饿混乱，朔漠飞沙中又夹着一股邪风。据说美人降临，羞花闭月，草原的美全让昭君一人夺去。当地居民固执地认为，这些灾难都是王昭君带来的，只有用她的血来祭奠匈奴先灵，草原才能化险为夷。
　　 单于终日愁闷，惶惶不安，面对美丽聪慧的妻子，怎能让她去流血？
　　 昭君也愁眉不展，与丈夫日夜相守，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怎可不久分离？可是他们是负有草原生死的头领，眼见牧民饥肠辘辘怎能无动于衷？昭君千思万想无法抗衡上天的考验。也许她已然准备好必死的决心，去赴那场流血，肩负起牧民的安危之责。大漠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她一定又在对月吟唱，对于昭君来说是最具有启示意义的。在生与死的临界，人总是想念自己的亲人，她想起父母在她进宫前，曾郑重赠送给她一个妙法锦囊。她想锦囊会有什么妙法呢？难道会救她于生死吗？昭君打开锦囊一看，原来里面装有五谷种子、金剪子和一张黄纸。昭君坐在大漠中百思不得其解，这也不过是个摆设啊，五谷种子能成为现实就可以救饥民于水火啊。她伤心地流下了一串串泪珠，这泪珠滴落在干燥的沙滩上，沙地上奇迹般地涌出了一股蓝晶晶的小清泉，越流越远，越流越宽。昭君又惊又喜，她的泪水可以成为清泉，她就是流尽泪水也心甘啊！有了水，还要有牛羊、水草、庄稼。她急急拿起金剪用黄纸剪了一只小羔羊，没想到刚剪成大致的模样，小纸羊就变成了活蹦乱跳的真羊。昭君欢喜至极，急忙又用黄纸剪成牛羊、水草和花瓣，顿时，身边出现了大片的绿草香花，成群的牛羊在其中吃草、打闹、追逐、嗷叫……哇！原来这锦囊是至宝，神一般的爹娘难道预知她有难，救她于水火吗？她情急之下又把锦囊里的种子撒在沙地上，顷刻便长出了庄稼。牧民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从此草原丰草水旺，昭君的恩德世代相传。
　　 这个童话般的传说，美的醉人，美人配美景，或许你就是天选之人，上天为了一方的安宁，让你把汉文化传播到匈奴，金汉融合以缓解民众战乱之苦，昭君出塞，明月当空，换来了金汉50年的和平共处，只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多少生灵在你的庇佑下得以安居乐业！在四大美人中，你没有为自己的生存算计过他人，没有因美貌招摇惑众，或者与权力者苦心周旋索取地位、名号，你的生命是高贵的。你只有奉献和成全，你的人格和气节傲岸了千秋万代！你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山河之中，头枕大青山，脚蹬雁门关。当年出塞，经过杀虎口，穿越蒙古时，所路过的第一个村庄就叫“青钟村”，当初叫“青庄村”今管辖范围是朔州市。我想，当你的车辇路过此村时，是否有过停留，或者在此特别注目？据说当时这里风光秀丽，背依紫荆山，脚傍黄水河，在你人生终极时单于选择此地，把“青庄村”更名“青冢村”。再后来人们忌讳“冢”字，又更名为现在的“青钟村”。墓名叫“青疙瘩”。说“青”是汉代呼市的简称，“疙瘩”是蒙古语，表示坟冢的意思。据说昭君墓有多处，而青钟村最为正宗。佳人葬在此地，是汉金接壤的必经路，至今保留着140平方米，高约10米的封土堆，以此为证。
　　 我想，单于选择此地，也许是盼望胡汉两族永结和好的心愿吧？或者说昭君是汉女胡妻，成全大局赢得胡汉和平，象征她是连接两族之间的一条彩带而安放在此吧？谁知道呢？二千年后，我们这些写字的女人前来朝拜，做着种种的猜想，也不知是否真正走近你的心灵。塑像雪一般的净洁，身后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像飞在空中的天使。我仰望着你，你绝非只是谁的女，谁的妻，你是历史框架中最美丽的“和平大使”。你虽长眠在这里二千多年，但你是胡汉文化的意义，谁也不可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