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志，看不出来，你还懂得不少呢，邹玉柱是我上一批团里下令先提干的。我晚了几个月，老父亲得了肺气肿，批准我回家探亲的时候，我的干部装还没分下来。邹排长跟我是一个营的，又都是胶东老乡，哦，我家是文登的，俺俩关系最好，他就像我的亲哥哥。知道老人都巴望着儿女有出息，就让俺换穿了他的军装，回去看爹，也好让老人欢喜欢喜……”
　　 哎呀呀，春桃听了这个解答，顿时方寸大乱，脸色也变了，小伙子感觉出来了：“你，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噢，没有，啊，前面再拐一个弯儿，就是他家了。我，我忽然想起来一个更急的事儿，就不领你去了！”
　　 也没在意小伙子的表情，她撂下人家，撒腿就往家跑。
　　 真成了样板戏“海港”里唱的那句词，一石激起千重浪，春桃气喘吁吁地说了这个最新消息，旺兴叔家就炸了营了，旺兴叔把炕桌往炕里头猛一推，冲着春杏就吼了起来，
　　 “你拨愣着两个眼珠子，是要眼喘气，还是狗眼看人低，可惜了啦，把柱子那么好的后生，硬给推出去啦！老天爷，造孽呀，俺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败家闺女！”伴随着嘶哑的声音，他老泪模糊，前胸一起一伏，气都喘不上来了。
　　 “爹，爹，你别这样啊，俺害怕呀！”春桃左手扶着爹，用右手在爹的前胸上一上一下地捋挲着。再看春杏，突然杏眼圆瞪，真赶上抽羊角疯了，撒腿就向院外跑，歇斯底里地喊着，“柱子是俺的，俺跟他有婚约，他不能就这么把俺撇了！”
　　 旺兴叔推开小闺女，“还愣着干啥，快去把她撵回来呀，不嫌乎丢人现眼哪！”痰火攻心，接着就是一声不拔一声地咳嗽起来。
　　
　　 十八
　　 柱子家的院子已经进不去人了，老队长那么一吆喝，再加上柱子妈的好人缘儿，更有念着当年老石匠帮邻里街坊盖过房子的好儿，都奔过来帮忙了。虽然家家日子都紧巴巴，拿不出什么钱随份子，可也都多多少少地没空着手。
　　 一看连门前的街上都站满了人，把道都堵了，刚赶过来的老队长，突发奇想，嘿儿喽一嗓子，又有了新节目：“我说老少爷们儿，这站没站地儿，立没立处，把新人拜堂都挤没地方了！我提个动议，咱这都去生产队的大场院，上那儿办婚礼，好不好啊？”
　　 “好——”是一片的叫好声，还有人拍起了巴掌。
　　 也别说，老队长这个人天生就喜欢大场面，越是人多的场合，他越是不在乎，越能像龙入了海，鸟投了林那样，越能应对自如，得心应手，越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彩儿来。
　　 柱子妈穿戴一新，抹着眼泪，挤到老队长的身边，“亲家，你替俺谢谢大伙儿吧，俺不过意呀，你快说谢谢呀！”
　　 真也应了那句老话，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人呼啦啦地涌到了场院，还没有半个时辰，喜堂就搭起来了。一呼百应啊，两个大红喜字不大一会儿就贴到了场院屋门两侧的墙上。前几年搞活动离不了的彩旗，也一摆溜地插起来了。还有手巧的村会计，把给年底总结表彰学大寨先进标兵预备的大红绸子花，巧手一动，做了改造。捂扎了几下，一个有好几个红绸子花，簇成的大红绣球，就绑扎好了。两边又接上了长长的飘带，几个小伙子托着扯着，就给搭在了房檐下面。女社员们也不闲着，春草的闺蜜一招手，七八个人就上来了，齐三伙四地把库房里的大长条板凳也抬出来，穿梭似的来回忙着，布摆好了观众席。
　　 不知道是啥时候，广播室的扩大机，和接好的话筒麦克，也一块儿摆在了两张长条桌搭成的庆典主席台上了。至此，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人逢喜事天也爽，老天爷也遂了人心愿，把早起还丝丝络络的云彩都收起来了。响晴的天儿，刚升起来的太阳暖意融融，斜探着身子进了柱子家的三间正房，好像对今天婚礼的主角儿邹玉柱，也来了兴致，想看看他准备好了没有。
　　 文登过来的战友刚数落了柱子一通，说就是为给他送还干部装来的，脱下身上四个兜儿的军上衣，说啥也要给柱子换上。柱子百般不肯，正和他撕巴着：“你不知道，要不是你这件战士装，我还娶不上这么好的媳妇呢！”接着他就把这两个兜儿惹出来的毁了一桩婚，又结了一段缘的故事，大概其地说了一遍，听得他这个战友直翻眼睛：“那今天我误打误撞的那户人家，就是你原来的老丈人家，领路的那个闺女，就是你的小姨子啦？”
　　 “正对，一点儿不错，可那都成了过去的黄历了，不作数了！”
　　 “不对，不对，你让我想想，你原来老人指腹为婚的媳妇，叫春杏，今天要娶的媳妇叫春草，还都是老邹家的闺女……哎呀，这不就是一出新版的姊妹易嫁嘛！奇哉，妙哉……
