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一台三用机(散文) ——小D轶事之一
小D,我的同事,中等身材,五官精致,戴副眼镜,温尔儒雅。师院化学系毕业,不好酒,善朗诵,擅歌唱,是个优秀的化学老师和校长。近些日子,我们经常赴城郊漫行。人老了就特别怀旧,每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彼此诉说各自的过往。他跟我说了许多难忘的故事,其中几个,我认为十分有趣,故而记之。
——题记
一
1982年,我如愿考上了师范学院。一个寝室,六位室友加同学,个个皆非等闲之辈。E、F暂且不论,A是班长,B是晚会主持人,C是全院十佳歌手,D就是我了,一个爱好歌唱的理科生。
那时候,邓丽君的歌声倏然在内地传扬开来。邓音虽靡靡,但在我们听来,却犹如一缕来自杨柳岸的清风,悦人耳蜗,醉人心扉。我们对她的歌曲喜欢得如痴如醉,时时刻刻都想听到她那婉转、清柔、缠绵的心语,聆听她的《甜蜜蜜》《榕树下》《在水一方》《千言万语》《我只在乎你》《但愿人长久》……
于是,就渴望拥有一台三用机。
买台三用机,这事要是搁在今天,那是秒秒间的事。但在当时,我们都还是穷学生,每月吃十二块菜票、三十斤饭票,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室友没有一个是富裕的,都是“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的穷光蛋。相比之下,C对买三用机之事,显得更加迫切,嘴上经常叨叨着:买台三用机,哦,明天就去买台三用机。可叹的是,他的处境比任何一个都还悲催。C祖籍台州,在内蒙古大草原长大,身高一米八零,胸厚腿壮,脖粗嗓雄,长调吼得荡气回肠,高音一发直冲霄汉,堪比李双江。他出身贫寒,肺扩量大,饭量也大,一日三餐,食不果腹,脸色比密茸茸的胡须还要青葱,哪里还有钱去买三用机呢。
一日闲着无聊,C说肚子饿,我俩遂赌吃包子。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我到食堂买二十个肉包子,让C吃,如果C一次吃完,就白吃了,否则,他得把买包子的钱交还给我。结果,C吃了十四个,剩下的六个包子,变成了六座宏伟的珠穆朗玛,便再也无法逾越了。他说小D,包子钱,大约在冬季,我会还给你的。我问是哪个冬季?他说也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年,也有可能是待到毕业的那一年。说这话时,坐在一旁的B“汪”了一声,众人大笑,我在苦笑。
C没有笑,他很郑重地握着我的手说,小D,哥们是个穷光蛋,看来买三用机的事,也只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说真的吗?什么时候给大家来个惊喜呢?我不加思索地说,大约在冬季。众人大笑,他在苦笑。
二
说实话,我好想好想能够买台三用机,不是显摆,只为听歌,听邓丽君的歌。但要买三用机,谈何容易。我的父亲是位老师,彼时的工资每月只有六七十块钱,而买一台三用机,则需要好几百块钱,相当于半年的工资,我根本就开不了口。然而,心中的渴望,却始终不灭亦不休。为此,我一直在谋划着,等待着。
大学的时光太匆匆,转眼间,就到了实习的日子。我终于找到了买三用机的借口。借口就是理由。有理由就有了机会。一天,我硬着头皮,向大姐开口了。
大姐不是我的亲大姐,而是表姐。不过,我从来都是叫她大姐的。
由于家里兄弟姐妹多,我呱呱坠世三个月,便被父母送到青田的奶妈家里养了。奶妈是乡下人,家里穷,生男育女恰似喂小鸡,待我也一样,甚是粗放。一年之后,爷爷来青田看我,未入家门,就看见我趴在院子里抓泥巴,面黄肌瘦的,头发上还长了虱子,遂不由大怒,当场就把我抱回老家,转交给我小姑妈养。小姑妈有一个女儿,叫阿冰,长我八岁。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称她是大姐了。我与大姐,同吃一锅饭,共睡一个枕,她为我喂饭,为我擦脸,为我洗衣,与我一起玩耍,与我一起长大,从小就是我坚强的后盾。记得有一年,我到县城参加书法比赛,是大姐亲自陪着我,沿着门前那条长长的小路,把我送到镇上的小车站,一直看着载着我的客车开远了,她才回去。一句话,大姐待我,比我自己的亲大姐还要亲。
彼时,大姐已经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一本正经地跟她说,大姐,我想向你借点钱。她问借钱干嘛?我说我马上就要去实习了,需要买台三用机。她说好的,需要多少钱呢?我说我已经到店里问过了,单卡的,要两百多,双卡的,要四百多。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弟弟,姐给你五百块钱,咱们既然要买,就买台好的。她答应得很痛快,始终是笑盈盈的,没有一丝的为难或不悦之色。我听了,差一点就泪奔了。
于是,我就有了一台三用机,什么牌子?忘了。只知道它是双卡的,走私的,银灰色壳套,两只黑喇叭,一共花了四百多块钱。
自从有了这台三用机,寝室里可就热闹了。但凡有空,我们就凑在一起,听歌。听程琳的《小螺号》《风雨兼程》……听关牧村的《一支难忘的歌》《月光下的凤尾竹》……听郑绪岚的《牧羊曲》《太阳岛上》……听张明敏的《垄上行》《我的中国心》……当然,我们听得最多的,还是邓丽君的歌。邓丽君的歌声是充满魔力的,是那样的让人百听不厌,越听越好听,越听越想听。我们不仅听歌,而且还时常录音。C录音的次数最多,每每,他收着腹,缩着脖,歪着头,模仿邓丽君的腔调,唱《甜蜜蜜》,那样子酷似腾格尔在郊仿甜歌公主杨钰莹,逗得我们开怀大笑。C在三用机里学到了许多新歌。一次,院里举行联欢晚会,他上台高歌了一曲《北国之春》,赢得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潇洒地走了一回。