　　 “那这样的话，你就更得穿上这四个兜儿的干部装啦！戏里的毛状元到末了，那一身青衣小帽，里外寒酸，不是更换成蟒袍玉带，中军陪护，衙役开道登场的吗，那你就必须换上这件军装，当着全疃人的面儿，露出你这四个兜儿的蟒袍，亮出你的庐山真面目！此时不露，更待何时！”
　　 “你真不愧是‘文登学儿’的后人，哪来的那么些酸文醋语，还蟒袍玉带，庐山真面目呢！好好好，我换上还不行吗？”
　　 柱子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叹了口气，
　　 “我这心里头总有点儿不过意，说起来就是有点儿内疚，春杏那个人也挺好的，就是脑子里一时想不开，赶巧也碰上了咱俩换穿了衣裳的事儿，就误会了……”
　　 “俺没见过她，可她亲妹子，哦，叫什么来着，春桃对吧，那可是一个挺不错的闺女，模样气质，那个活泼开朗劲儿，和一些大山里的女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是不是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要不要我给你当红娘，咱俩也成一对儿战友加连襟，亲上再座亲的哥们儿，好不好？那个闺女可是邹家夼的村花，听我妈说满疃没有不夸的，你要能娶了她当媳妇，那可得南北卡头不歇憩啦！”
　　 柱子就是一句无心话，可那小子却红了脸。
　　
　　 十九
　　 十一点整，吉时已到，婚礼庆典开始了。没请司仪，也不找大执宾，省了城里人结婚的那一套，文武全才的老队长一个人全包了。他虎步铿铿，志得意满地走上了主席台，左右一撒嘛，见主婚人柱子妈，春草爹，还有和自己一样担任证婚人的德梅爷爷都落了座，就拿起了麦克风的头，噗噗吹了两口。噢，喇叭里的动静还不小，好使，就亮开了大嗓门儿，对着满场院父老乡亲，开始了他的致辞。
　　 “社员们，邹家夼的乡亲们，树叶还没黄，菊花正飘香。天降大喜事，乐翻邹家夼。时辰已到，我宣布，邹玉柱，邹春草新婚典礼，现在开始！”
　　 随着广播员放的“歌唱祖国”的序曲一结束，一阵热烈的掌声，老队长双臂一压，宣布了庆典最核心的议程，
　　 “请二位新人出场！”又一波掌声中，一双恋人被几个小青年儿簇拥着引领到主席台前面。柱子仍是一身戎装，红五角星的帽徽，在阳光的辉映下熠熠放光，四个兜儿的军装，显得益发威武大方。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脚上的那双擦得油光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太打眼儿了。老话不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吗，柱子的这双军官皮鞋，一下子就把整个人的气场给抬起来了，少说也增添了三分神采。
　　 与柱子英气勃勃的形象不大一样，春草的打扮却是秀气中透着一种不俗的媚气。黑亮的短发，由原来当姑娘时梳理在腮边，第一次被拢到了耳后。将椭圆形的脸庞，更完美的衬托了出来。原本就很白皙细腻的双颊，薄敷胭粉，显得有红似白。细长的卧蚕眉下，是一对儿细长的小单眼皮的丹凤眼儿，比常见的那种大双眼皮杏核圆目的张扬，更多了几分含蓄的蕴涵。连同鼓溜溜的鼻梁，和樱桃小嘴儿，浑然天成，整个就是一副画家笔下古典美人儿的灵动再现。苗条的身材，上身穿的是一件浅藕荷色的一字平领，下有两个双牙子抠兜儿的得体外套，深蓝色裤子下面，是一双黑面儿拉带儿方口的塑料底布鞋，也显得干净素雅，还不失大方。
　　 柱子的精气神儿，尤其是略显瘦削常年栉风沐雨的古铜色脸膛，一如此时的天气，阳光灿烂。而春草却是含情脉脉，微露娇羞。“郎才女貌啊，多般配的小两口儿，真是天赐的一双，地配的一对儿……”人群中立时交集起了称羡的目光和啧啧议论的耳语……
　　 顺着通往家家户户的小喇叭，婚礼现场的实况，也同时传输进了每一个庄户人家。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柱子的亲密战友，来自文登的邻居李排长作来宾致辞！”老队长又在宣布下一个议程了。
　　 春桃一心巴火地想去婚礼现场看看柱子哥春草姐的婚礼庆典，可却被爹给阻止了。
　　 “恁姐都这样了，还是别去了，陪陪她，在家里也听得见。”她也不好再说啥，她咋能看不出来，姐姐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然而，这接下来的来宾致辞，简直就是叫她感觉到了火上添油，心如刀割的滋味儿。
　　
　　 二十