这台三用机,给我的实习带来了诸多的好处。当到了要上实习展示课的时候,我备好课,先对着三用机试讲,然后将录音放给自己听,拿去征求其他老教师的意思,并予以逐步完善。当时,全系共评出五节优质课,结果我的展示课,成了其中之一。
三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老家的中学任教。这台与我终日形影不离的三用机,也跟着我住进了学校的教师宿舍。
几个月后,校长见我能说会唱,加之我在大学就已经入了党,便任命我为学校的团委书记。天降大任于斯人了。我想,自己必须要有所作为,一来回报校长的信任,二为活跃校园氛围。但究竟搞什么好呢?一时却也找不到好的点子。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窗前,一边听歌,一边备课。不经意间,我将目光投向了桌边的三用机,三用机唱着欢快的《泉水叮咚响》,两只圆溜溜的黑喇叭,如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也正在望着我。灵感,蓦然就像泉水一样在我的脑洞里冒了出来——就利用这台三用机,在学校办一个广播站。
几天后,广播站隆重开播。
播音员两位,一男一女,男的是我自己,女的是初三的学生小Z。开播前,我们先放音乐,全是张明敏唱的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湾》……清纯活泼、充满磁性的歌声,通过装在操场边上的高音喇叭响彻了整个鸟语花香的校园。歌毕,开始广播。我先说,XX中学广播站;小Z重复一句:XX中学广播站。我说,现在开始广播;小Z说,现在开始广播。我说,本次节目的主要内容有;小Z说,一……
全校师生一听,感到十分新鲜,纷纷驻足聆听,一片叫好声。特别是校长,听了心花怒放。他对我说,小D,你这个团委书记当得好,广播站办得大大的好,接下去,你就放手大胆干吧。得到校长的肯定和表扬,我的热情更高了。想不到,师生们的热情比我更高,他们纷纷来稿,又是表扬好人好事的,又是点播歌曲的,忙得我不亦乐乎。
最搞笑的是,一日,镇上的一个汉子,突然来到广播室里找我,说他的老母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迟迟不归,他非要我在广播上帮他找找不可。我再三向他解释,我们是学校的广播站,是找不到人的,他死活就是不听,无奈之下,我只好给他插播了一则寻人启事。校长听了,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说明我们的广播站太有影响力了,大大的好!
五年后,三用机因为不堪重荷,提早老化了,经常卡带。一卡带,声音就“吱吱”作响,犹如老锯在锯木,更像老鼠在闹腾,异常的尖锐,滞重,刺耳。有人劝我换台新的,我不舍。因为于我而言,这台三用机非同寻常,它是我梦寐以求的宝贝,更是大姐对我的一片心意。每当它运转不正常的时候,我就把它拆开,像呵护自己的喉咙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修好,让它重启迷人的歌喉。
四
校园处于秀丽的青山脚下,倚山面野,视野开阔,风光无限。宿舍是座老旧的木瓦楼,木柱木壁木地板,很容易失火。我的寝室在二楼,后窗是老树,前窗是操场。
学校的线路乱如蛛网,严重老化,经常停电。
一个深秋的晚上,一阵风吹过,宿舍又停电了。我点燃蜡烛,把它放在床头柜的三用机上。这台三用机,虽然不再青春亮丽,但它毕竟陪伴我度过了孤单寂寞的五年时光。习惯成自然了,每天晚上我都要拿它播放歌曲,不然,好像感觉总缺点什么似的,就无法入眠。即使是停电了,我也要塞上电池播放。
那一夜,西风凛冽,烛光飘摇。我枕着费翔的歌声入眠。依稀记得,费翔先唱《恼人的秋风》,接着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你就像那冬天里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进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
我是被一股呛鼻的浓烟惊醒的。当我睁开睡眼,映入眼帘的竟然真的是一片熊熊的火光。天哪!我忘了吹灭蜡烛便睡着了。于是,意外便发生了。先是蜡烛燃尽泪始干,接着烛火就把三用机的塑料壳点燃了。天干气燥,木窗漏风,火越烧越旺,而我却睡得越来越深。我从床上弹起的时候,整个床头柜都已经在呼呼燃烧了,三用机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球。万幸的是,当夜寝室里尚放有一铅桶的水,我急忙把水泼到火焰上,然后急中生智,掀起棉被,连人带被地扑将了上去。很侥幸,火被扑灭了,没有酿成大祸。遗憾的是,那台我心爱的三用机,早已被烈火化作了一具不朽的“木乃伊”……
岁月流转,时光飞逝。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十分怀念那台三用机。它始于我的爱好,成于我的大姐,毁于我的疏忽,也毁于我对它的痴迷。烈火可以烧毁一台机器,但永远也烧毁不了大姐对我的那颗温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