　　 “一座昆嵛山，两县肩挨肩。才隔三十里，乡亲总相连。我是今天起大早来咱牟平看邹排长老妈的。邹玉柱同志可是我们全团无人不知的大英雄。入伍三年多，立了两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在我们同一批的新兵当中，他是第一个破格提拔的老排长。俺为啥给他加了一个老，还说是破格提拔，是因为他是我们的老大哥。当兵的时候都已经二十二岁了，这样的年龄一般都是要复员回家，可他却凭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短短的三年就在我们团创造了奇迹……”
　　 “真是没想到，柱子不吭声，不粘语的，闹了半天，他是咱邹家夼的功臣哪！”议论声越发地高了，不知道是谁竟然带头喊起了口号，“向邹玉柱同志学习！向人民功臣致敬！”老队长更是从主席台后站起来，高了八度的大嗓门儿，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
　　 “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妈们，柱子是不是咱邹家夼的骄傲啊？”“是——“功臣结婚，是不是咱邹家夼的大喜事啊！”又一个响亮的“是”的回应声，响彻了整个场院。老队长双臂又一压，全场静了下来，李排长又接续着他的致辞，
　　 “半年前，他当时带领全班战士正紧张的进行隧道掘进作业时，一个从师部下来，到基层连队锻炼，准备提拔的小同志，由于还没有很好地掌握爆破技能，他埋的那一炮炸药，哑了。邹玉柱同志意识到，危险就要发生了！可回头一看，那个小同志，却从安全区跑了过来，眼看就要接近哑炮了，他一个虎步冲上去，就在他用整个身体趴在小战友身上的同时，哑炮响了，小战友得救了，而我们的邹玉柱同志却身负重伤……"
　　 全场鸦雀无声了，女人们不少都开始啜泣了。主席台上的柱子妈，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朝儿子扑过去，被老队长挡住了，
　　 “亲家，不能冲动啊，你不用担心，看咱的柱子不是挺好的嘛！”
　　 柱子妈泪如泉涌，“我这个傻柱子啊，你说你是金刚钻儿的命，骗的妈好苦啊！我这心里疼得难受啊……”春草此时也心如火燎，担心婆婆别激动出个好歹，可典礼还没结束，也只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好在她的闺蜜上了主席台，把婆婆拥在了怀里。
　　 “一连昏迷了两天两宿，才苏醒过来，得救的小战友也一直守了他两天两夜，一步也不敢离开。脑震荡，和身上的伤一点儿一点儿恢复了，可左腿粉碎性骨折，却面临着截肢的危险。这个动了好几次手术，九死一生关头都没掉一滴眼泪的汉子，一听左腿要保不住了，痛哭得惊天动地呀……”
　　 李排长也动了情，哽咽了，不单是泪窝子浅的女人，就连那些老爷们儿也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泪了，一个一个地抹起了脸……
　　
　　 二十一
　　 李排长平复了一下情绪，用最后简短的一段话结束了致辞。
　　 “乡亲们，好人一生平安啊，他的手术出了奇迹，大腿保住了，刚拆掉了夹板儿，他就拼了命地锻炼，大伙儿都已经看到了，康复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这又需要多么顽强的毅力呀！只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大腿里现在还留着钢板，和三根钢钉没有取出来……”
　　 “最后，我要感谢邹家夼组织，邹家夼的乡亲们给了我这次机会，本来是致辞庆贺，却宣讲了我们团邹玉柱同志的英雄事迹。借此机会，我现在代表我自己和其他的战友，向邹玉柱、邹春草这一对革命伴侣，致以最崇高的敬礼，和最美好的祝愿！”
　　 小伙子咔地一个立正，一个帅帅的军礼，立时激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向邹玉柱同志学习，向解放军同志学习！人民解放军万岁！”齐唰唰的手臂像一片树林似的举向了空中。
　　 “谢谢你，谢谢你呀！李排长，我代表全邹家夼的父老乡亲，再向你道一声谢谢。你不单单是让我们了解了身边的英雄，更是给我们进行了一次生动的，最叫人感动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邹玉柱是在俺这块家乡的土地上生出来的汉子，是在解放军大熔炉里成长起来的英雄。乡亲们，我想问大伙儿一句话，有了柱子的精神，咱邹家夼的穷山僻壤，能不能改天换地？邹家夼贫穷落后的旧帽子能不能摘掉啊？”
　　 “能，能，能！”老队长把婚礼现场，办成了激励士气，激动人心，激发斗志的大课堂。全疃的人无论是在现场的，还是在炕头上听小喇叭的，几乎没有哪一个不觉着提了精神，长了干劲儿。就连一直守在喇叭下面，收听了全程婚礼的旺兴叔一家也没有例外。